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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江而上,顺流而下

2014-08-26马叙

江南 2014年5期
关键词:兰溪

钱塘江在浙江省内古称之江、浙江、渐江。这三个命名中,我更喜欢之江两字。它曲折却又不乏舒展,简单又深具诗意。之江源头在哪里?自杭州始,倒溯之江流域,自地图上看,这条江在建德的梅城镇茅草垄村有个三江汇合点,这三条江是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三江在此汇合。若追溯新安江源头则是安徽休宁县六股尖的冯村河。而追溯兰江上游则是衢江(另一支流是乌溪江)—常山江—马金溪—直到齐溪镇里秧田村的齐溪。从建德的梅城镇茅草垄村兰江与富春江(桐江)的交汇点上溯到常山齐溪镇里秧田村莲花尖,流程250余公里。在流程上新安江上游全长比兰江上游全长长了60公里。但是注入三江汇流处的流量,兰江年平均流量172.8亿立方,新安江年平均流量112.5亿立方。这次的主要行程是之江南支全流域(兰江及它上游各段)及千岛湖与三江汇流处下游富春江与钱塘江全程。 序 曲

从钱塘江这条大江溯江而上,应该从哪算起?2014年4月11日至12日,我乘上乐清至杭州的高铁。宁波,温州至杭州高铁必经之地,这是对接钱塘江的杭州湾至大海宽阔出海口最后的陆岸。高铁呼啸的速度,向西而行。列车运行在陆岸上,在高速驰行的高铁上,看不到杭州湾(高铁与杭州湾之间隔了大片辽阔的土地田畴),但每当高铁至此路段,总能感觉得到辽阔的、激荡的杭州湾。这个行程,是现代化的行程,一小时,两百公里。左边是呼啸的高铁,右边是激荡辽阔的杭州湾。于我,这段高铁是这次钱塘江之行序曲的序曲:这边是田畴,河流,云层,车厢内是焦虑的人群,速度,情绪,商务,公事,匆忙上下的旅客;人们在车厢里上网,刷微博,发微信,拨打电话,左边邻座的女孩塞着耳塞在听音乐,右边邻座一安徽人在电话上谈业务。我所在的2号车厢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手机的控制之中。这之间,有部分人无聊而专注。人们被这个时代所裹挟,也为这个时代而忙碌。另一边,我还看不见的一边,是杭州湾,它还在远远的那边,它以激荡的情怀,接纳钱塘江的浩荡之水,接纳两岸无垠土地上的慈溪、余姚、上虞、绍兴、海盐、海宁、乍浦、萧山、滨江的人群与地域。时间。物质。生命。时代。这之上的一切,这之间的一切,在此流淌、交融、交集,奔流向海。这宏大叙事于我,既远又近。

我踏着这次旅程的序曲到达杭州。从杭州火车东站出站,夜宿莫干山路金汇大厦十六层客房。入夜,杭州大雨,我却听不到雨声。城市隔离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悬浮的夜,悬浮的人。

一夜醒来,雨止。

这一天,我将随大流乘大巴溯钱塘江而上,去钱塘江源头的开化县,再用两周时间,从那里顺江而下经衢江、龙游、兰溪、淳安、桐庐、萧山,最后是到达钱塘江入海口的海宁。

一、源头:开化县,两夜

资料:马金溪是钱塘江南支上游的第一条河流。是开化县最大的河流,流经齐溪镇、霞山、马金镇、徐塘、底本乡、音坑、城关镇、龙山底、华埠镇。它的下游是衢江。马金溪上游为一条狭带状谷地,途经七里垄、密赛两个峡谷,县城以下地形渐趋开阔。马金溪干流总长89.16公里。

2014年4月12日,我随浙江省作家协会采风团从杭州出发,进入浙江省内钱江源头开化县齐溪镇里秧田村。这之前,慕白等三人已经提前两天到达齐溪镇。我还在乐清时,接到了慕白从开化齐溪镇打出的电话。他说,这里条件够艰苦的,吃与住,都是。这是我对从未到过的开化齐溪镇的第一印象。这印象使我有一个判断,即那里是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地域,那么,它肯定是一个生态相对好的地方,这是我以往去过许多地方得出的经验判断。我随队到达后,住进的是一个农家乐旅馆。

