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洞

桑芽

洞

小镇很小。有一天，镇上某块菜地里的一只甲虫在卷心菜里待腻味了，突然想要出门旅行，于是拍拍翅膀，飞离了卷心菜，一顿饭——吃完小半片卷心菜叶——的工夫，甲虫就来到了小镇外边的森林里，然后不得不打道回府了，要知道，镇子外边的森林里可没有美味的卷心菜吃。

就是这样小的一个小镇，有一天，镇子中心的大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洞。谁也没注意这个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可大家突然之间就发现，它已经在那里了。

洞的直径大概有一个井盖那么大，看上去跟任何一个挖在地上的普普通通的洞没有什么两样。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哪个家伙把这里的井盖搬走，卖给了废品回收站，这种事他们只在报纸上的寻物启事栏看到过，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不禁个个义愤填膺。可是大家走近前去，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往下一瞧，就发现这个洞跟井盖下边的排水通道大不一样。

那个凭空出现的洞就像一个嵌在地面下的巨大的陀螺，或者说像一个小型龙卷风，越往下越窄，可是，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还有一阵阵凉丝丝的风从洞底吹上来。

啊，好可怕，难道是传说中的无底洞？从这儿经过的小镇居民都吓得直拍胸脯。

小镇实在太小了，所以不到大半天，所有镇上的居民都知道了镇中心的大街上出现了一个洞这回事。

起初他们以为是住在东小街地下室的鼹鼠搞的鬼，所以一起去鼹鼠家兴师问罪。在小镇上，只有鼹鼠总是不停地四处打洞。

“鼹鼠，你不好好在自己的地盘打洞，为什么去镇子中心搞破坏呢？”大家纷纷责备鼹鼠。

鼹鼠委屈得快掉眼泪了。“我这一周都没有出过门，一直在构思我的春季打洞计划。那个洞跟我绝对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绝不喜欢龙卷风或者陀螺造型的洞。” 鼹鼠为了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搬出了辛苦一周画在石板上的春季打洞计划图。

人群中的豚鼠小姐脸“噗”地红了。因为那个计划图上，条条路线都指向她家。

大家哄笑着离开了。

如果不是鼹鼠的“杰作”，那这个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镇上的人再也不能平静了。

这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还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甚至是……是一种警告？小镇居民纷纷猜测，而且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个洞还有更加不同寻常的地方。

真好笑先生

第一个发现洞不寻常的，是真好笑先生。

真好笑先生是一只猴子。他总像玩具店里卖的那种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笑猴，莫名其妙地发笑，大家都认为他有些傻乎乎的。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他总是乐呵呵地笑个不停，下雨了笑，天晴了笑，开心了笑，伤心了还是笑，还边笑边大声说：“真好笑！”所以，后来大家干脆管他叫“真好笑”，至于他本来的名字，反倒没人记得了。

这天也是一样，大家都聚集在凭空出现的洞边，好一阵议论纷纷，指手画脚，只有真好笑先生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笑个不停。跟往常一样，谁也没把他的举动放在眼里，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渐渐地，镇上的居民们都准备散了。既然不知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又不能拿它怎么办，那就只好各自散去，跟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忙忙碌碌去了。至于这个奇怪的洞，让它先自个儿待着吧。

他们纷纷转身离开，只有真好笑先生还在洞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张望。

咦，奇怪，真好笑先生没有笑了。

大家比在大街上看到了洞还要好奇，纷纷转过头去看是怎么回事。有的就想，莫不是真好笑掉到了洞里？

不过，真好笑先生并没有掉到洞里，他正趴在洞边，伸长耳朵倾听什么呢。

“真好笑，你在听什么？”有人问。

真好笑朝大家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做声，继续趴在那里听。

让真好笑先生停止笑的，到底是什么呢？大家好奇极了。

“真好笑！你听到什么了？”大家问。

“洞——”真好笑先生带着一脸做梦般的表情说，“洞在笑。”

