对外矛盾与《水浒传》的生成与演变
2014-08-27董国炎
摘 要:对《水浒传》主旨的理解,长期围绕国家民族内部矛盾展开,出现过农民起义说、市民斗争说等著名说法。然而《水浒传》内涵厚重复杂,从它的生成和演变、阐释和传播、续书和改编来看,此书与对外矛盾激烈、民族危难深重有紧密的内在联系。宋辽金元和明末清初的民族矛盾、明代倭寇长期在我国沿海杀掠,是《水浒传》生成与演变的特殊背景和内在推动力。《水浒传》在传播接受与改编续写活动中,不断培养民族忧患意识和朴素的统一战线情怀,弘扬民族“忠义”精神。这部文学经典的民族立场和民族忠义倾向,是其重要题旨。
关键词:民族危难;《水浒传》;龚开;陈忱;忠义内涵
作者简介:董国炎,男,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元明清文学和俗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平民文学两次兴起——评话小说研究”,项目编号:05BZW035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4-0122-07
《水浒传》的主旨是什么,长期以来,我们的眼光集中于国内的阶级矛盾和斗争,并概括出“农民起义说”、“市民斗争说”等说法。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若讲农民起义,自古以来,农民起义声势浩大者很多,有些甚至曾经夺取天下,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黄巾之乱、黄巢之乱,李自成、张献忠,哪一个规模气势都远远超过水泊梁山。但是,很多大型农民起义根本得不到古代文学的反映;少数作品有所反映,但基本是否定态度,如《三国演义》写黄巾军、《三遂平妖传》写王则起义,乃至《水浒传》写方腊起义,甚至后来的《剿闯小说》写李自成。总体上可以说,古代文学对农民起义基本采取否定态度。以此看来,《水浒传》非常独特,小说对梁山的肯定,另有良苦用心。《水浒传》的独特和深刻之处在于,它着力描写我们民族对待家国矛盾的大局观。当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明显矛盾,当矛盾激烈碰撞之际,人们应当秉持何种态度?这部作品努力作出回答。梁山故事之所以不断获得传播与发展,作品人物的思想行为之所以打动人心,实际与外敌欺凌、民族危难深重紧密相关。外敌欺凌和民族危难造成《水浒传》题旨的深刻性,激活人们的心理活动,激发人们的创作动力和审美激情,这是理解《水浒传》内涵的关键所在。《水浒传》从产生到成熟,是南宋到明末这段历史时期。这是对外矛盾非常尖锐的时期。南宋和元代残酷的国家民族危难、明代倭寇长期杀掠我国沿海,及明朝在辽东受到满族政权严重威胁,乃是《水浒传》生成和演变的特殊背景,是传播接受的推动力量,是《水浒传》形成民族文学经典的特殊条件。
需要指出,用当今中华民族的观念分析,汉族政权与契丹、女真、蒙古、满族政权的斗争,是中华民族内部的民族矛盾。而以历史唯物主义态度考察,宋朝和明朝政权受到辽金元和后金侵略攻打,当时属于外敌欺凌。至于倭寇长期横行我国沿海,甚至深入内地,疯狂杀掠,从来就是中国民众的深仇大恨,是热血男儿的切齿之痛。《水浒传》发展历程与这段历史节拍相合、呼吸相通,独特的国家情结与民族精神贯注于作品的深层意蕴和改编续写过程中,贯注于作品的解读和传播过程中,成为无法抹去、无法忽略的民族特色。认识民族危难对《水浒传》的深刻影响,才能深刻理解这部作品的内在特色。围绕《水浒传》出现的诸多文学现象,折射了我们民族走过的心路历程。本文选择成书过程中龚开等民族英烈的推动作用,征辽故事体现的利益碰撞和根本选择,传播接受过程中增加的抗金故事和抗倭故事进行分析,也关注民族危难深重时出现的诠释倾向以及《英雄谱》等书籍的刊刻。《水浒传》描写对外矛盾所体现的民族大义,通过传播和接受、通过文学作品和文化生活陶冶而逐渐显现和加强。认识对外矛盾和民族危难是理解《水浒传》发展道路和经典化内涵的关键所在。
一、“绿林激赏寄阳秋”:水浒故事的生成动因