这一段是开化县马金溪上游源头处。

山湾号农民民宿。面向马金溪。这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民宿。我们去时正逢这对农民夫妇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客房。他俩憨厚诚实,一如客堂间质朴的原木桌凳,深具一种原乡品质。这一天是雨天,雾气弥散在齐溪镇的山间。我遇见的第一个问题是手机信号全无,我用的是中国联通卡。它提醒我进入一个联通无线系统无法触及的死角。有时,偶尔一点无线信号,也是紊乱的,无序的,因为它很快就消失,根本无法通话与上网。由此,我进入了信息的相对封闭地段及相对封闭时段。此前,对开化我一直一无所知。直到我进入齐溪镇,也仍然是一无所知。开化县置县已千年。千年后的这一天,是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所介入。时间与荒谬是并重的,尤其在信息封闭的时候,人在此间显得随意、无碍,成为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偶有游离,也会很快回到自然状态。最初失却信息失却联系的焦虑,经过半天时间的缓冲,终于放下了心并渐适应。雨,挟带着自然的信息,在齐溪镇里秧田村,它自然而然地替代了手机与网络。入夜,借民房透出的一点灯光,我走在漆黑的夜里,右边是一条溪流,永远喧哗的流水,在此时,与夜融为一体,我想到此时溪流中的石头,在白天它们以形态呈示,在黑夜里它们以声音呈示。此时,流水是唯一的声音,它昭示着自然的存在。这之间,我的手插在口袋里,口袋里装着手机,当我的手再次触及手机的那一刻,我分心了,想到了已全无信号的手机,想到了失去联系的原先随时要知道的那部分信息。于城市而言,此时的我是一个失明者、失联者、孤立者,包括家里,包括朋友,他们都得不到我的信息,我也得不到他们的信息。突然而至的焦虑控制着我,现代化信息失联的焦虑控制着我。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了民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这时完全的黑暗渐渐地代替了焦虑。我也渐渐地从刚才的焦虑中平静下来。继而单一的流水声解除了我的再一次的焦虑。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脱离现代信息时空进入到了钱江源的里秧田村的山里时间。我再次倾听右边黑暗中溪流的流水声音,它并不单调。它湍急,低回,遇见巨石,跌入深潭,进入隘窄的溪床,再进入稍为宽阔的溪床。它的声音也因此千变万化。这是里秧田村山里时间(自然时间)的重要组成元素。另一重要元素是一场持续的夜雨。当我回到山湾号民宿,于完全黑暗中被一场持续的中雨控制。我无法入睡。此时的场景是从溪流的流水声转入击打在民房瓦背的夜雨声。并使我因此持续失眠。午夜,雨声中,我写下此次行旅的第一首诗,其中两节描述了我的在齐溪镇一夜的失眠状况:

以前的夜我基本睡得很好

只有今夜,齐溪镇的雨声,这个庞大雨夜的

一滴清晰的滴雨声,让我感慨半世人生。

我有睡不着的理由

齐溪镇之夜,四周大山耸立

它们沉默地保护一滴雨声的到来

也保护我这个陌生人的一夜未眠

——《齐溪镇夜雨》

2014.4.12.夜,开化,齐溪镇 里秧田村山湾号民宿

能在深山的午夜被一场持续的夜雨控制,没有矫情,没有杂念,只有听雨,回忆。这近乎人生中的一个奢侈的片刻。一夜的雨,令一个因此而失眠的人的心情空前地平静。这失眠与雨夜融为一体,同时,也是与里秧田村四周的大山融为一体。而在这巨大的自然雨声之中,我辨别出了檐头滴下的雨滴的声音,它的持续的滴雨声,伴着我一夜的失眠。在这一夜,巨大与细小获得了空前的统一。

第二夜,住开化台回山村下山蛇自然村金仙号民宿。这个自然村的旁边,也有一条溪流汇入钱江源的马金溪。下山蛇自然村之夜是一个诗歌之夜。我们九人(我、柯平、王益军、慕白、俞强及开化的赖子等四人),在一张大圆桌前谈论诗歌话题。其间,燕燕号民宿房东燕燕姑娘朗诵了慕白的诗《今夜我在钱江源》。下山蛇自然村位于海拔五百米的半山腰上,此时,诗有多高?我想,此时的诗大约二十米高。这二十米不是物理高度,这二十米是心理高度,它代表了一定的虚无,即说二十米这个具体的量词的时候,它高于燕燕家的屋顶,位于我们上方,而不是遥不可及的上空,但又让人触摸不到,只能注视,也更易用心去靠近。也许因谈论到具体的诗歌让它又下降到十至八米高度。但是它始终保持了一定的虚无品质。此时,我们在谈论诗歌,别的人或睡觉,或写作。因为二十个诗人与散文家的介入,这使得这一夜的下山蛇自然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诗意。

八点,村民睡了,十点,散文家睡了,十二点,诗人睡了。渐渐地,金仙号民宿之夜万籁俱寂,与里秧田村山湾号民宿的整夜雨声相反,入夜之后下山蛇自然村金仙号民宿安静异常。这台回山村下山蛇自然村金仙号民宿的一夜,我写下了第二首诗:《台回山一夜》。其中两节:

今夜是它的折痕。这一条直线铺向星际

他听到“咚——!”的一声,一颗冰冷的星落在他生命的平面

从2014年4月13日午夜至2014年4月14日凌晨

这一夜……他醒着……世界的运转他从不知晓……

金仙号民宿是一对六十多岁的村民经营的,他的儿子儿媳们都在县城工作。这民宿共三间客房,干净也安静,午夜的失眠,让人无端地想起星空。康德想道德律的时候会也是这么一种情境么?当然,我想得比康德私人化得多,也简单得多。康德有一千米的话,我则只有一两米。但愿这一两米最终也能与那一千米殊途同归,因为人类的卑微与崇高,最终还会是殊途同归。一如钱江源的每一支细小支流,一段段地汇聚,渐渐地汇成衢江、兰溪江、富春江,再是浩荡的钱塘江。

