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蜜蜂满天飞

尚易

青1

青放学后经常会跑到以前的幼儿园。大门用铁链子锁着进不去，青青就站在铁栅栏的外面，伸长脖子望着里面的小朋友像去年的自己一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做游戏。有些悲伤地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偶尔遇到去年还一个班的小朋友，大家会一起围上来，羡慕地看着栅栏外面的青青，问上学好玩么？青青便点点头。

教过青青的老师有时也会走过来，从栏杆的间隔中伸出手，拍拍青青的脑袋说，上学高兴么？青青便默不作声，既不肯点头，也不肯摇头。

上学和幼儿园还是很不一样的。不但上课时要老老实实地坐成一排一排，好长时间不许说话，下课还要写作业。最让青青不习惯的是，上学以后玩的都不一样了。大家不再荡秋千，不再坐跷跷板，甚至都不玩丢手绢了。现在每天都是踢毽子、跳皮筋，还有打沙包这样有竞争、分输赢的游戏。

是妈妈决定让青青提早一年上学的。说只有一步走在前面，才有可能步步领先。但实际上，世界上的事情十之八九，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妈妈给青青准备了最好看的毽子。三根羽毛像三根长长的野鸡翎子，周边一圈是金色的，中间是泛着荧光绿的黑色。连班上最见多识广的小敏都说一定是从活公鸡身上拔下来的，才会有这样的光彩。而青青的皮筋是用汽车内胎剪成的，又韧又长，中间没有一个绳结。这些都是其他小朋友们所不能比及的。

但即使在提供跳绳和皮筋，青青肯定要加入的情况下，其他同学也不愿意和青青一伙儿。因为青青实在太弱了，无论分到哪一组都要拖后腿。同学们也总会说，我们要了青青，得让我们先。或是说，让她两伙都算，这样才公平。

青青懵懵懂懂地有些自卑。但也觉得只要有人和自己一起玩就好，总比孤零零地一个人踢毽子，或是把皮筋拴在电线杆上要好玩得多。于是，每天都雀跃地背着一大堆东西去上学。

2

这天起得太晚，青青只匆匆抓起书包就跑到学校。羽毛毽子和皮筋都没带，自然也就没人愿意和自己玩。青青无所事事地站在教室外的花坛前，羡慕地看着操场上的小敏和毛毛她们，一大伙人正在嬉嬉闹闹地打沙包。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远处飞来，刚刚要落在一串红上。两三只小小的手掌立即争先恐后地伸过去，白蝴蝶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拍拍翅膀，擦着大家的指尖又飞走了。

几只小蜜蜂嗡嗡嗡地停到青青身边一朵雍容的大丽花上，在上面晃晃悠悠地爬来爬去。

青青看到同桌周小兵正趴在不远的地方看蚂蚁。周小兵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盛气凌人，虽然他的学习也很好。但作为同桌，他的缺点是有些安静。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不论拉他的衣角还是用手指戳他他都不会和你说话。青青看了一会儿蜜蜂，又看了一下周小兵，忽然说：“这些蜜蜂比我家的蜜蜂要小好多。”

“你家有蜜蜂？”周小兵立刻抬起头来。青青点点头。

“你能认出你家的蜜蜂？”“那当然。”青青肯定地说。

“这只是么？”周小兵指着飞过来的一只问。青青仔细观察了一下说：“不是。”

“这只呢？”青青又摇摇头。

“咱们学校有你家的蜜蜂么？”青青想了想说：“应该有，它们有时候也来这里采蜜。”

说话间周围的几个同学全都挤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真的呀，也带我们去看看吧。”青青吓了一跳，勉强说：“好啊。”

3

“今天行么？”大清早一进教室门，就有人跑过来问。

“什么行不行啊？”青青奇怪地问。

“看蜜蜂啊。”

青青不禁感觉一阵恐慌。她已经彻底把这件事忘记了。都过去一天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今天不行，这么好的天，蜜蜂都出去工作了。”她胡乱地应付，“但我可以认出来，如果有蜜蜂飞到咱们学校来。”

整个课间，青青身边都聚集着一群同学，花坛边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青青，青青，这只是么？”

“这只呢？快来看这只，这只很大的。”

青青从这里跑到那里，一会儿又跑回来，跑得脸色红扑扑的，就像是一只快乐的小蜜蜂。青青对恰巧落下来的每一只蜜蜂都进行了最严格而谨慎的甄别，最后选中一只看上去就很强壮的棕黄色蜜蜂，骄傲地宣布说：“这个就是我家的蜜蜂。”

离青青家最近的毛毛最先表示怀疑，问道：“怎么以前没听说你家养蜜蜂啊。”

青青迟疑了一下说：“最近才养的。”

然而一旦有了疑惑，就好像在风中吹散的火星，这里那里呼呼呼地燃起火苗来。很快另一个同学问：“怎么能证明是你家的蜜蜂啊？”

