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学科意义与研究范式

2014-08-27彭玉平

求是学刊 2014年4期

摘 要:文体学是当今古代文学学科中最为蓬勃的分支学科之一,其兼跨中国古代文学史与中国文学批评史两大学科,同时又具有独立的学科内涵。文体学的学科建设学理意蕴丰富,但宗经观念与“文体备于战国”作为文体学最重要的经纬二线,具有基石意义。吴承学教授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首次以外缘与内缘结合的方式,建构了具有当代形态的文体学学科体系,具有重要的范式意义。未来的文体学研究应加强“选文以定篇”的工作及文体起源的类型学研究,同时在制度与文体学的关系上有所突破,并重视在中西文论思想的贯通中合理评判和建构文体学的价值体系。

关键词:古代文体学;宗经;吴承学;文体学研究

作者简介:彭玉平,男,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诗文与诗文批评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史”,项目编号:10&ZD102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4-0008-08

文体在中国古代文学、文体学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地位和意义,已经得到当代学界的充分认知。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体学研究渐趋兴盛,迄今更蔚成显学,在古代文体基本内涵、古代文体分类、古代文体形态、文体史和古代文体学学科建设与构想等方面,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1而现代文体学学术史也可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时重视文体、研究文体之风已然形成,诸种文学史如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等即是以文体为梳理文学发展的基本维度。20世纪30—40年代的数种批评史如陈钟凡、方孝岳、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诸家之作也大致是以文体批评或批评文体为基本线索的。文学史和批评史的研究范式和著述模式主要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才有所转变,在强化意识形态和朝代分期的同时,文体的观念客观上有所弱化,但这种弱化绝非消隐,而是被分割在不同朝代的文学历史中。事实上,这种淡化文体、强化意识形态的弊端已经引起越来越多当代学人的警觉,“重写文学史”就是在这种警觉之后的一种自觉导向。当然,重写的方向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也许难以精准地回答,一味回到20世纪初的文体研究和书写语境,似乎不现实,也没有必要。借用现代的文体概念来重理文学史,可能不可避免地带来与古代文体语境的巨大隔膜。但无论如何,“文体”的问题再一次严峻地摆在面前,以吴承学教授为代表的当代学者的多维度探讨则为其真正切入文学史和批评史的历史语境提供了实绩。

一、文体学的学科经纬举隅:宗经观念与“文体备于战国”说

早期文体转换不仅带来创作范式的转变,同时也带来审美观念的新变,一部中国文学史便大体是一部中国文体发展演变史,而在一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中,文体学也一直居于主流与骨干地位。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自序》中曾在承续焦循等人旧说的基础上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根本正在于一代有一代之新文体。其《人间词话》梳理文学发展与文体代变的关系云: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1](P87)

所谓前一文体“弊”而后一文体起的表述,自然有欠周密与严谨,但文学的发展确实是在豪杰之士不断地“遁而作他体”中进行的。清人叶燮《原诗》亦云:“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则尝能转风会。”[2](P7)先随风会,再转风会,这种风会的变化往往体现在文体的兴替上。当一种文体典范确立并达到高峰,此后对此一文体的追慕便呈现出复古的态势。就韵文而言,王国维认为至元曲而止,“后世莫能继焉”(《宋元戏曲考·自序》)一句,不仅指文体的创造高峰不可重复,同时也说明了韵文发展至元代,即大体告一段落。所以中国文学就韵文而言,明清两代直至近代,复古便一直成为一种口号,鲜受质疑,有所质疑的也只是在复古的文体阶段而已。

在这样的现象和事实面前,有两句经典的话格外值得注意:“文章以体制为先。”[3](P3692)“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4](P459)前者从创作角度讲究须先辨识文体特性,然后措笔;后者从理论批评角度讲究评论文学以是否得体为第一要务。文体是铁门限,它宛如“大江前横”,是创作和理论批评首先面对的对象。其实这个“先”,除了“首先”的意义之外,更具有“根本”的意思。所以文体兼具文学史、批评史的首要与大端两层内涵。回溯中国文学史和批评史,每一次文学变革都是以文体为内核,有的直接是文体的更替,如唐宋古文运动,其宗旨就是以散文来替代骈文;晚近的白话文运动,核心内容就是要用无体式和音律限制的白话诗来替代传统的韵文文体;等等。