二、上游之一:乌溪江,

一条支流上的诗意细节

资料:乌溪江古称东溪,又称周公源,为衢江一级支流,发源于衢南仙霞岭山地,主源为浙江省龙泉清井,次源为福建省浦城县石子岩大福罗峰,流经龙泉、遂昌、江山、衢江区,在衢州市东3公里处汇入衢江。上游有遂昌县之住溪、周公源、洋溪源、金竹溪。均汇流入湖南镇水库(1983年建成)。衢江区境内,乌溪江西岸有航埠溪,东岸有举埠溪,也都注入湖南镇水库。水库以下向北经项家,注入黄坛口水库(1958年建成)。出水库后,东岸有黄坛源水汇入,流经石室乡、花园街道、下张乡,在鸡鸣渡附近注入衢江。乌溪江主流长161.5公里,流域面积2632平方公里。其中,境内流程63公里,流域面积610平方公里。

第四天,到达衢江支流乌溪江。

这里是钱塘江上游衢江的一条支流。它源自福建省浦城县东部山区,流经丽水、龙泉、遂昌再流过衢州汇入衢江。流到这里叫乌溪江。陪同我们的除了岭洋乡徐书记,还有衢州日报记者巫少飞。

巫少飞说自己少年时期时常乘机动船从衢州到遂昌去爷爷家。他看江水有感慨,刚到中年的他一说起少年时光,似有种沿江溯源的感觉。他在说乌溪江这个词时是充满感情的,有着对少年时光的追忆,在他说这个词时,他神情瞬间安静了下来。在与巫少飞的交谈中,我总觉得他的发音有点奇特,直至岭洋乡徐书记带着疑问的语气说,你不是地道的衢县人吧?正证明了我的直觉是对的。

在此居住生活的人,语言,江,时间,它们是四位一体的。仙霞湖水库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比新安江水库还早。人,语言,江,时间,这四位一体,在岭洋乡抱珠垄村与鱼山村有着一种深度的交融。这语言,在乡村,更带有乡民的直觉与无意识的潜在的言说。几十年来,乡民们的方言发音会有许多微妙的改变。还在湖中央在船上看岸上的抱珠垄村时,山坡上几组错落有致的民房与库区和满山的林木构成了一幅诗意闲居图。筑成水库之后的乌溪江,即现在的仙霞湖,流速减缓了,几乎是静止的。沿江生活的乡民们,也因流水的减缓与水面的开阔,其生活发生不经意的变化。这变化,就是他们的生活节奏的无意识地放慢,相对放松的心态,这正对应了平缓开阔的水面。生活与生产的交融,以及生活节奏的相对放慢,使得乡村文化悄悄地萌发。路上,我抬头的间隙,看到了一座旧式民居前用毛笔写在门楣与窗楣上方的“暗香”、“疏影”、“朝阳鸣凤”、“日暖风和”这四组毛笔字,这字写得有风骨,且带书卷气。它使得乡村的农耕深处具有了一种文化诗意,但又不乏乡村烟火,这是乡村读书人在土墙上一种恰当的表达。巫少飞看我看得专注,他说,这是村里已经过世的一位老人写的,老人名叫柴汝梅,一个一辈子生活在鱼山村的乡村书法家,平时喜欢帮人号个箩筐、风车、日常用具等,只要有人叫他去号,他就提笔写下“某某年某某某”,或“某某某置”,如“一九九三年邱亦农置用”等。后来我们来到了柴汝梅老人的外孙女家里,看到了一张老人号风车的照片,在一架扇谷子用的木风车上,柴汝梅写下“去浮存实”四个沉实的大字。我想, “去浮存实”,也一定是柴汝梅老人在世时的人生准则。在往回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另一座老房子上柴汝梅老人写下的字。厨房门楣上写“五味和”,两个窗户上方分别写着“吟风”、“读月”,在乡村,能有如此诗意的命名,顿时使人心生敬意。在鱼山村,柴汝梅老人是文化的传播者与践行者。也是因了老人,鱼山村这个极其普通的村庄,有了笔墨诗意。而这乡村文化的传播,也因了水流的缓慢、水面的开阔,因了乡民们生活节奏的相对减缓,被村民们广为接受。同时,放慢了生活节奏的乡民们使得鱼山村以及旁边的抱珠垄村等村庄,有着潜在的文化需求。

在乡村文化深处,往往会有惊异的图景突然出现:路边,一堵土墙,墙上留存着一幅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代的绘画,这幅画几乎覆盖了这整堵土墙。画上除了三面红旗的明确的大跃进时代的标记外,还有女拖拉机手,环形的稻穗组成的花环,斜锯齿形工厂,欢乐的丰收场景。简朴的色彩仍然保留至今。在其他农村,即使保有旧时代的痕迹,也大都是红漆书写的老宋体的战天斗地的标语。而在鱼山村,还保留了这么一幅墙上绘画。也许是当时鱼山村小学老师爱好美术,在书写标语时突然想到了绘画,于是就画下了这么一幅宣传画。至今这画经过了六十多年风雨的洗刷,在斑驳残存的色彩面前,是一个鱼山村的过去,这个过去,与一个国家的过去是一致的。