青青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站了好半天才说：“我可以抓住它，它不会蜇我。”

所有的同学都知道青青胆子小，连蝴蝶都不敢捉。这样的声明很有力度。

青青几乎是闭着眼睛把手伸向那只正在忘我工作的胖蜜蜂，心里不断地祈祷：“别蜇我，别蜇我。只让我摸一下，只摸一小下。”

青青似乎已经感觉指尖触摸到什么毛茸茸的物体，就在这时，上课铃救命般响起来，大家一哄而散。

4

青青有些想哭，怎么随便说了一句话，后面就这么艰难啊。

大概是家里养蜜蜂这件事情太神奇了。都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小朋友们竟然还都念念不忘。

“得我爸爸同意才可以。”在之后两三天的斗智斗勇中，青青终于想出来一个完美的理由。

中间青青从家里带出来满满一裤兜的水果糖，分给大家，说是用自己家的蜂蜜酿成的。

晚饭后的散步时间，青青抓住一切时机询问花的名字。火红的凤仙花，毛茸茸的鸡冠花，像躲在小荷叶下面一般的旱金莲。多背些花名大概也会有点儿用，青青异想天开地想着办法。

晚上睡觉前，青青则缠着妈妈要听蜜蜂的故事。

妈妈对青青忽然这样热切关注起花朵和蜜蜂显然有些吃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蜜蜂啊。我给你讲一个蜜蜂看到生气噘嘴巴的小姑娘，以为她的嘴巴是一朵喇叭花的故事吧。”

“这个已经听过了，我要听活的蜜蜂的故事。”青青以少有的固执坚持着。

软磨硬泡，青青终于知道了蜜蜂还要分为工蜂、雄蜂和蜂王。可惜这点知识两三句话就兜售完毕，而且青青也不知道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只好自己继续猜想补充说，雄蜂比工蜂胖，最胖的就是蜂王。就像图画书上所有的大臣都很胖，而国王在里面最胖一样。

唯一的进展是青青在院子的花坛里发现了几只蜜蜂的尸体，她把它们小心地收进一只火柴盒。觉得虽然没有活的，多攒一些死了的蜜蜂，勉强也可以带到学校去给同学们看一看。

5

青青对蜜蜂的热情，还表现在在家里的翻箱倒柜上。每一本有图的书都要打开看一看，翻翻里面有没有提起过蜜蜂。

几天来，青青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一个遍。最后打开下面的一个橱柜门，里面满满地塞着过期的旧杂志。青青搬出来一些做成一个小板凳，不经意间手指被封面蹭上一些斑驳的油墨。青青突发奇想，觉得也许可以做成一张杂志床。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睡一觉，里面的故事也许就会悄悄地钻进自己的身体里。

青青为这样一个好主意雀跃不已，兴高采烈地开始搬杂志，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还不时地躺上去试一试床的大小和厚度。

终于，青青觉得满意了，书柜里的杂志也只剩下最后一摞。青青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把它们也铺上去。她钻进书柜，正要用力把杂志挪出来，却一眼看到，杂志后面藏着一个几近黑色的铁罐子。罐子外的包装漆掉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样子。

青青拿起来晃了晃，听到丁丁当当和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好像有硬币，和许多细小的贝壳。

一想到贝壳青青更加振奋。如果里面有海螺就好了，据说放在耳边，就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罐子的盖塞得紧紧的。但这并没有难倒青青。青青先撬折了一根塑料尺，又折了一把剪刀尖，最后终于找到一把改锥打开了这个铁罐子。而里面的东西却让青青有些失望。

原来铁罐子里并没有硬币和贝壳。只有杂七杂八的几封信，几张照片，一方印章和一个铜质小盒子。

唯一有些吸引青青的就是那个小盒子。她刚刚拿起来，突然听到大门外似乎有开锁的声音，连忙把小盒子塞进口袋，把杂志又推回原处。

6

小盒子圆圆的，手掌大小，最边缘隐隐有一圈藤蔓似的花纹。青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在底层留着些许玫红色的粉末，散溢出一阵阵优雅而神秘的香气，就好像在很久以前盛放过什么美丽而奇异的珍宝。

青青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有一丝熟悉，又有一丝陌生，不像自己闻过的任何一朵花，却又让人感觉肯定来自某种神奇而未知的花朵。

盒子里盖的黄铜细致发亮，像一面小镜子似的。青青从里面看到自己，在黄润的背景下亦显得神秘而悠远，宛若回到了数百年之前。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青青每看到一朵花都要跑过去闻一下，一簇一簇的绣球花，小喇叭一般的紫茉莉，据说有毒的夹竹桃，甚至连牵牛花都不肯放过，但都和小盒子的香味差得很远很远。

盒子就装在裤兜里。青青时不时伸手摸一摸，看看还在不在。

上课时，青青戳戳身边的周小兵，周小兵还是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板和老师。青青忍不住拿出小盒子，打开一丝细缝，趁着老师转身写字的时候，在周小兵的鼻子前晃了一下，问：“你猜得出来是什么花吗？”