“水浒”故事在南宋和元代逐渐形成,作品的思想倾向、审美情趣与时代社会生活和民众好恶直接相关。南宋临安平话听众的构成与东京汴梁大为不同,汴梁时期的听众以各类商人和工匠仆役为主;南宋则由于北方失陷,大批百姓南迁且漂泊流离,社会上流民增多,城市中游民增多,是南宋尤其是临安城的特点。临安游民流连书场的概率大,而且书场中军人很多。两宋时代一直以大批禁军拱卫京师,南宋初年驻守临安的军队主要是北方南下的部队。军人家眷都在北方,将士离乡日久,思乡情切,士气受到影响。朝廷为安抚军队,在临安修建很多勾栏瓦肆供士兵娱乐消遣。勾栏瓦肆的数量和繁盛程度很快超过汴京。以上情况使平话听众结构发生很大变化,书场中游民、流民和军人很多,给书场带来一股质朴粗豪的尚武之气。国家残破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心理伤痛,收复失地的渴望、粗豪尚武的精神,都改变通俗娱乐特别是平话故事的审美倾向。这种心理影响之下,人们对草莽武装会抱有特殊的期许,会作出新的描绘和评价,出现前所未有的赞扬态度与肯定态度。
《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东都事略》诸书反映,在民族危难严重的南北宋之交,颇有一些农民军接受朝廷招安,积极抵抗外敌。关于宋江受招安之事见于下文。这类文献还记载山右“巨寇”杨志被招安,杨志所部还成为山西地区抗金军队的先锋。这类记载与“水浒传”故事中宋江和杨志走上“忠义”道路是一致的。南宋初年长江沿岸曾有农民军邵青部队。这支部队曾接受朝廷招安,随后又叛离,但是抗金始终坚决。宋高宗赵构的御前说书人中,有人曾在这支农民军中栖身过,宋高宗听平话的时候曾询问邵青部队情况,特别关注几位主要将领的性情和能力。他的这类举动,可能联系着招安活动的思考。宋朝皇帝对绘画有特殊爱好,朝廷专门设立“画院”,当时地位颇高。而南宋画院画师、待诏李嵩的行为令人感到惊奇。他对早期的“水浒传”故事很感兴趣,居然为宋江等三十六人一一画像。李嵩绘画这些人物是受到上司指派,还是纯属个人行为,已经无法考察。但他为早期“水浒”故事人物配画像的行为,反映这个故事在南宋已经有较大影响,而且显然是受到肯定和欢迎的。李嵩的行为当然进一步扩大宋江等三十六人的影响,推动“水浒”故事继续发展。
元代初年的遗民文人中,有一些特殊的有心人,他们对“水浒”故事的发展做出极大推动。这方面最值得铭记的就是龚开及其《宋江三十六赞》。袁世硕和阿部晋一郎对龚开做过专门研究,合撰《解识龚开》一文(《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使我们得以全面了解龚开其人。龚开,字圣予,淮阴人,南宋后期江北抗敌中枢扬州帅府的重要官员。龚开在扬州帅府先后入赵葵幕和李庭芝幕,资历老而且管理盐茶税收要务,地位很重要。他的家乡淮阴是南宋边防前线,宋军隔淮水与金兵或蒙古军对峙,龚开生长此地容易培养民族观念和抗战意识。淮南统帅李庭芝是南宋末期最重要的将领,其幕府中多是坚定的抗元志士。龚开后来所作《宋陆君实传》中说:“淮南幕府号小朝廷,人物如林。”[1](卷十)南宋灭亡之际,扬州军队作为宋军主力边战边退。龚开随军转战南下,部队在福建泉州遭到叛军袭击,损失惨重,很多人与部队失散。龚开年龄较大,与部队失散后只好辗转返回江浙。南宋军队继续转战至广东,在崖山受到元军围攻,已经担任丞相的陆秀夫毅然背负小皇帝跳海自杀,成为历代亡国悲剧中最为悲壮的一幕。
返回江浙的龚开行踪和交游都很广,他交结韩世忠、张浚等抗金名将的后人,交结各种遗民,常有秘密色彩。他还写文章缅怀颂扬文天祥、陆秀夫,以气节激励人心,影响很大。他所作《宋陆君实传》全面记载陆秀夫的言行作为,后来《宋史·陆秀夫传》主要依据龚开这篇文章写成。这个时期龚开把眼光投向绿林武装。龚开经历过苦苦支撑抗战危局之艰难,体会过军队数量不足、战斗力不强之无奈,经历了国破家亡、地位陡降等巨变,这些经历使他摒弃对绿林人物的偏见,代之以肯定和特殊期待。对早期“水浒”故事,龚开其实留心已久。在他的家乡淮南,宋江故事广为传播而且受到民众赞许。龚开在《宋江三十六赞》序中说:“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余年少时壮其人。”[2](P21)序言特别说明,自己少年时因为民间舆论而敬佩宋江,这还可能属于少不更事;而成年后考证史籍并深思熟虑,才明确肯定宋江诸人,为三十六人画像,一一作出诗赞,这反映他对水浒人物故事内涵的肯定和重视。这段小序虽然简短,但是针对一般文人的习惯看法而发,堪称合理又有力的正面回答。这等于有预见地阻止保守派攻击宋江故事,对早期“水浒”故事的发展传播,是一种推动。