而在另一堵墙上,我惊讶地看到两行工整的儿童体毛笔字“2012年是世界末日,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这一行字令我一时无语。这是一孩子写下的,写的是玛雅预言中有关2012年12月24日世界末日的一刻。这说明这个看似安静的似桃花源记中的小村,它在当今网络时代,外界的信息照样对它产生着大影响。有时,这种影响是与世界同步的。

当晚,我们投宿仙霞湖边一家民宿。巫少飞敲门进入我的房间。我们坐着谈论艾略特、瓦雷里、勃来、默温、里尔克。谈论开化、衢州、烂柯山,谈论各自的童年少年记忆,直至谈论衢州城里的共同的朋友周新华、李剑明、小荒。与里秧田村的山里时间相反,在这里,虽然还住民宿,但已经完全回到了现代的信息时空。当然也有纯粹自然时间的极短暂的一刻,那是与慕白沿山间沿江公路散步,看到圆月下安静阔大的闪着点点波光的仙霞湖水,一角的渔火,伸向湖面上空的无数夜树与倒影。这一切构成了无法言说的诗意。慕白激动地说,这他妈的就是整个一个春江花月夜!

这一条江,乌溪江——钱塘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在巫少飞的叙述中,它是少年诗意时光的再现;在鱼山村柴汝梅老人为村民提笔号生活及生产资料的过程中,它提供的是无意而强大的文化诗意。鱼山村,曾经的柴汝梅老人,土墙上六十余年前的绘画,一个孩子的对玛雅预言的回应,月夜的仙霞湖,这一切,有着无法言说的乡村诗意。哪怕,这些诗意需求与经济需求相对而言还是少量的。与开化的单纯诗意、人与河流关系相对简单相比,衢江的江与人的关系发生了相对大的深刻变化,即现实因素显得强大而不可抗拒,参观的水库大坝高程近两百米,拦腰切断了乌溪江。在衢州市区有一座巨大的有数万工人的化工城“衢化”。人在自然面前与在现实面前,往往选择的是后者。人被自己所驱动,驱动的强大动力即是现实。而文化在其间显得更加地弥足珍贵。它所做的是弥补因人类改变自然所带来的诗意的缺失。

乌溪江,这汇入大江之前的支流,它本身所涌动的诗意,以及因它而来的乡村文化元素,往往会在清晨或午后阳光的斜照下或在明月夜,显得格外动人心魄!而这诗意,最终都将汇入浩荡壮观的钱塘江!

三、上游之二:龙游,

年年红、石窟、荷花山及其他

资料:衢江,在浙江省西部衢州境内,古称瀫水,又称信安溪、信安江、衢港。钱塘江主要支流、南源,发源于徽州(今黄山市)休宁县龙田乡青芝埭尖,海拔1144米,以上游马金溪起算,止于海盐澉浦—余姚西山闸连线,河长522.22公里(其中安徽境内24.77公里,浙江境内497.45公里);流域面积(省内部分)44014.50平方公里。比钱塘江正源新安江(588.73公里)短约60公里。衢江上起衢州市常山港、江山港合流的双港口,下迄兰溪市西南横山纳金华江接兰江,是衢州的母亲河,上承徽州文化,下接金华八婺,孕育出别具特色的三衢文化。

第五天,到达衢江下游的龙游县。

年年红公司文化园,紧靠着衢江而建,总投资将达六十亿,规模巨大。一幢幢巨大的殿堂式的建筑。长廊。飞檐。逾百根巨大的价格高昂的金丝楠木柱子。精致的成套的红木家具。木质表面泛着亚紫色的柔和光泽。人在家具边上走过,内心的占有欲被无端地唤起。我看到走过这里的人,到了红木家具边上,每人都弯下腰来,驻足良久,仔细观看,目光柔和,小心地伸手触摸家具表面。这时的人们,心存欲念,而又小心翼翼。昂贵的物质诱惑。高品格的物质享受。在这条摆满红木家具的物质长廊,人穿行其间,小心翼翼地行走,察看,辨别,惦量,证明了世界在此时,物质大于人心。在龙游年年红公司,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人类已经无法遏制欲望的涌动。它所带来的是自然、环境的代价。这地方已经投资十多亿,还将继续投资几十亿。金钱转化成物质,欲望转换成场景。届时,年年红公司这一文化园,成为衢江左岸一面映照奢侈的镜子——豪华。耀眼。迷乱。物质。享受。人在镜子中享受欲望,然后空虚。