周小兵愣了一下，马上说：“再让我闻一次。”

青青却摇摇头说：“不知道就算了。”

“让我再闻一次就知道了。”周小兵破天荒接着说。

青青正犹豫要不要讲点什么条件，讲台上的老师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怎么觉得你们下面说话比我声音都大呢。周小兵董青青，你们说什么呢？”

周小兵张张嘴，却终于什么都没说，颇为怨恨地看了青青一眼。

然而下课还没有五分钟，所有的同学都知道青青带来了一只香香的小盒子，每个人都想闻一闻。青青立刻变得矜持起来，摇摇头说：“闻多了就没有味道了。”

一个同学忽然问：“是你们家蜜蜂采的么？”

青青一听，立刻从心底升起一种骄傲，觉得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定是有许多辛勤的蜜蜂从一百朵花上飞过，带回来一百朵花的香气，都存到了这个小盒子里。那么拥有了这个小盒子的自己也就拥有了那许许多多的蜜蜂吧。她开心地点点头，把小盒子拿出来说：“嗯，让你闻一下吧。”

7

这天中午一起回家的路上，小敏显得格外热情。小敏比周围的同学要大一点，总是能想出好多主意。以往她很少在意青青，今天却叽叽喳喳地和青青说个不停，还时不时亲昵地挽着青青一起走。快到分岔路口时，她突然对青青说：“我今天走另外一条路，和你一起回家吧。”

有人陪着走到家门口，青青当然很开心，只是不知道小敏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一直走到院子的大门前，小敏还恋恋不舍地挽着青青的胳膊。最后非常动情地拥抱了一下青青说：“好了，再不回家就该被骂了。”

青青和小敏挥手再见，蹦蹦跳跳地穿过大门往家走，顺手摸了一下裤子兜，却发现小盒子竟然不见了。青青一呆，立刻明白一定是小敏在刚才抱自己的时候拿走了，急忙转身向外追去。

而院子外面，已经没有了小敏的踪影。

下午，青青急匆匆地赶到学校。还没等看到小敏，就发现几乎所有和小敏要好的女生，每个人的脸上都粉红娇艳，一走近就会闻到那种熟悉而奇异的花香。

青青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个胭脂盒。青青四处找小敏，有人说在操场，有人说在水房，还有人说在厕所。青青东一下西一下跑来跑去，而小敏却好像变成了一个隐身人，完全不知道去向，直到上课铃响起才施施然地走进教室。

这次青青一下课就冲了过去，挡在小敏的面前说：“还我的胭脂盒。”

小敏也不说话只是往外走，青青继续拦着她执拗地说：“还我，还我的小盒子！”

周围同学越聚越多，小敏见出不去了，停下来说：“找我要干嘛，我又不知道。”

“你偷了我的胭脂盒。”

“没有。”两个人都斩钉截铁般地僵持着。

“没偷那你脸上擦的是什么？”青青气愤已极地问。

“我用红纸抹的。”小敏脸上微红了一下。

青青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这样讲，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而小敏却好像突然有了底气，向着周围几个面色桃红的女生说：“是吧，我们一起用红纸抹的。”

青青挨个看过那几个女生，除了毛毛抿了一下嘴唇，剩下的几个都笑嘻嘻地说：“是啊。是啊。”

青青有些乞求地望着毛毛，而毛毛却慢慢转开眼睛。

青青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是使劲地抓着小敏说：“还我，还我。”

小敏更加得意了，干脆伸手推开青青说：“我又没拿，你老拉着我干什么。”

青青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8

青青威胁小敏说要去告老师，但却没有去。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老师相信是小敏拿了自己的胭脂盒。她更不敢去和父母说，怕他们发现自己偷偷把家里藏的东西拿出来玩，而且还给弄丢了。

但隐隐地，她觉得那个小盒子似乎很重要。她只能继续去找小敏。

小敏不耐烦地瞥了青青一眼说：“你有完没完啊。”

青青小声说：“我用熊猫钢笔和你换。”

“还有什么？”小敏似乎来了一点兴趣。

青青想了一下说：“带的零食都给你。”

“一百年？”

青青有些木然地点点头。

“还有值日，你也代我做？”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青青把拳头攥得紧紧地，指甲都掐进手掌心，却只是轻声说：“给我。”

“过两天。”小敏说。

“现在。现在就要。”青青又一次说道。

“破铜烂铁，早就换钱买冰棒了。”小敏转过头，忽然漫不经心地说。

青青也转过身，不想让小敏看到自己滑落的眼泪。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在青青都快要忘记的时候。一天，妈妈突然翻箱倒柜满屋子地找东西，最后茫然地问青青：“你看到过咱们家的那个胭脂盒么？外婆留给我的。”

青青望着妈妈，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就好像遥远的记忆里，那只棕色的胖蜜蜂终于飞了回来，狠狠蜇了自己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