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墙
2014-08-26西西
西西
窗子与墙,我选择墙。我有畏高症,窗子太低、太大、太多,都会使我有悬在空中的感觉。一次到尖沙咀文化中心大剧院看歌剧,入座楼上最末的一行,我仿佛坐在悬崖峭壁上,惶恐至终场,以后再不敢高攀了。
家居生活,窗子不可无,但略有就够。窗前适宜摆放盆栽;至于墙壁,反而愈多愈妙,高大的白墙尤为上选。当年搬家找房子,不看窗,只看墙。但愿屋徒四壁,因为有了墙壁,可以摆放书柜,可以悬挂图画。这是屋小,客厅要兼作书房之故。为了腾出一整幅斋壁,只好把饭桌、椅子和沙发背贴背,全挤放在客厅中央。那墙就挂上一幅地毯。毯是与朋友去伊斯坦布尔旅游时购买的,清真寺图案,色彩斑斓,满幅生命树和灯盏,一室暖意。吾友辛其氏家中有同样的一幅,悬挂多年;我则一直卷藏,未免委屈。
如今七移八就,也不顾其他家具堆塞了。
我留在家中的时间较多,闲坐看看地毯,悠然骋目,就像走进想象的花园里。年轻时,喜欢挂画,挂海报,把画、海报用玻璃镜架镶好,或直接糊在板壁上。西洋油画,不外复制品,什么凡高的向日葵、德加的芭蕾舞女子,也不理会其他家人的感觉。难道母亲会喜欢鲜艳夺目的马蒂斯或三眼二嘴的毕加索?想想也自觉霸道。一位校长朋友,家中挂的全是朋友的作品,整日和朋友晤对;另有朋友专挂孩子的涂鸦,一直在留神孩子的成长。这些,比起仿制,品味高下立见。
春天莅临,开始黄梅春雨了,不得不把地毯包裹收藏,留待秋爽再见。一幅素墙,又悬些什么看看?结果挂了幅床单。大减价时在公司遇见,水粉红色配生菜绿,又有淡蓝、鹅黄。图案是印度花园,既有凉亭,又有果树。难得的是三乘五尺的空间,并不重复。挂在墙上,天天看,竟不厌倦,仔细又看出许多趣味。图中动物有鹿、象、马和骆驼,禽鸟有麻雀和孔雀。花树都不认识。此外还有花艇、马车,印度男子女子。图案之间,绘有饰边,作卷草纹样。
床单挂在墙上,想起伊萨克·迪尼逊的小说《空白之页》。这篇短短的小说,写葡萄牙一所修道院,修女长期种植亚麻,制作亚麻布,然后送到皇宫作为历任国王婚床上的床单。新婚之夜过后,床单庄重地示众,以证明皇后是贞女。床单最后归还修道院,镶框装裱,挂在长长的陈列室中,成为“皇后清誉的证物”。每幅床单下并附皇后的名字。朝圣者到修道院来就为了参观那些被当成贞节的血污。但最令人遐思的,却是一幅底下没有标名的床单。那床单雪白一片,像一页空白的纸。这小说在美学上并没有创新的地方,大概和玛丽·雪莱的《法兰肯斯坦》一般,小道的书写,却成为女性主义文评的经典。有史以来,女性不是以躯体来叙述自己的故事么?不是以血作为颜料来绘画么?然后由到此一游的各方评论家审视,发挥想象么?
气候渐渐更替,床单挂了一阵,是时候换换景观。闲来逛街,改去看窗帘布。但图案大多叠床架屋,单调乏味,除非重复到如安地·华荷的大花朵、罐头汤、母牛或玛丽莲·梦露。童稚趣味的窗帘布活泼鲜明,但太热闹。泰国壁织,图案怪诞,看了会发噩梦。西阵织太华丽,印尼双纺染挂饰又太昂贵。想过自己绣一幅夏荷,只怕太伤神。后来遇上一幅布,是清淡的国画:水中一对水鸭浮游,还有水草。剪了两码,挂起来,也看了一季。
朋友送过书法给我,自己到内地旅行时也会到书店碰碰运气。喜欢书法,既可看那些抑扬跑动的线条,又可细味文字的意蕴,足以消夏。但书法得时时替换,以免尘湿。七八月天,刚好在国货公司买到珠帘,墙上就挂了一幅木珠帘,可惜不是水晶的,不然,清爽透明,大可移至窗前,待得中秋节,玲珑望秋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