龙游县境内的衢江江面,远远地立着一艘挖沙船,江心洲上耸立着巨大的高压电力铁塔,在衢江上面,粗大的高压线高高地横空而过。江面的漂浮物渐渐地多了起来。当我们置身衢江江面上,置身游船上,一段时间里,人们的心思多了起来。现实与生活,及时地进行着插播。心事一如江面的漂浮物,控制不住地多了起来,与前几天相比,与在开化、在仙霞湖相比,因了环境的突然改变,此时,正在把原有的诗意减弱下去。一部分是吃着瓜子的人,大声说话的人。另一部分人,这时不语,想着眼前的事,当下的事。此时,我在想,他们所想的这些事,是人必不可少的无法避免的俗事,它存在于现实层面之中,紧追着我们跑。而一个县也有一个县的心事。一个县的心事,大都是历史与现实的纠结。沉重悠久的历史,混乱紧迫的现实。龙游县,左宗棠与太平军之间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远比龙游石窟影响深远而惊心动魄。农民军与清朝廷军的对垒。龙游修史者的立足点是站在农民军立场上,因此称此战役为龙游保卫战。而这场保卫战最后以太平军失败为结果,因此成为了龙游这一个县的隐秘心事,也是修志者自己内心的一个隐秘心事。左宗棠,洪秀全,李世贤,两支对立激战的部队,成为太平军历史上最持久也最惨烈的战役之一。历史即心事。洪秀全,也是中国历史的一段心事。

石窟显然是龙游县的另一个心事。1992年6月9日农民吴阿奶等四人发现了这个巨大石窟,从此,龙游把这个石窟作为了一个县的历史心事。而龙游县,也正是把这石窟作为一个谜团来打造。越是解不开越是好,越是一团乱麻越是好。龙游石窟谜团的成功打造,为龙游县创造了大笔的旅游GDP。当我从五号洞逐一进入到一号洞,原先所谓的千年石窟之谜,对我的观赏丝毫没有形成影响。我唯观察其形态、光线,想象工匠的艰辛与智慧。而这智慧显然是被生存的艰辛所逼出。我认为这里是一个普通的采石工场,靠江而采是为了大宗石料装船运送的方便。一如温岭的双屿洞天,同样的规模,同样的形式,不存在悬念,也不存在谜团。双屿洞天是近现代的采石遗迹,而龙游石窟则是年代相对遥远了许多的采石遗迹。洞中少量的生活遗迹,说明采空后,也曾利用过,但因种种原因废弃了,比如光线问题、潮湿问题、空气问题等等。正因为石窟非国家所为,而只是普通民众所为,才显得这工程的伟大。为柴米油盐,为父老儿女,为生存计,一块一块地采石,一块一块地拉出,运输,提供沿江筑路、建房、造桥用的石材,这惠及沿江万千生民的事业,远比藏兵洞、皇家仓库、道家福地等国家用途、玄学场所有意义也伟大得多。在龙游石窟,我更多看到的是普通工匠的踪迹与遗迹,而不是道家与朝廷以及军事的遗迹。仔细察看洞壁,看到的是一块一块石头被凿走后留下的印痕,是劳动的艰辛与沉闷痕迹,以及大强度凿石开石的体力透支。我所看到的这一切,是劳作的伟大与黑暗,其伟大因了先民的采石为衢江沿岸的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建筑石材,其黑暗是强大的劳作强度与无限的单调重复。我多么想去掉龙游县无限复制石窟谜团的心事,还龙游石窟以明确、鲜亮、健康、硬朗的民生色彩,还原它伟大的民生本质。

与龙游石窟对应的另一个处所,是龙游荷花山遗址。这是一个早期人类活动遗址,在我们下车来到这里时,我感到的是暂时的迷茫。这迷茫是这处遗址的平常态,以致我一时找不到遗址的标志,同时也看不到遗址的迹象。九千年前的荷花山与九千年后今天的荷花山会有大区别么?荷花山本身没有区别,唯一的本质的区别是人类的迁徙与繁衍。在荷花山,这个离地面高程仅十余米的土丘台地,存在有数个人类早期活动文化层。在这台地上,随意低头就可看到红衣夹碳陶片。还有散落各处的石斧、石杵、陶片等新石器的器物遗存。在荷花山台地,我看到了心存敬畏的现代人。当龙游县志办主任黄国平先生讲解荷花山遗址时,我看到了数张沉思的脸庞。时间。生命。变迁。这从来就是人类的一个永远的隐秘心事。站在荷花山遗址上,脚下是九千多年前的人类活动文化层,里面至今还埋藏着先民们的劳动生活器物。这些器物简单,粗糙,笨拙。但是它们的有用性程度比现代的汽车、飞机、高铁高得多。在一块菜地上,我除了找到了一块红衣夹碳陶片外,还找到了七公分左右的半个石斧,这是一把拦腰折断了的石斧,现存部分的形制十分完整,石斧表面留有清晰的人工打造痕迹,以及使用过程中的磨损痕迹。除了先民使用这把石斧过程中的磨损外,时间并没有在上面留下过多的痕迹。而荷花山四周是大片广袤的农田,依据荷花山生息的先民们也是龙游稻作农耕的起源,是衢江流域农耕文明开端的一个标志。一把穿越九千年的石斧,传递给我的是人类少年时期,简单,艰辛,也会有明亮的色彩与快乐的天空。站在荷花山台地上,极目可见四周田畴平整广阔。若到庄稼丰收时节,站在台地上,看着清风吹动稻浪,先民的喜悦不是今天的人所能体验的。当今天的我站在荷花山上,作为一个外来者,于荷花山而言,于这九千年时间而言,我,包括我们这批人,这是一个九千年后突然而至的时间事件,裹挟着现代文明与深度迷茫,在这么一个时间点上,以浅薄的方式而来且以同样浅薄的方式而去。