“什么，洞在笑？”大家都笑了，“洞怎么会笑呢？真好笑！你果然好笑啊！”

“真的在笑……不，不是洞在笑，好像是我在笑。”真好笑自顾自地说，又把耳朵贴到洞边上。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最后，竟然有一滴泪珠从面颊上滴落下来。

大家都惊呆了：真好笑先生哭了！

人群里有些小孩子，听真好笑说洞在笑，就想跑过来听，大人们赶紧把孩子抱走了。孩子们又是蹬腿又是大声叫，可还是被抱走了。

会笑的洞，有谁见过呢？真好玩。孩子们很不高兴。

会笑的洞，有谁见过呢？真无聊。大人们也不高兴。

真好笑别是疯了吧？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直到特讨厌镇长出事。

特讨厌镇长

小镇虽然小，可是也有镇长。世界上无论多么小的镇子，都会有一个镇长。

我知道有一个镇子就在一枚大头针的针头上，可是也有一个镇长，名字叫做丁点儿，大家都叫他丁点儿镇长。丁点儿镇长还挺有派头的，穿着小背心，拄着小手杖，不信你去那枚大头针上看看。

镇长虽然是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一只熊，可是大家都忘记了他以前的样子，只记得他从一个特大特大的大城市——据说光是它的一个商场就有小镇大——上学归来，做了镇长，就是现在这样，而本来的名字，也渐渐被忘记，变成了“特讨厌”。为什么叫特讨厌呢？因为不管谁跟他说点什么，他都会不耐烦地来一句：“特讨厌！”

这一天，秘书冲到办公室里向镇长报告了镇子中心出现了一个洞的事情。

“特……伟大英明智慧无边的镇长大人，不好了，镇子中央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大洞。”秘书激动得脸都白了，声音也有些发抖。

这不能怪秘书态度轻率，小镇这么多年来，没有比大街上出现一个洞更让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特讨厌！不知道我正忙吗？出去！”镇长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秘书嘴里镇长大人前边长长的定语，顿时厌恶得全身发麻。

特讨厌镇长每天心情都很不好，每天都很忙。

把秘书骂跑后，特讨厌镇长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太忙了，每天光是叹气和发呆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哎，这样的生活实在讨厌！

特讨厌镇长这样想着，突然心里一动。他站起来，戴上礼帽，系上领带，拿上手杖，偷偷地从后门溜到了大街上。

从此，秘书再也没有见过镇长！

后来，大家闻讯拥到镇长家门口的时候，镇长夫人哭哭啼啼地说，镇长当晚回到家，就一直在傻乎乎地笑，对，就像真好笑先生那样笑。这可太不寻常了。可是，不寻常的事还在后边，镇长告诉夫人，镇上出现了一个会笑的洞，他还从那儿听到了自己没有当镇长时快活的笑声。

“什么？”镇长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公，你可不能像真好笑一样好笑啊！你可是堂堂的一镇之长，以后我还指望你去竞选市——”

“闭嘴！”特讨厌镇长突然大发雷霆，“不要跟我提什么镇长，什么市长！从今以后，我可要去实现小时候的梦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自己的生活？”镇长夫人感觉到不妙，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没错！所以要先养足精神头儿！”特讨厌镇长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然后直接走到卧室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特讨厌镇长就失踪了。

最后一个看到他的小镇居民是公鸡先生。一大早，公鸡先生飞到栅栏上，正准备打鸣，就看到特讨厌镇长穿着旅行装，背着旅行包，满面笑容地沿着出小镇的路走去，背影消失在树林子里。

公鸡先生从来没见到过镇长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这天早上竟然忘记了打鸣，于是整个镇子上的居民都睡过了头，一直到镇长夫人又是哭又是闹，才把大家给吵醒。

“镇长离家出走了！”

“镇长离家出走了？”

“镇长离家出走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和镇长有什么关系，可大家还是奔向镇长家，要探个究竟。