李嵩所作画像毕竟只是各自独立的视觉形象,即使绘画技巧神妙,仍难以全面了解当时“水浒”故事中人物的事迹和各自特点。龚开的诗赞则分别对人物特点作出概括,经常包括人物身份和基本经历,包括人物的绰号、性情、本领乃至重要事迹,还有一些赞美或者感叹评价。龚开在画赞中高度肯定宋江的才干,特别强调宋江的称号“呼保义”。这是保义郎的简称。宋江自比保义郎,其实可以反映他没有不臣之心。保义郎是宋徽宗时代才设定的武职官阶名称,级别非常低。不过保义郎是由右班殿直改名而来,等于是皇帝的近卫侍从,实际也有一些宦官封作保义郎。这批人官职虽然不高,却可以看作皇帝亲信之人。宋江愿意做保义郎,反映了忠于皇帝的态度。对宋江诸人的特点,龚开概括为:“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2](P21)这是很有针对性的说法,针对人们怀疑农民军勇猛有余但是对国家和朝廷缺少忠义的观念。龚开这种评价,反映元代遗民对绿林武装的肯定态度,肯定绿林武装忠勇兼备。这种评价态度推动“水浒”故事按照“忠义”的方向发展。
“水浒”故事在元代不断发展,龚开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还设计了故事的发展方向。然而在《水浒传》研究乃至元代文化研究中,龚开的贡献未受到应有重视。实际上除《解识龚开》这篇文章之外,一直缺少有关龚开的整体研究。常见的有关元代文化的描述,很少涉及龚开。其实龚开在当时有很大影响,他具有独特的综合优势。他的非凡经历、神秘交游、遗民品德、文艺水平都非同凡响。仅以绘画而言,宋元时期是中国画史上一个高峰,元代几大家之说影响很大。其实龚开在绘画方面地位很高,而且很独特,这当然也扩大其“画赞”的影响。尽管龚开的绘画散佚很多,但元明两代重要文人题咏龚开画作的诗歌不少,画史类笔记资料也颇有记载。从现今收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和日本大阪美术馆的龚开绘画作品来看,他的绘画与众不同。他以画马、画钟馗为特色,这与人们熟知的元代四家迥然不同。元代四家均以山水见长,富春山居也好,秋江渔隐也好,总是传达孤寂幽远的避世之情。龚开的绘画则完全不同,他画马迥然不同于画史名家唐朝曹霸、韩干,宋朝李公麟的那种膘肥体壮之马,龚开的马以瘦硬苍凉为特点,瘦骨嶙峋,甚至可以看出肋骨,但是别具铁骨铮铮、伟岸悲壮之感,元代文人题咏者不下十数家。著名文人倪瓒题《瘦马图》诗云:
淮阴老人气忠义,短褐雪髯当宋季。国亡身在忆南朝,画思诗情无不至。宋江三十肖形模,钟(中)山鬼队尤可吁。高马小儿传意象,诗就还成瘦马图。夕阳沙岸如山影,天闲健步何由骋?后世徒知绘可珍,孰知义士愤欲瘿![3](卷四)
倪瓒是诗人也是著名画家,这首诗并非就画论画,而是全面咏叹龚开的特点。前四句称赞龚开的遗民情操;后面八句突出龚开绘画方面几个特点。“宋江三十肖形模”,无疑指龚开完成的宋江等三十六人画赞。“钟(中)山鬼队尤可吁”,所指或许就是收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中山出游图》。此图钟馗率队出行,笔墨浓重,精神抖擞,别有一种昂扬之情。钟馗痛恨邪恶,长于捉鬼,龚开好以钟馗为题材,显然深有寄托。《高马小儿图》和《瘦马图》都是龚开的画马名作,龚开有自题《瘦马图》诗句云,“今日有谁怜骏骨,夕阳沙岸影如山”[3](卷四)。倪瓒诗中直接运用龚开原句,苍凉高大之感逼人而来。倪诗概括龚开的画作和精神面貌,全面反映和赞扬龚开,也印证了龚开当时地位之高、影响之大。
龚开以遗民气节和艺术才华名世,其实他努力弘扬民族忠义精神,肯定平民文化、草莽英雄,推动“水浒”故事发展,意义应该更大。他强调宋江故事有史实依据,强调宋江行为符合忠义原则。这符合传统文化评价事物的两点基本准则,也是“水浒”故事能够广泛传播的基础。宋代很多历史文献,如《东都事略》中《徽宗纪》、《侯蒙传》、《张叔夜传》三传,如《三朝北盟会编》、《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皇宋十朝纲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诸书,多处记载宋江集团前后事迹。