深夜。写下,《在龙游,衢江边的讲述者》。片段:

江水缓缓流淌,讲述正往深处进行

一部方志远远不够,一席讲述远远不够

要坐在唐宋、商周的江岸边讲述

要面对日落日出、沧海桑田讲述

不要遗落那些细节:读书,打铁,凿石,收割,赶考

直到我也讲述

——讲述这个地方,记住这个地方的历史与人文

记住这一刻的细节,我的突然的心痛

许多年后,我再分了一次心——

在我暮年时光,回忆起那次龙游之行

时光照耀着我黯淡的身躯,平静又久远……

荷花山。石斧。石杵。石窟。遗迹。左宗棠。洪秀全。李世贤。

江河。青山。

物是。人非。

时间是一切的讲述者。

四、中游之一:兰溪,

兰江边一夜,古城诗意,李渔

资料:兰江,古称“瀫水”、“丹溪”、“兰溪”、“兰溪江”,当地人习惯以“大溪”称呼。

钱塘江流域的衢州市至兰溪称衢江,沿途接纳乌溪江、芝溪、灵山港等溪流后,至兰溪与金华江在马公滩汇合后称兰江,自南向北流,至建德梅城与新安江汇合。衢江—兰江流经金衢盆地,河道宽广,水深流缓,出金衢盆地,河床渐见深邃。兰江流域面积19350平方公里,主流长300公里,其中在建德的流域面积419平方公里,河段长23.5公里。流域内年平均径流量达172.8亿m3,年平均降水量1545㎜,年平均径流深达915㎜。

到兰溪的第一天,入夜,兰溪作家陈兴兵把柯平、林海蓓、嵇亦工、慕白、但及、高鹏程、我等一拨人从灵羊岛拉到了兰溪边的一个排档喝酒。“吃着火锅,唱着歌”,《让子弹飞》的经典台词。现在的我们依然是“吃着火锅,唱着歌”,重复着这简单的口舌快乐。在古城西门的城头,两张桌子并成一张,背对城门,观看满江灯火。兰溪的“兰”,衍生词:兰花。兰草。木兰。月兰。萑兰。幽兰。金兰。兰若。芝兰。兰芷。兰台。兰舟。兰房。兰蕙。芷兰。芝兰玉树。兰心蕙质。兰亭。春兰秋菊。沅芷湘兰。沅芷澧兰。在汉字的河流中,“兰”字,从形到质,她是波动的,缓慢的,柔情的,女性的。兰溪是钱塘江流域的一个偏旁,她的情怀从马头墙下颔首低眉的女性开始。四月下旬的兰江之夜,密集的灯火,江水在流淌,古城暧昧的灯光映照着这一伙消夜的诗人。

兰溪,商业化远在开化、常山、衢州、龙游之上。千年商埠。千年前就怂恿民众开始庸俗生活。庸俗,于民生是一福音。一如,“吃着火锅,唱着歌”。庸俗之乐,大乐,商业是庸俗之基础。许多年前,兰江上数艘画舫挂满灯笼,江面倒影华舟,歌声隐约婉转,口衔词曲的美人若隐若现,这些画舫载着兰溪商贾,远去,去钱塘临安。再从临安同乘画舫溯江回兰。

在兰溪政协编的《千年商埠,风雅兰溪》一书《八百年兰溪商埠繁华》(作者卢庄木)一文中,列出了民国17年(1928年)的兰溪城区商店状况:有“典当行4家,钱庄7家,米行86家,参行6家,柴炭行43家,京货栈4家,竹木板行16家,钟表店3家,水果店24 家,藤器店3 家,银楼12 家,药材行8家,药店32家,山货行24家,绸布店12家,衣庄15家,帽店6家,袜店26家,瓷器店11家,南货店25家,厂货店22家,油蜡行23家,酱园14家,烟店28家,五金店17 家,鞋店31家,木器店17 家,竹器店15 家,漆器店12家,火腿栈6 家,糖行2 家,茶叶店9 家,铁店36 家,印刷店8 家,纸箔店11家,裱画店8家,爆竹店8家,桶器店11家,书店5家,煤油公司分号3家,缸窑店4家,纸店7家,花粉店3家,肉店51家,笔墨店3家,镶牙店4家,桂圆店6 家,棉花店3 家,成衣店32 家,刻字店3 家,照相馆2家,酒店111家,棺材店6家,旅馆6家,茶馆116家,面馆16家,理发店54家,黍作店2家,浴堂1家,合计160个行业,1139家。”如此翔实的统计。我看到了在民国时期兰溪缓慢的生活景象,想象着那时每天早晨,这1139家兰溪城的商户,早者八时开门,迟至九时开门,街上一幅散漫情景,近中午(十时至十一时),原先散漫的图景迅速变成了一幅热闹繁华的街景。时而会见到靓丽的妇人自街中段某一长巷里闪出,带着清晨做爱后的妩媚,沿街款款而行至一家店里(或成衣店,或袜店,或绸布店,或糖行,或桂圆店),少顷,她们即消失在另一条巷弄。116家茶馆。每家茶馆都是一个慢生活场所。慢字散漫在整个兰溪城。与兰溪江上的画舫相对应,兰溪城的茶馆,虽少了歌女的清嗓唱腔,但是喉音控制的兰溪话在茶馆的闲谈中交叉回旋,因此,茶馆中的兰溪是中年人的兰溪。

