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
2014-08-26倪红艳
倪红艳
我的家乡在陕西关中,大概从我记事起,家乡的社火表演就从没有间断过,每年春节都要表演。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年年看大孩子们表演,羡慕至极。等到自己成大孩子了,也参加社火表演,便是得意至极。如今很多年没看过社火表演了,但社火表演的那种热闹场面想起来还是让人热血沸腾。
家乡的社火种类很多,在我的记忆中有马社火、车社火、踩高跷、高星、地台社火……可谓应有尽有。不管哪种社火都是要画脸谱穿戏服的,都要以锣鼓开道。扮演社火的演员由大队书记和画脸的先生挑选,所选孩子大都十几岁,乖巧机灵。画上各种人物的脸谱,穿上各个朝代的戏服,他们便成了观众眼中的“人物”。
画脸自然是大队里懂戏文的先生们,他们一般也会成为社火队的队长。我们大队画脸的“角儿”是威望颇高的文先生和海先生。每到画脸时节,先生们面前一字儿排上五颜六色的颜料碟,先生先是用粉饼沾上粉,在孩子们的脸上“扑扑扑”地打上粉底,然后坐在凳子上,叉开双腿,让孩子们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板着孩子的脸,一只手拿着毛笔仔细地画:或者蹲成马步站在孩子们面前,一手托着颜料碟子,一手拿着毛笔细致地描,间或站起来,眯了眼睛左瞧瞧右瞧瞧,然后接着画。被画脸的孩子是十分安静的,仰着脸一动不动。旁边围观的孩子们则随着先生的毛笔来回移动自己的眼睛,间或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好象比画脸的先生还费力。
画好脸,先生根据各个人物的不同脸谱,分发给不同的戏服。待一切装扮到位,喧天的锣鼓就响了起来,小演员们在大家的簇拥下便准备出演。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了马社火的表演。那年正月初六早饭过后,村里的大喇叭便响了一起,播放了一会《东方红》,开始通知表演社火的演员名字,当叫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心中“别”地跳了一下,然后兴奋地跟母亲说我要去表演社火了,母亲看着我微笑,心中应该也是很高兴的,却并不陪我前去。按照通知,我来到了大队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有很多先到的小孩子,文先生和海先生正在给孩子们画脸。轮到我了,文先生板着我的脸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便开始给我画妆。扑上粉,先生娴熟的毛笔在我的脸上左勾右画,一会儿,岳云的脸谱便出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当然我是不认识这脸谱的,只听先生叫我岳云,然后围观的孩子们也“岳云”“岳云”地叫起来。虽然不认识脸谱,却听大人们说岳云是大英雄,心中便得意起来。
等所有的演员画好妆穿好戏服,大队的院子里骡马也都整整齐齐地排好了。我穿着岳云的戏服,双手拿着两个铜锤,被安排骑在一匹白马上,然后先生让我把铜锤双手交叉举在头顶。其他的孩子也跟我一样,被安排在各色骡马背上并做着不同的动作。一切准备停当,大人们牵着驮着小演员的骡马,锣鼓队敲着震天的锣鼓,社火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然而这马社火的表演着实不那么简单。在这之前,我是没有骑过马的,虽然社火队挑选的都是比较温顺的骡马,我骑在马背上还是战战惊惊。正如我担心的那样,社火队伍出发没多久,我这个看着威风凛凛的岳云便被这匹看似温顺的马儿撂在了地上,当时并无大碍,而且表演的兴致极高,爬起来又让大人扶我上马继续表演。这样走村穿户的表演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才结束。回家后,才发现脚背竟然肿了,母亲带我找了村里的土郎中,按揉了几日,便在家休息。后来不疼了,只当是好了,其实却是骨头错位,留下了小小的后遗症。
虽然受了伤,但我表演社火的兴致却丝毫不减,第二年,我开始参加地台社火的表演。地台社火一般在晚上表演,有点象唱戏,只是以大地做舞台,只表演不唱曲,最普遍、流传最广的是关公、张飞和三个小旦的组合表演。在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中,关公舞着大刀趋小步,小旦两手撩起裙边象蝴蝶一样跟在关公后边细步飞舞,俗名叫“跑旦”,张飞则扮演丑角搞笑。在天寒地冻的腊月里,我和几个小伙伴与大人们共同排练,准备正月里正式表演,却并不觉得寒冷。
我和父亲都是地台社火的演员,父亲扮演关公,我扮演小旦。父亲扮演关公演地台社火很多年了,关公在他的心中就是大英雄。我并不懂表演的节目是什么内容,只是觉得小旦穿着花裙子翩跹飞舞十分漂亮。那一年我和父亲一起随着社火队走村穿户,在很多个村庄表演。
冬天的夜晚,关中大地寂静而寒冷,社火队或踏着厚厚的积雪,或踩着泛白的青霜,爬坡上坎,翻沟越岭,在各个村子穿梭表演。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社火队的队长文先生手拿电筒在前面引路,后面的人依次紧跟,都有些紧张。有月亮的夜晚,一行人的影子映在硬梆梆的大地上,泛着寒光。锣鼓响起时,铿铿锵锵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响,传遍各个村庄,却让夜更加寂静。锣鼓停歇时,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每个人的喘息声。
到了表演的目的地,一路的寂静被村庄欢迎的鞭炮赶走,村庄沸腾起来,早就铺排好的场地灯火通明,来看表演的大人小孩围了一大圈,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等着表演开始。随着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关公小旦张飞依次上场,关公大刀挥舞,步调不徐不疾;小旦细步飞舞,蹁跹若蝶;张飞铜锤叮当作响,张牙舞爪。来回几个回合,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表演便结束了。表演结束,自有一些乡亲们抱了自家的小孩让张飞来抱抱,据说张飞抱了小鬼就不敢来缠小孩了。这时主人家送上点心表示对演出的感谢,队长推辞一翻,便也收下了。歇息片刻,队长便带领着社火队到下一个村庄表演。这样的表演每天晚上要演出三四场,直到凌晨一两点才结束,此时我们这些小演员早就打起了瞌睡,走路都迷迷糊糊的,免不了有些小孩被大人背回家。
第二天,大队书记便会给每个参加社火队的成员分发社火队挣来的点心,领了点心的人,心中都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说是点心,其实也不过是一包月饼或者用面粉炸出来的糖果,大概一两块钱就能买一包。
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表演社火的热情却是如此地高涨。社火队里,从画脸先生到演员到服务人员,都是没有任何报酬的——要说报酬就是前面提到的点心。但每个成员都乐此不疲,一呼百应,那种情和热闹与现在人们参加活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也许父亲的一句话道出了那个年代人们普遍的单纯心理,那就是“有吃没喝欢乐着”。
如今,听说家乡的社火仍然在表演,但也就是正月十五前后才表演,最经典的地台社火却很少再表演。在网上看到现在的社火虽然融进了很多现代化的元素,从形式到内容更能体现时代特征,却不再有那种最纯朴的热情和气氛。现代文明在促进一些事物发展的同时,也毁掉了一些事物的纯真。
怀念家乡的社火,也怀念曾经年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