《大宋宣和遗事》等文献写宋江受招安后征讨方腊立功,官至节度使。小说话本进一步展开宋江诸人的故事,这类描写几乎构成一种时代性集体书写活动,这反映我们民族的一种集体倾向性:每当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民族的凝聚力就会加强,对绿林武装会投去肯定和期许的目光。这基本成为我们民族在危难情势下常见的心理定式,不独宋元之际如此。对于南宋遗民来说,遗民之忠义与宋江之忠义相通。正因为草莽武装力量关系着国家复兴的命运,早期《水浒传》刊本题写为《京本忠义传》、《忠义水浒传》,命名的主导思想集中于“忠义”。明清易代之际,思想经历复杂、曾经资助过抗清武装力量的钱谦益路过龚开家乡淮阴,有感而作《淮阴舟中忆龚圣予遗事,书赠张伯玉》诗:
幕府遗民尽古丘,长淮南北恨悠悠。龙媒画得神应取,鱼腹诗成鬼亦愁。
青史高文留劫火,绿林激赏寄阳秋。对君沧海翻余录,老泪平添楚水流。[4](P515—516)
诗中缅怀抗元幕府英杰和南宋遗民,赞叹龚开的气节才艺,而把龚开作《宋江三十六赞》这种行为称作“绿林激赏寄阳秋”,概括得准确深刻。激赏绿林英雄,根本目的是借助绿林豪杰和民间武装力量,壮大甚至支撑我们民族抗击外敌的斗争,以求改善民族危难形势。在宋元和明末等民族矛盾激烈时期,人们赏识“水浒传”故事的深层原因正在于此。“水浒”故事能够迅速扩展,各路英雄好汉,不管原本是杀富济贫的草莽英雄,是有恒产之人,是饱学之士,还是朝廷的文官武将,在经历曲折道路汇入梁山之后,都可以在民族“忠义”的大旗之下,凝聚为异姓兄弟,激发出巨大战斗力。这种独特内涵与强烈的倾向性,引导了《水浒传》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水浒传》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
二、征辽抗金除倭寇:情节和续书的发展
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故事情节不断增加和变化,导致《水浒传》形成不同文本,差异很多。当《水浒传》文本定型后,具有特定指向性的故事情节却继续发展,于是形成与原书情节既有联系又是新增的故事板块,这种板块以续书的形式出现。在多部古代文学史著作和专题研究论著中,《水浒传》情节和文本不断增加的现象得到的评价并不高,甚至被说成画蛇添足、狗尾续貂、书商盈利之举。然而,《水浒传》后续故事的发展,为什么有明确的指向性,有强烈的政治倾向,这应该受到充分注意。这种特定的情节和鲜明的倾向,缘于社会生活的刺激和人们的心理需求。
当金兵南侵、宋朝危亡之际,企盼绿林武装抗击外敌,维护朝廷,已经成为时代心声。当时颇有绿林武装与官军合作抗金,或者接受招安,以官军身份守卫防区。《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诸书记载的杨志、邵青事迹都是这种性质。“水浒”故事呼应了上述社会生活背景和民族心理基础,于是梁山队伍获得肯定和期许,“水浒”故事容易发展和传播。梁山接受招安之后首先“征辽”这一大单元,可能就属于情节发展的新变化。
“征辽”故事突出思想的冲突和宋江的选择,而没有着力描写两军厮杀、斗智斗勇之类,也没有把辽将写成形状狰狞的吃人生番之流。相反,小说写法别具深意,写辽国朝廷内部既有简单好战者,也有眼光深邃之人主张招安梁山队伍。《水浒传》第八十五回写辽国朝廷众大臣讨论招安梁山,主张招安者对梁山队伍的巨大能量及其艰难处境看得很准。在招安实施过程中,辽国大臣欧阳侍郎对宋江们的劝降很有针对性,说辞可谓打中要害——尽管你们梁山队伍立下赫赫战功,但是宋朝奸臣当道,把你们视为眼中钉,你们“回到朝廷,反坐罪犯”!这番话使得“吴用听了,长叹一声,低首不语”。在此情形下,宋江说出“纵使宋朝负我,我忠心不负宋朝”的著名回答。[5](P770)这个情节有一种无奈的悲剧气氛,也更明确地突出梁山的“忠义”精神。征辽作战获胜后宋江、鲁智深等人上五台山拜访鲁智深的师父,情节中回荡着宿命的感伤气息,而且相当浓重。这些笔墨使梁山队伍的“忠义”行为染上一层悲剧色彩,面对对外矛盾和民族大义,知道个人结局可能是悲剧命运,却仍然坚持忠义道路,突出了悲剧的不合理性,同时也突出了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