因此,尽管李渔在兰溪夏李村五年隐居,但几百年来兰溪人对李渔一直是情有独钟。我猜想,兰溪人对李渔的热情一定甚于如皋人。旧时代慢生活中的兰溪的文化人显然是做梦也想过李渔、袁枚一样的生活。而他们的生活范式与别地的文人比起来也许更靠近李渔一些。而李渔恰恰又与兰溪有血脉关联。因此兰溪人的经久不衰的李渔热,一直延续至今。

而我,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对李渔的关注是另一种关注。我所关注对应的是古代文人生活的丰富和雅趣、放浪与现代文人生活的无趣、单调和浅薄。离开兰溪数天后,写下《与李渔一席谈》。片段:

兰溪从太古流到你的生命中的一段时光再一直流向现在与未来。

兰溪与如皋,很多人在谈论你,好生活往往深埋在被谈论之中。

我工作,生存,写作,平静地度过一生。这是平常人的生活方式。

我的一生大抵如此。我身边的人大抵如此。这个时代大抵如此。

我说了这么多,谈得也松散,浅薄,无趣。

这是一个现代人与你的对谈,李渔,你懂的。

至兰溪的第二天,大雨。兰溪古城。雨意加深着长长的小巷。侧着身体进入一条长而迷濛的古巷。若是数百年前,斜撑着雨伞的女子,能走进巷子深处的定是苗条身材,那么,这些深巷走动的多半是年轻的少妇。若是姑娘,她一定不喜欢走这深巷,深巷过于寂寞,姑娘家身体单薄,感受性差,走在里面会仅仅觉得冷清、无趣。尤其雨天,雨水打在伞背,这加深着的寂寥,不是姑娘所能体味的。而少妇,她们深懂寂寞。雨中,一个少妇走在深巷,雨水敲打着薄薄的伞背,这于寂寞中会有几分春心起了涟漪,若雨天走在这最长最深的巷子里,又因是侧着成熟的身体走在深巷,少妇的心也会因深巷与雨意而涌动着春情。这几乎成了这些深巷的秘密。若是有心事的少妇,则会放慢脚步,用深巷的雨意加深自己心底里的秘密,雨水打在伞背,恰好注释着这些隐秘的心思。兰溪的古城,因了深巷,因了淅淅沥沥的雨天,使得旧时代的兰溪有着比别处更多的女性的秘密,这些秘密如涟漪,轻而慢地荡漾在兰溪古城,也扩展着兰溪的格调与诗意。与此相对应的是离这里一里之外,商业繁华,小商人精明过人,也正因为此,才有这些走在深巷的冷艳、懒散的美少妇,她们是繁华商业背后的秘密,是兰溪城的秘密诗意。而这诗意,以晚清与民国的兰溪城为最,它调和了那个时代的商人们与少妇的生活情趣。

钱塘江上游的衢江,自龙游开始,就已流速骤缓,至兰溪,则更缓。“兰溪”,汉语发音学上的轻,慢,缓,以此名江,以此名县,早已扩展至生活、文化、人际。这正是钱塘江中游的风格。江水渐深渐宽,流速平静而缓慢。

在我第二天离开兰溪时,车外一个妖娆女子一闪而过,风一样消逝。我一直以为,兰溪应该是女性的。在我的极短暂的感受中,兰溪,就是一个诗意与妩媚共同捏造出来的女子,俗艳与风雅共生,商业与文化并存。

五、中游之二:千岛湖,移民,静水万顷

资料:千岛湖(新安江水库),位于浙江淳安县境内,是世界上岛屿最多的湖。千岛湖的湖泊面积567.40平方千米,最大深度108米,平均深度34米,容积178.4亿立方米;是在距浙江建德市新安江镇上游4千米处建坝蓄水而成的人工湖。水库上游具有明显的“湖泊效应”且有大大小小的岛屿,因此称“千岛湖”。千岛湖的主要源水为安徽境内的新安江及其支流。千岛湖下游的新安江在建德梅城与兰江汇合注入富春江。建新安江水库,总移民达23万人口。

历史像湖水……

劈头盖脸而来,淹没记忆与古城。

——题记

千岛湖万顷碧波。它的记忆从一九五六年开始。

一九五六年新安江水库立项。同时一九五六年开始移民准备工作。一九五八年开始向库区外移民。二十万!大移民!