镇长夫人双眼肿得像一百瓦的电灯泡，真是可怜。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封信。看来镇长已经下定决心啦。不过——

“这个包袱和这封信，是给溜溜球的。”镇长夫人哭着说。

“什么，是给溜溜球的？”大家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相信。

溜溜球

什么嘛？镇长留下的包袱和信，竟然是给溜溜球的。不光是镇长夫人，大家也感到愤愤不平。

溜溜球是谁呀？他可是镇上鼎鼎大名的小偷狐狸。

一个镇子上有小偷，没什么好奇怪的。镇子上的居民并没有特别看不起溜溜球，而是一有机会，就去帮帮他——借他一本书，或者偷偷从门缝塞进去一袋米，还假装压根儿不知道溜溜球是小偷这回事。

不过，不管大家怎么努力，溜溜球可没打算放弃自己的职业。为什么？稍后你就知道了。

每个人长大了之后干什么，都和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溜溜球也不例外。

小时候，溜溜球没有好好学习，就喜欢玩溜溜球。他玩溜溜球是全镇最好的，而且在特讨厌镇长上过学的大城市里拿到过奖项。所以，后来大家干脆叫他“溜溜球”，他本来的名字，也被忘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溜溜球和特讨厌是同班同学。

“没出息，就知道玩。”有一次下课后，小时候的特讨厌撇着嘴这样嘲笑溜溜球。

虽然他们是朋友，溜溜球还是很生气，和特讨厌扭打到了一起，被大块头的特讨厌打得浑身是伤。别忘记了，特讨厌可是一只熊。

不仅如此，特讨厌后来成了镇长，可溜溜球呢，他连工作都找不到，这不奇怪，有哪家店需要一个只会玩溜溜球的员工呢？溜溜球又是生气又是失望，他忘不了当年被嘲笑的情形，发誓要让特讨厌难堪，所以，他选择了做镇上的小偷，专门给镇长制造麻烦。

溜溜球成功了。他每一次作案后，都要在现场留下一个溜溜球，可是警察就是得不到证据，不能抓他。

镇长为什么会为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留下包袱和信呢？大家好奇极了。可是，溜溜球抱着包袱和信，就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儿。没人知道包袱里包着什么东西，信里写了什么话，只有溜溜球自己知道。

不过，第二天，有人看到溜溜球走出家门，走到镇子中央的那个洞旁边，安静地站了好半天。然后，他哭了起来，然后，又笑了起来。溜溜球就这样在洞旁边哭哭笑笑，把大家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也听到啦，听到了小时候的笑声！谢谢你，特讨厌！”后来，溜溜球一边大声喊，一边开心地跑了。

后来，哎呀，真不敢相信，你猜怎么着？溜溜球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溜溜球艺术馆，专门教小孩学玩溜溜球。大家这才惊讶地发现，镇上爱玩溜溜球的小孩原来这么多，而且玩起来这么开心，而之前，竟然没有一个小孩玩溜溜球。

镇上再也没有小偷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的居民都不太习惯，尤其是灰太太。

灰太太

灰太太是一只灰色皮毛的老鼠，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杂货店。

灰太太的店生意并不好，说来话长。

灰先生早就去世了，她有一大堆的孩子需要养活。

一、二、三、四、五、六……十，啊不对，重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十四……喂……小十三，你跑去哪里？

每天早上起来，灰太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们洗脸，洗头。她拿着水管子站在院子里，让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来，一边洗一边数数，可是数字总是不对头。到后来，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孩子了，于是只好稀里糊涂地洗完，赶紧去照料自己的小店。

孩子太多了，灰太太感觉压力好大，每天都很累，每天都很烦，耷拉着眉毛眼睛，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这样一来，她的生意就好不了。饼干卖不出去，就过期了，可她还是摆在货架上；萝卜放久了，就成了空心，可她也没空把它们清理出去。有一回，灰太太把盐当做糖卖给了豚鼠小姐，害得豚鼠小姐吃了一回咸面包，从此以后，豚鼠小姐再也不敢来灰太太店里买东西了。