《水浒传》续书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水浒后传》。此书是明清易代之际浙江乌程(今湖州)人陈忱所作。陈忱,号雁荡山樵,饱览群书,精于诗文,明亡后绝意仕进,与顾炎武、归庄等数十人组织惊隐诗社,遗民思想浓郁强烈。《水浒后传》是他晚年所作,这时他可谓饱经风霜,思想成熟。这部作品堪称精心打造、深有寄托之作,正如此书第一回序诗所说:“千秋万世恨无极,白发孤灯续旧编。”[6](P2)陈忱文史修养颇高,此书思想深刻,而作者有意采取通俗写法,活泼晓畅,民间口语很多。全书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经历、人物性格都紧接着《水浒传》来续写,与《水浒传》故事直接对接,同时合理增添一些人物,引出时代性新问题。增添的人物主要是水浒英雄的后代以及《水浒传》原书中存在线索的人物。时代性新问题就是面对外敌入侵、国破家亡的新局面,各种身份、各种经历的人们应该怎样应对。这是《水浒后传》写作的主要动力。民族危难之际爱国文人主张联合绿林武装,顾炎武在晋陕地区活动多年,努力联合绿林武装抗清。李定国、李来亨等农民军领袖与南明政权合作抗清,并成为支撑南明的主要力量。陈忱把理想愿望化为《水浒后传》的生动情节和感人画面,绿林武装成为民族危难中最可依靠的“忠义”力量。小说中北宋覆亡、南宋初建之际,梁山英雄处死了蔡京、高俅等奸臣国贼,奋起抗击金兵,同时对宋朝帝王给予关爱保护。其第二十四回写徽、钦二帝被金兵押解北上,严密看守,暗无天日,实为最痛苦的囚徒。这时竟有梁山英雄燕青和杨林冒险潜入金营牢狱探望他们,还献上青果和黄柑。宋徽宗对自己往日糊涂,受奸臣蒙蔽,使宋江等人含冤而死,深表忏悔痛苦;也感叹朝廷文武官员贪生怕死,无人前来探望,草莽英雄燕青却冒险看顾。他说:“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6](P265)他还在匆忙中赠送燕青一柄扇子,在扇面上题诗,其第二句云“普天仅见一忠臣”[6](266)。这些话有强烈的褒贬对比效果,在残酷血腥的对外矛盾考验之下,英雄的忠义本色才能显现。陈忱的希望是,帝王对草莽力量的认识从此有根本转变。
《水浒后传》写南宋立国之后,宋高宗又遭遇极大危难。战局失利,金兵追杀,宋高宗狼狈乘船出海逃亡。金兵船队紧追不舍,在牡蛎滩海面紧紧包围宋高宗。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个卫兵、十几个随从,他们已经绝粮,即便敌军不进攻也将饿死。在此危急关头,以李俊为首的梁山英雄冒险来救。他们黑夜突袭,杀败金兵。宋高宗在杀声震耳、火光冲天的时候,以为是金兵发动总攻,绝望中准备自尽,不料却是梁山英雄来救。他对梁山英雄表达了无尽的忏悔、感激和赞美之情,称赞梁山英雄:“功垂竹帛,百世流芳。”[6](P406)李俊还派柴进、燕青、呼延灼等头领把宋高宗安全护送回临安。这支海外发展壮大的武装力量,俨然成为宋朝政权最有力的依靠。此书是紧接着《水浒传》来写,在宋江、吴用、卢俊义悲惨遇害之后,李俊等梁山英雄还能这样对待宋朝君主,这在梁山集团内部不会没有分歧意见,但是经过辨析议论,更能突显民族忠义思想的宏大深刻。
很值得注意的是,《水浒后传》用了大量笔墨描写梁山武装在各种情况下与倭寇的残酷斗争。第三十回,集结在山东地区的梁山英雄由海路南下,准备与南方海上的李俊集团会合,竟然遭遇倭寇拦截抢掠。倭寇驾三五百条小船,持长刀挠钩,从不同方向不要命地突袭。倭寇蜂拥而来,虽然被炮打箭射杀死不少,却毫不退缩,等到距离靠近火炮打不着时更难对付。这一回真实写出倭寇的本性:“贪婪无厌,只要东西,不要性命,不怕杀,只怕打。”[6](P337)第三十五回,以李俊为首的梁山武装刚刚在海外取得立足之地,倭国国王竟然乘他们立足未稳,派出大批军队前来进攻。小说特别指出:倭寇的国君权贵们贪婪残暴,经常杀戮朝鲜,掠夺海上,侵占别国以自肥是其天性。在明清小说戏曲中,反映倭寇的作品通常写小股倭寇流动杀掠,这基本符合明代情况。陈忱《水浒后传》却写倭寇大举出动,大军侵袭。倭寇国土狭小,残暴武人视外出扩张、掠夺和征服他国为生存契机。倭寇贪婪凶悍,狡诈诡秘,经常能够得逞。陈忱所写属于文学想象,今人读来却有历史之感、深刻之感。