如果说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学批评史是虽有联系但毕竟彼此独立的学科的话,“文体学”则主要行走在文学史与批评史的交叉地带,兼具两个学科的部分内容;又以“文体”为核心,有着自足的学科内涵和理论体系。这一定位,当然已经超越当下学科制度下的基本格局,但以其充盈的学理性而具有广阔的生存空间。

文体学学科的理论经纬当然是纵横交错着的,如果要列出一条最重要的经线的话,我认为是“文本于经”之说,而最重要的一条纬线,我认为是“文体备于战国”之说。两说虽彼此独立,但其实颇有交叉纠葛。在文体学领域,此二说乃两大“常识”,常识的价值和意义并不一定存于某家某派的解读维度中,而是以鸟瞰的姿态凌驾在诸说之上,所以在“常识”面前,理论往往反而显得单薄甚至支离。“文体备于战国”看似为文体溯源,其实隐含着尊体的用心;“文本于经”则在尊体之外,也不无追踪源头的意思。这两大常识从字面上看有强调重心的不同,但在本质上都是彰显文体的不凡地位。

文章的宗经观念自成源流,此亦几成常识,但最早将宗经观念与文体进行体系上的认知并系统分析的当然是刘勰。《文心雕龙》中《序志》一篇乃全书之眼。刘勰在文中述及他三十多岁时曾做一梦,梦境便是自己执丹漆之礼器,跟随孔子南行。此在刘勰固然有“大哉圣人之难见哉”1的感叹,但将其书之于最重要的《序志》篇,却别具心意。因为接下来,刘勰便大说“敷赞圣旨”的“立家”意义。而“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一句,乃是牢笼全书的一条纲领。刘勰何以在“注经”的方式之外选择论文,就是因为在刘勰的时代已经“去圣久远,文体解散”。他的《文心雕龙》便要将此“解散”的文体回归到“经典枝条”的思想状态和艺术状态。如此,《文心雕龙》无论怎样的“原道”,真正的大道乃是稳固地落在儒家经典的苑囿中的。刘勰当然是体系化地来论述文章与经典的关系,而且“文体”是其最重要的落脚点。这也是在总论5篇之后便是20篇文体论之原因所在。刘勰之后,文学与宗经观念的关系虽未必如此集中而系统地再被提起,但因为宗经意识乃是深深浸染在士人心底,所以随时可以触动文章的内核与外象。作为一种强固的观念,“文本于经”曾经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发挥着主导作用,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虽然也有变化,但儒家思想始终是一条主线和主流,所以“文本于经”不仅被认为当然,更被认为是本然。按照刘勰的看法,不仅是文章,其他如五礼、六典、君臣、军国等,“详其本源,莫非经典”。经典是渗透在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的。如果要回到历史语境来进行还原性的阐释,则这种经学背景及从思想和文体层面对文学的渗透确是不可忽略的一环。只是据今以衡古,在价值判断上,文本于经的思维定式则需要作根本性的转变。

宗经的观念只是刘勰文学思想的主体和主干,但并非全部,文章的特别之处在于其在思想之外尚需具备审美的特质。刘勰在文学的审美上虽然不限一格,但清丽雅润是其基调。文风的变化看似只是审美的转变,但其中也蕴含着宗经观念的削弱甚至转移,这是他在《宗经》篇要“正末归本”的原因所在,“本”当然是儒家经典,而“末”则是“楚艳汉侈”所带来的流弊。但如果刘勰的思想仅仅停留在这一点,也就难当伟大之名了。刘勰在不断强调宗经的同时,对于文学的特性也是非常重视的。所以他专立《正纬》、《辨骚》两篇,指出纬书乃汉人伪造、不能配经,但其中关于伏羲、神农、轩辕等的神话传说“事丰奇伟,辞富膏腴”,虽“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而《楚辞》也在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四个方面“异乎经典”,但这种“异”,“骨鲠所树”乃“取镕经意”,而“肌肤所附”才是“自铸伟辞”。从这些文字来看,文章“无益”经典自是无妨,而“无害”经典才是刘勰的思想底线。在这一底线之上的艺术超越、突破经典,其实都在刘勰许可的范围之内。换言之,宗经之“经”,可以卓立在外,可以树立在里,也可以深隐在底。这种不同的“经”在文章中的表现形态,也相应衍生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刘勰在处理经学与文学的关系时,固已带有极大的灵活性。

“文体备于战国”之说乃由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中提出:“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5](P16)何以说文体备于战国?可参见《文史通义·经解上》:

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5](P28)

此前虽有著述,但不过是“典章政教”,而战国之时诸子纷纷以“私家之言”著之篇章,因为处士横议之纷纭及私家之言之繁复,这才带来了各种文体的兴盛。当然章学诚并没有认为战国之时记录典章政教的著述便消失了,事实上,章学诚对战国文体的论断是兼具私家之言与典章政教两种文类的。这种大的文类划分在今天也仍有其价值。章学诚其实说得至为清晰。战国始以文字著之竹帛,故文体丰富,且体现出文章盛衰升降的规律,后世文章谱系的基本格局也从此出。当然此“备”字只是强调战国文体之纷繁,事实上,如果从文体源流来考察,甲骨刻辞中已经出现了占、表、谱、令、册等多种公文文体。此不仅可以将中国文体的源头推至三代,更可以在“文本于经”的传统之说外增添别样的文体来源。

章学诚一方面提出文章备于战国之说,另一方面又用此说弱化了文本于经的说法。因为据《庄子·天运》的说法,孔子曾对老聃说过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不过《天运》在《庄子》中归入“杂篇”,而杂篇也素来被认为是后人的补作,所以孔子自云治“六经”说便很可能渗入了后人的观念。倒是《史记·太史公自序》曾引用孔子语云:“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6](P3297)这种语气很切合孔子的时代和话语习惯,所以章学诚说“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5](P52)。在章学诚的认知体系中作出这样的理解,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不仅如此,他还认为:“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5](P312)这是要用“史”来涵括经、子、集的一种宣言。更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不只是把史作为经、子、集的源头,更把史作为一切学术之本源来看待。因为只有“史”才是“切人事”的。所以在他的语境中,文本于“经”本质上不过是文本于“史”而已。我费了如许笔墨来分析章学诚的经、史观念之差异,其实是为当下文体学的价值裁断在弱化经学意识寻找一种理论源流,文体裁断的价值体系的转变当然需要充足的学理支撑。

特地将宗经与“文体备于战国”在建构文体学的学理依据时作为经、纬二线之一例提出,原因是鉴于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实际。文体学的学理当然不止于此,但战国文体大备,极大地刺激了后来的文体传承和创造之风。重视文体,以得体为创作之先;研究文体,确立文体的经学底蕴,缕述文体的发展流变,这种在古代颇为盛行的风气,也许与战国时期的具体文体无关,但战国文体的整体繁盛奠定了中国作为文体大国的基本格局,开张了独特的文体思维和观念,文体在意识形态中的特殊意义由此而得到强化。文体的源流谱系特别是价值谱系,在上述的两个方面彰显得至为清晰,这是我在富饶的文体学学理中特拈此二点略述心得的原因所在。

二、吴承学教授与文体学学科之建构:以《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为例

在当代文体学研究界,吴承学教授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这不仅源于他近30年来孜孜不倦于古代文体学研究,更在于他在文体个案如《晚明小品研究》、文体形态如《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等方面的突出研究业绩。近30年的执着专精已令人惊叹,而一批高质量研究论著的发表,则显示出吴承学教授在文体学研究方面的卓异天赋。如果说,《晚明小品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是他文体研究的代表之作的话,那么入选2010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一书,则是他从具体的文体和文体形态超拔出来,从理论层面对中国古代文体学的系统观照。前者见“踏实”之功,后者见“凌空”之思,三书完整呈现了吴承学教授在文体学研究中的不懈努力和已臻之学术境界。