有这么一大家子要养活，可是小店的生意还不好，也难怪灰太太不开心。她走到哪里，头上都飘着一朵灰沉沉的云，还时不时地落下小雨点。

溜溜球还是小偷的时候，爱光顾灰太太的小店，就是想看灰太太头顶上那一朵灰色的云。尤其是当发现店里又丢了东西的时候，灰太太头顶上的云就会下起雨来。溜溜球觉得这场景有趣极了，所以不停地光顾灰太太的小店。

其实，溜溜球偷走的，不过是一袋过期的面粉、一罐过期的饼干、一盒过期的胭脂等等没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一到手，他就把它们扔到了垃圾堆。他就是爱看灰太太头上的云朵下雨而已。

可是自从溜溜球开了一家溜溜球艺术馆，不再干老本行，灰太太就发现生活发生了改变。现在，她得自己处理过期食品，因为它们在店里渐渐堆成了山，孩子们都没地方玩了。这让她很不习惯。

有一天小店打烊后，灰太太带着孩子们穿过大街，回镇子那头的家，经过镇子中央那个洞的时候，孩子们就再也不肯走了，非要去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神奇的会笑的洞。

灰太太才不信这种事呢，她非要把孩子们拉走，可是就在这时，她惊讶地听到，那个洞真的在笑！

那是一种久违的笑声。灰先生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经常逗得灰太太发出这样的笑声；灰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他们那间被孩子们挤得满满的小屋里，经常传出这样的笑声。这笑声如此欢快，如此动情，很久很久以来，灰太太都没有听到过了。

灰太太听得呆了，她呆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突然放声大哭。

灰太太头上那朵灰色的云啪啦啪啦地下起了大雨，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裙子却并没有被淋湿。

等灰太太停止了哭泣，她头顶的那朵云，就这么消失了。

微笑的洞

灰太太头顶的云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的小店，生意也好了起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第二天一大早，她进城去批发的那一大包货物。

那是一小瓶一小瓶的笑声，品种十分丰富，有轻声笑，有哈哈大笑，有因为害羞吃吃地笑……全都新鲜水灵，绝对没有过期。镇上的居民都很喜欢这种货物，排着长队来购买。

后来，镇子上的居民开始叫她笑太太，因为她每天都开心得合不拢嘴。

小镇上，大家每天都忍不住地咧开嘴笑，这样一来，吵架的都不好意思再吵架，闹别扭的也会很快就忘记，打架的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有一天，一个居民突然提议说，要不大家一起去感谢一下那个洞吧。

对呀！镇上的居民这才想起来，怎么竟然忘记了这回事呢？他们不禁感觉有点羞愧。其实，一段时间以来，大家总是偷偷地去看望那个洞，一次，又一次。

于是，他们成群结队地去了镇子中央的大街上。

笑太太捧着店里的新鲜点心，溜溜球带着一队溜溜球玩得最棒的小孩，鼹鼠捧着自己新的打洞计划图，那张图上，所有的路线都指向那个神奇的洞……大家要一起去向那个洞表达谢意。

大家来到洞旁边后，却都傻傻地笑起来。洞要吃甜点心吗？洞喜欢看溜溜球表演吗？这些全都不知道呢。大家的心意，洞有可能领会不到啊，这可怎么办呢？

小镇的居民正在为难时，洞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在大家面前消失了。

后来，大家怎么也没有办法去描绘洞微笑的样子，可是当时，的确，洞就这样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大街变成了光滑干净的柏油马路，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微笑的洞。

小镇的居民们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他们只好渐渐地散去，有的偷偷地拭去了忍不住流下来的眼泪，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念。

微笑的洞，再也没有在小镇出现过，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就不知道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