这部小说还特别写到倭寇的战术和武器,倭寇作战经常长途偷袭,水战则派出专门的潜水人,凿沉别人的船只。李俊、阮小七、童威等人本来是水军头领,却被倭寇凿沉战船,被迫放弃水寨,一度相当被动。明代东南沿海,长期以来倭患严重,很多城乡遭受倭寇杀戮洗劫不止一次,民众对倭寇恨之入骨,累积的对敌经验也丰富。陈忱本人生活在苏南浙北,对此有亲身体会。他笔下的情节设置和人物命运,无疑深含苦心孤诣。他描写对倭寇作战之艰难,关注到战术战法和武器层面,还注意敌军统帅的官职名称,这在同类小说中很难得,不可等闲视之。
小说主张对倭寇彻底铲除,以免后患不绝。梁山英雄面临来犯强敌,奋起迎击,尽管敌军人数超过自己,而梁山的战船也被敌军凿沉,梁山英雄们仍然舍命拼杀,才能稳住战局。英雄们斗智斗勇,夜战袭击敌人,各个击破,终于扭转战局,最后全歼倭寇。通过倭寇问题,陈忱显示了坚定的国家民族立场,突出了国家民族内部的豁达胸襟和敏锐远见。在外敌欺凌、民族危难深重这一特殊背景下,个人或集团不能纠缠以往的内部恩怨和历史情仇,为了民族利益须要放弃个人和集团感情,而以民族大义为重。在国家民族利益面前,“忠义”精神的丰富内涵得到充分彰显。《水浒后传》基本没有论说这些道理,但却以生动故事和具体形象反复表现了这种思想。小说情节和人物行为也符合故事脉络及人物思想性格逻辑。小说中燕青大胆冒险入金营探望徽钦二帝,柴进、燕青、呼延灼等人护送宋高宗回临安,就是民族大义与人物经历、人物思想性格特点兼顾的艺术处理。
三、“世无李逵、吴用,令哈赤猖獗辽东”: 《水浒传》传播接受的持续活力
《水浒传》的解读、诠释和传播,与外敌欺凌的背景常有内在联系。当民族矛盾激烈、外患严重之际,《水浒传》的阐释和传播往往获得一种强烈的推动力,甚至形成独特的时代色彩。民族危难引发的苍凉悲慨和焦虑气氛,直接注入小说的诠释中,水浒英雄成为拯救时局和民族危难的豪杰人物,形象格外高大威猛。诠释者容易拔高作品中的英雄人物,诠释中饱含力度和激情。这固然是作品解读面临的新局面,其实也是读者思想境界升华的反映。经典名著的接受过程经常伴随一个民族的心路历程,《水浒传》的独特性最能在民族危难之际显现,解读中容易出现新的诠释,甚至出现新的版本。《水浒传》在晚明时期的诠释和刊刻情况就反映了这种倾向。当时满族力量崛起辽东,明朝文献称之为建州女真。在明朝与“建州”或者“后金”的冲突和战争中,尽管明朝军队数量多装备好,但是指挥不当,士气不高,损兵折将,城池陷落,形势越来越严峻。这时候问世的《钟伯敬批评忠义水浒传》有题名为著名文人钟惺所作的序言,序言中说:
嘻!世无李逵、吴用,令哈赤猖獗辽东!每诵《秋风》、思猛士,为之狂呼叫绝![7](P348)
这里以李逵、吴用代表猛将谋臣,感慨朝廷缺少这样的猛将谋臣,才让努尔哈赤猖獗于辽东。疑“秋风”或为“大风”之误,汉高祖曾有著名慨叹——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种关系全局的感慨遗憾,应当让人们重新认识草莽英雄的价值,这些英雄可以是守卫国家疆土的最好猛士。同一时期也有出版商将《水浒传》与《三国演义》合起来刊印为一本书,题名为《英雄谱》。这种新刻本及其题名,无疑迎合了当时人们关心时局、呼唤英雄的心态。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激发人们对雄浑壮阔审美风尚的爱好、对英雄的期盼。《英雄谱》的序跋诠释中,努力呼唤人们的英雄情结:“凡称丈夫,各有须眉,谁是男子不具血性。”[8](P1473)人们对严峻时局的忧虑越来越沉重,对朝廷官员软弱无用的批评越来越强烈,同时利用《水浒传》等小说赞美热血英雄,鼓吹尚武精神,希望出现英雄豪杰挽救时局危难,其意义在当时很直接。这种文学活动对于民族审美风尚的改变,富有积极的长远意义。可以说《水浒传》的生成演变、续书改编和诠释接受的漫长历史,表明这部作品堪称我们民族的英雄主义教材和民族大义思想教材,其经典化地位的形成具有累积性,其经典价值的发挥具有长远性。
《水浒传》内涵厚重,既关注个人命运,也关注国家民族命运。对国家民族内部的黑暗压迫,敢于斗争;对来自外部的侵略压迫,更坚决抗争。而且这两个方面实际形成主次之分,全力弘扬国家民族大义。将近千年以来,《水浒传》发展成为我们民族的文学经典绝非偶然。然而围绕这部作品,容易出现只关注某一方面的片面理解,因而在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出现截然不同的评价意见。古人批评此书诲盗;现代人曾批评此书让起义农民向统治者投降;当今却有人批评此书暴力。其实,面对层次多而内涵厚重的作品,正如面对复杂的社会生活,线性思维和简单化的褒贬,无助于作品厚重内涵的解读。要理解这部民族文学经典的重要价值,首先应当认识这部作品复杂的生成过程和历久弥新的生命活力。
参 考 文 献
[1] 龚开:《宋陆君实传》,载程敏政:《宋遗民录》,《知不足斋丛书》本.
[2]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载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3] 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4]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5]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
[6] 陈忱:《水浒后传》,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
[7] 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
[8] 熊飞:《英雄谱弁言》,载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External Conflict and the Origin and Transformation of
Water Margin
DONG Guo-yan
(School of Literature,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2, 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famous interpretations of the theme of Water Margin centered on inner national conflict such as peasants revolt, civilians struggle. However, the connotation of Water Margin is complicated and it is related with intense external contradiction and heavy national disaster in the perspective of its origin, transformation, interpretation, transmission, continuation and adaptation. The national conflict in Song, Liao, Jin, Yuan,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and lasting invasion in Ming Dynasty is the special background and innate motivation of the origi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is book. In the transmission and adaptation activity, consciousness of national suffering and a united state are fostered to raise national spiritual “loyalty”. National stand and loyalty tendency are the main theme of the classic.
Key words: national suffering; Water Margin; GONG Kai; CHEN Chen; connotation of loyal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