吴承学教授的文体学研究不仅关注文体个案、文体学的经典著作以及其他文体学的专题,而且一直致力于文体学学科的创建。早在2004年,吴承学教授即撰《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一文(《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因为完整经历和见证了新时期以来的文体学研究,熟悉学术史的发展和学科的基本格局,故《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对文体学学科的憧憬带着明晰的规划价值和强烈的现实意义。吴承学教授认为成熟的学科意识是提升古代文体学研究水平的必要前提和基本条件,而此前文体学研究整体水平受到限制甚至出现研究偏差和误解,其原因也正在缺乏明确的文体学学科意识。以此而言,吴承学教授乃是鉴于学术史的发展已到了转型时期,亟须走出原有的研究困境,从而为开创文体学研究的新局面而撰写此文。此文的重要性是显在的,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一书中列于开篇的一章,即此也可见学科观念在吴承学教授研究格局中的特殊意义。吴承学教授将辨体列为学科的基点,就兼顾到不同的文体在时间、逻辑与价值观上的差异性。辨体当然包括文体与文体之间的尊卑、雅俗等的等级之分,也需要将文体之“辨”与政治、人物品鉴、作家才性等“辨”结合起来。文体的“划界”与“越界”都是在细致的“辨”之中完成的。那么文体学学科的起点在哪里呢?吴承学教授的回答是在“文体”内涵的精确界定上。古代“文”的范围十分宽泛,而“体”也同样歧义纷出,厘析出“文体”二字的古今语境差异,才能更好地契入文体学的研究之中。在文体学学科内涵与对象上,吴承学教授将其分为文体史料学、文体发展史等几类。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吴承学教授如此精心地界定文体学的研究内涵,其宗旨并非以此自限,而是为与其他学科的互动寻找契合点。换言之,文体学学科既具有自足而独立的学科体系,与其他学科之间又保持着开放性。吴承学教授关于文体学学科的设想,是建立在此前大量的研究实践的基础上的,但又登高望远,憧憬出文体学应有的广阔空间,为此后文体学学科发展指明通途,其价值值得充分估量。

作为文体学学科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吴承学教授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虽然因限于篇幅而无法全面展现上述文体学的学科内涵,但却浓缩了他最精要的学科理念和最主要的学科格局,并将学科外缘与内缘相结合,精稳自如地展现了文体学学科的雍容气度。此书绪论之外,分上、下两编。上编十二章,除了第一章《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纲》带有学科总论性质,其余十一章或从经学与文体学的关系立论,或从文体生成的形式、辨体与破体之通例、文体与风格等方面展开论说,言说角度各异,但都指向文体,故属于文体学的外缘研究。下编第一、第二章分论文体形态的独特意义及文体学史料的发掘和处理问题,其余十章大体以时代为序,从汉代到清代,分专题论说文体学的诸多问题,其中既有对文体学名著如《文章缘起》、《六艺流别》等的专题研究,也有对分体文体学如章句学、八股文等的源流分析,还有对宋、明文章总集与文体学的关系的研究。除了关注创作文体,作者还对批评文体如评点的理论进行了专门的探讨。下编所论皆以文体及文体理论为基点,故属于文体学的内缘研究。

文体学的外缘研究本身就带有极大的开放性,但在这种开放之中,其价值轩轾极大,若散漫立论,则篇幅充盈之中,或有轻重失衡之感。吴承学教授关注文体学的外缘研究,则注重影响到文体确立和发展的根本性因素,故书中许多专题都带有“大处着眼”的宏阔特点。如“文本于经”说固然是文体学学科思想中最重要的一条经线,但此说究竟如何形成,经学对文体分类学以及后世的尊体观念有着怎样的影响,其实也一直停留在模糊影响阶段,作者辟专章来讨论这一问题,即体现了他对古代文体学语境的深刻感悟和把握。厘清此一问题,许多文体学的相关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文体的艺术形式与人的生命形式之间的关系,喜读诗话、词话、文话、曲话者一定不会陌生,那种源于人体生命形态的比喻随时可以出现在批评话语中。何以会出现这种“生命之喻”的现象呢?现代人往往将诗歌定义为一种孤独的倾诉、一种自我独白。但我们翻开中国文学史,诸如唱和、公宴赋诗、探题赋韵、联句等创作形式,无不昭示着诗歌在融合人群中的特殊意义,那么,这种中国式的文体现象和传统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问题无一不是关于文体体性的大问题,而作者不惮其烦,通过专题的形式详为论说。虽然从“专题”的角度来说,可以增列更多,但不得不承认,作者精选的这些视角都是文体学研究者必须面对的问题,而且解析得十分精彩到位。

下编十二章契入文体学的内缘研究,堪称章章精粹,大视野下具有大判断,其对材料的取精用闳以及判断的精准,都使得此书带着一种磅礴的学术力量。关注经典是吴承学教授一以贯之的学术姿态,下编考量的《文章缘起》、《四库全书总目》等,无一不是文体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经典的内涵当然不一,但必须包含极大的阐释空间,否则,经典的覆盖意义便会受到限制。但从另外一面来说,正因为是经典,在一定程度上因其过于伟岸的身影而影响到学人对其的探索热情,结果造成经典知名度高而透明度低的问题。这实在是值得学术界深长思之的话题。譬如梁代任昉的《文章始》,自宋代被称为《文章缘起》。此书因成书于文学批评最为发达的南朝而备受瞩目。但《隋书·经籍志》即称《文章始》一书有录无书,四库馆臣便据此认定现在的《文章缘起》一书乃出后人伪托。事实果然如此吗?作者考察了《隋书·经籍志》所称已亡之书的情况,发现虽被称亡其实尚存的书籍不一而足,则《隋书·经籍志》之不可尽信已是事实。作者由此怀疑出发,从唐宋文献中竟然发掘出不少《文章缘起》的遗存,从而彻底推翻了《文章缘起》为唐人依托之说。作者注意到北宋王得臣的一段话:

梁任昉集秦汉以来文章名之始,目曰《文章缘起》,自“诗”、“赋”、“离骚”至于“艺”、“约”八十五题,可谓博矣。[7](P51)

王得臣不仅说明了《文章缘起》的命名之由,而且叹其内容浩博,接着对任昉分类及择取作品中的问题略有分析。若非亲见其书,如此评论自无可能。作者通过版本追溯,终于确凿地指出:唐代开元年间秘阁中便存有此书。同时对《文章缘起》的著录体例及特色做了细致的分析。《文章缘起》虽然只是一个个案,但它大大淡化了文本于经的传统思维,而且创造性地以簿录的方式记录了任昉心目中的文章学谱系,则此个案的价值在文体学体系中实占有不同凡响的地位。对总集与文体学关系的分析也是此书值得关注的地方,虽然只有第五、第八、第九、第十章分论宋、明、清三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但正有以此为楷式来彰显总集与文体学关系基本模式的用意,因为总集中对新文体的吸收、文体分类中的承传与开拓、总集叙次中的文体观念,都是文体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作者眼光及于此,敏锐之中更包含着追求学术宏阔之境的胆略。

由以上之简要论说,可见《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一书在文体学体系建构上的诸多贡献。作者从弘大处着眼,在细微处立脚,以学科观念统摄各研究专题,使上、下编之间,各编的章与章之间,前后绾结,逻辑谨严,充分展现出作者引领文体学研究的学术气魄。作者对文体史料的发掘除了文体学著作之外,更从类书、字书、总集、丛书、经典注疏、总目提要等中搜罗材料,开辟了不少新的文体学文献领域,并且在以创作文体为主之外,兼及批评文体。作者用外缘与内缘结合的方式所建构的文体学学科体系,已经将学科的骨干和框架坚实而大气地树立起来。虽然文体学的学科体系从内涵上堪称深邃在外延上堪称广博,但其荦荦大端固已汇集于此。这也是这本《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在当代文体学研究界具有标杆和范式意义的原因所在。

三、对文体学研究的几点展望

吴承学教授《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一书所呈现出来的学术理念与研究范式将会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从文体学学科发展和研究群体的角度而言,未来的文体学研究除了进一步丰富文体学外缘与内缘研究之外,加强文体学的理论研究与体系建构应该是一项长期的工作。文体学研究范式首先成熟于文体研究范式并确立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刘勰所倡导并在其文体论部分充分实施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因此而成为文体研究的经典范式。虽然刘勰的文学思想讲究宗经与酌骚的结合,似乎兼顾尊体与破体两种创作现象,但具体落实到20篇文体论,刘勰其实更强调的是尊体观念,故其选文、敷理大致是以合体为基本原则。这当然带来其论说的自成体系。但尊体之敷理与破体之敷理,必然会形成一定的冲突。如何解决这种冲突,正是文体学所关注的问题。所以刘勰奠定了文体研究的基本格局,但尚未对文体之学展开充足的理论想象。

文体学研究中的“选文以定篇”为文学、文论研究者忽略久矣。因篇制所限,刘勰虽然只是多列篇名,但前后缀连,数目也粲然可观。如《明诗》篇“铺观列代”,从葛天氏乐辞、三代讽诵之旧章、秦皇仙诗、汉代四言至五言、建安腾踊之五言一直到晋世群才轻绮之篇。这种铺观列代在刘勰而言,当然是持以为其论说之基,在文集编订尚不发达、文章流传渠道尚不广泛的情况下,这些篇名的罗列为后人追溯分体创作的源流奠定了重要基础。而现在的学术条件已经今非昔比,篇帙浩繁的同时,检索手段也越来越科学,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的分体文章的选录就显得很有必要。这就好像讲授中国文学史要配套中国文学作品选一样。文体学研究如果一直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则其对当代文体学的建构也很可能停留在“凌空之思”方面,而当代文体与文体学研究原本是很切实的工作。所以我主张根据“敷理以举统”的原则,选录某一文体的楷式之作,以与文体之本源相呼应,并予读者以切实的观摩,在揣摩作品中感受文体的基本特性。同时按照文学史源流发展,注重尊体与破体的关系,将文体变化的轨迹及相应的作品整理出来,不遑对照文体本身之“理统”,即其与文体本源渐行渐远,也可以由作品清晰地呈现出来。所以与文体学的理论相应的分体作品选读实在是必不可少。毕竟从理论到理论的分析,如果不落实到具体的作品,很可能流于抽象甚至虚幻了。

文体起源的类型学研究似乎尚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宫廷与民间是两条主线,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两者会有交叉,但在什么时段交叉却很能说明文体的发展方向。有些文体没有形成交叉,基本上在原有的范围或人群中流行,原因又是什么?凡此都是值得细致考量的问题。后者如宫体诗,在声律初张、重视色泽、推崇艳丽的南朝一度盛行之后,随着此后新的朝代的来临,宫体诗并没有像其他文体一样代有作者,而是基本煞断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类似这种“一时之文体”其实也是中国文体学中的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有的文体名称虽然延续了数代,如乐语,唐代便已有多称为“乐语”的文体,但真正盛行并具备完整的文体形式则是在宋代,元明仍有一点微弱的延续,此后便渐趋消失了。作为一种文体,其作者虽有乐工与翰林学士之区别,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属于宫廷文艺,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虽也有少数文人在地方任上的一些重要庆祝活动中会写作一些简略版的乐语,但从作者的层面来考察,乐语并没有走向民间。何以原本涉及皇帝、皇后、皇太后生日,春秋时令及重要外事活动等具有综合性文艺表演特点的文体,其生存空间只能如此?

关于词的起源,也是宫廷与民间两说并存。在早期文学史的描述中,民间起源说占有绝对主体的地位,但宫廷说其实也一直存乎其中,近年更有木斋《曲词发生史》、《曲词发生史续》两部专著研究了词源于宫廷的问题,引发了不少人的关注和讨论。词曲发生问题,涉及诸多学理性的问题,如制曲的程式及倚声填词的机制等。如果从比较定型的文体来说,李隆基和李白一定是属于早期的作者,而此二人的身份固毋庸多说,此后刘禹锡从民间文学中吸取营养,填写了若干竹枝词,曾被后人视为倚声填词的开端。问题接着也就来了,如果说词来源于民间,那么早期民间词在哪里?如果说《云谣集杂曲子》是民间词的汇集,那么,如何解释其中极为明显的文人化色彩以及强烈的士大夫情怀?何况从词的发展而言,文人词集《花间集》的影响远在《云谣集杂曲子》之上。所以至少从现有资料而言,早期词更多的是唐代的一些士大夫诗人在作诗之余,略变其体而形成的。因为无论是对燕乐体系的了解还是制曲的才能,都非纯粹的民间人士所能完成。如果加上李隆基的帝王身份和李白词的应制背景,则词体早期在宫廷中的兴盛确实也是有迹可寻的。当然在词体的发展过程中会吸收民间文学的因素,从而呈现出雅俗两种发展态势。所以,关于词体的讨论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文体学对此的研究自然也就有更为广阔的空间。

单一文体的溯源尚且因时代久远、文献缺失而难以遽定,一些带有综合性的文体就更显复杂了,如前述乐语文体,不仅包括诗词,也包括骈文、小杂剧,甚至一些舞蹈、杂耍也在其中,这种文体的综合并非随意拼凑,而是有着非常讲究的程式,传统诗词的雅致、骈文的工整、小杂剧的诙谐、舞蹈的气势都要体现在“乐语”之中。类似这种的组合性文体,如果单一地追寻其源头,并没有什么意义,而考量其文体组合的政治、文化、外交、娱乐背景,才是更合适的路径。举乐语为例,只是就文体学研究需要关注这类综合性、组合性文体而言的。作为一种文体现象,这种组合性文体理应在文体学研究中有其位置。

制度与文学的研究,在此前的文体学研究中其实一直是一个若即若离的问题。说若即,是因为中国古代文体的应用性是非常突出的一点,而应用文体与官府制度存在着直接的关系,所以相关的文体学著作如《文章辨体》、《文体明辨》的序题,在文体溯源的时候也常常会涉及于此。但制度与文体的关系并不仅限于文体的起源,文体形式的发展、审美倾向的定型、内涵的大致范围等,都会烙上制度的痕迹。换言之,制度对这类文体的影响是浸染式、全方位的。吴承学教授关于唐代判词的研究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文体中的制度,或者说制度下的文体的重要特征。但在中国古代,这样的例子不仅数量多,而且覆盖了绝大部分的文体,将文体研究渗透到制度的语境中的研究,总体上仍远远不够。可以相信的是,古代制度与文体学的关系研究将是此后一个较长时期内需要关注并有可能走向热门的研究方向。

吴承学教授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绪论》中提及要建立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文体学,就应该在继承经典研究模式的同时“鉴之于西学”。从晚清以来,以西学为鉴便一直是一个“话题”,但老话题可以激活新内涵。譬如王国维早在20世纪初便参照叔本华的悲剧美学说研究《红楼梦》,即是借鉴西学的一个重要尝试。刘师培对于“皙种之学”也主张积极参酌吸收,执两用中,取其会通。他曾说:“思想日新,民智日瀹,凡国学微言奥义,均可借皙种之学,参互考验,以观其会通,则施教易而收效远。”[8]他参互“皙种之学”的宗旨除了新发思想和民智,阐释国学奥旨,更多的是要贴近时代发展,取得方法上的“施教易”和成效上的“收效远”。譬如他认为中国国文“无规则”的原因便在不明“论理学”,因为“论理学之用始于正名,终于推定,盖于字类之分析,文辞之缀系,非此不能明也”[9](P104)。论理学之用既始于正名终于推定,则其部居之间必互相关联。刘师培认为倒不是中国古人没有论理学之思想,而是缺乏能用此论理学之规则者。所以“今欲正中国国文,宜先修中国固有之论理学而以西国之论理学参益之,亦循名责实之一道也”[9](P105)。很显然,他主张在化合中西论理学理论的基础上,加强其实践性。居今日而言文体学研究,这种会通中西的研究,也许从文体意义上获得的直接的效用已经甚微,因为古代文体在今日之传承渐趋式微,重振传统文体也失去了充足的时代文化背景的支撑。但还原文体的源流和体制变化,从文体发展、演变规律的角度探寻其对现代文体的催生或部分融入特性,为现代文体学的建立提供丰富的古代文体学资源,这才是需要借鉴西学的本原所在。古代文体学的基本理论已经无法为现代文体学的体系建构提供充足的理论支撑,而现代文体理论的本土化与国际化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两翼。在这种情况下,西学对中国文体学的意义其实是不言而喻的。回到中国文体学的原始语境只是如王国维所说是“入”的功夫,有此真实的还原作为基础,就能了解异彩纷呈的文体风貌。但学术裁断需要的是“出”的能力,有出才能见出中国文体学的“高致”,在当代信息化社会,从中西文化的化合角度来裁断,自然更能切中款曲,更能在一种中西化合的语境中确立其地位和价值。

参 考 文 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彭玉平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2] 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霍松林,杜维沫,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 王应麟:《玉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1987.

[4] 张戒:《岁寒堂诗话》,载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章学诚:《文史通义》,刘公纯标点,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6]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

[7] 王得臣:《麈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 刘师培:《拟设国粹学堂启》,载《国粹学报》1907年第26期.

[9] 刘师培:《刘师培学术文化随笔》,汪宇编,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Academic Significance and Study Pattern of

Ancient Chinese Stylistics

——Also on the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Stylistics of Professor WU Cheng-xue

PENG Yu-ping

(Chinese Depart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Abstract: Stylistics is one thriving branch of the discipline of ancient literature today, which combines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que with its unique disciplinary connotation. The academic content of the academic construction of stylistics is quite rich, but the two ideas are the basis, namely, the concept of honoring classics and “stylistics completed in the Warring State Period”. Study on Ancient Chinese Stylistics of Professor WU Cheng-xue first combines external and internal causes, constructing contemporary disciplinary system of stylistics, which has significance of setting a pattern. Future study on stylistics should strengthen the task of “selecting articles to decide the style” and the study of typology of the origin of stylistics. There is also the need to breakthrough the relation between system and stylistics as well as the attention to the reasonable critique of the connec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value system of stylistics.

Key words: ancient stylistics; honoring classics; WU Cheng-xue; study on stylis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