如今在千岛湖姜家镇安置着部分移民。离姜家镇不远处,安静的湖水下沉睡着一座形制完整的水下古城废墟。我是2012年4月从中央电视台千岛湖水下古城探秘直播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有两个县城完全淹没在水底。那一次央视直播是探秘,是开发旅游的前奏。央视却没有进一步做移民的专题。以前一直以为遂安与淳安被水库蓄水淹没的是村庄,与小镇。新安江水库的蓄水,使得两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千年县城成为了水下古城千百年来在这古城生栖的居民,也因了新安江水库而迁徙到了别处。

到达淳安的第一夜,我们被安排观看大型声光电现代演艺节目《千岛湖——水之灵》。当节目的中间部分出现库区移民、蓄水一幕时,剧场内的所有观众都安静了下来。此时,早年淳安县城乡民众离别家园的情景再现。以往的离城,或出去做事经商,但每年都会回城,回到自己的家,但是,这次离城使得他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家园,这是一次永别家园之旅,他们将在别处定居、生息。于当年的居民而言,这是一次怎样的痛。剧幕中有句台词:“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劝导移民放下包袱轻装迁徙。特定时代的特定语言,但是,仍然让现今的人们听来感伤。剧幕中,还有一句台词是:“……我们……走……吧”,然后再重复:“……我们……走……吧”。回声:“……我们……走……吧”。没有移民体验的人几乎无法知道这种别离的痛苦与入骨的伤感。农业社会里,人与家园的维系,人与家园的记忆,那是一种穿越年代与时空的深刻的家园之情。在五十多年后,我在央视采访视频中看到,如今生活在姜家镇的五位狮城女性移民,她们都已年逾古稀,当说起淹没在水底的家时,她们的脸上,仍然有着一种深深的伤感!

在狮城博物馆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一墙的老照片,全是遂安与淳安古城的建筑与当时居民的劳动、工作及日常生活照片。如今,两座古城已永远沉于水底,照片上的众多居民,许多已经离世。

回到宾馆,深夜,读描写一九五八年新安江二十万人大移民的专著《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童禅福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失眠。书中记叙了当年部分移民艰难的重迁及去向:

1961年1月,对不具备安置条件,安置密度过大的淳安县42个大队,5969人重新迁移到衢县、常山、金华等县农场。

同年11月,就地后靠的43个移民大队和12个移民安置大队的2621人,重新转迁遂昌、武义农村插队。

1963年初,7个移民安置大队,1101人,转迁遂昌、武义等县重新插队。

1964年5月,又有928人从淳安重新转迁遂昌、武义国营农场。

1964年5月至1965年,淳安库区7230 人重新转迁龙泉、云和两县农场,634人重迁武义县农村。

1966年,1424人重新转迁衢县农村插队和安置在国营农场。

1968年8月至1971年1月,淳安县安置密度过大和不具备安置条件,迁移到江西省的52535人中,只有17600人是新迁第一次移民,其余34935人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次的重迁移民。

从1961年开始,淳安自行转迁安徽省的新安江移民1078户,4479人。淳安自行转迁江西省的新安江移民2264户,10062人。

那些年,新安江水库移民共从库区迁徙出了23万人口。23万,一个庞大的数字,且还有那么多的移民重迁、转迁。这些移民的苦与痛,及数次抛家别院的伤感,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去感知。

午夜,我写下了一首诗,《千岛湖,水下古城》,最后一节:

五十多年后,当我来时

湖畔新城灯火辉煌,湖水倒影着新生活的时尚

……当水底寂静的古城,一再被提起

反过来照亮尘封的记忆

……那永远移不走的,刻骨铭心的……庸常生活!

凌晨四点半,起来,从所住宾馆往外看,夜色尚未退尽,天空尚有重量。此时,期待天亮的心情是平静的,这平静是一夜安宁的延续,是眼前千岛湖湖水安宁的延续。天渐渐地亮起来,从水天交接处开始,一线浅浅的光渐渐地明亮起来。此时的静庞大无边。天是静的,水是静的,暗色中的无数小岛是静的。

最先打破这静态的是一条小船。它从左边出现,带一盏灯光。这是画面的闯入者。若不仔细看以为是静止的,用心观察,看出它正在极缓慢地移动。

天很快地亮起来,水面出现了波光,看到小船上有两个人,如此早起,辛劳不说,他们是辽阔湖面的第一个灵动的所在。待这条小船驶向更远处,湖左边又出现了第二条小船,也是两人,也是一样地慢,只是天色更亮了。天空的状态正从浓重夜色转向轻盈辽阔与透明。

而此时,在秀水码头,正泊着近百艘游艇,白色。因是清晨,所以是同样地安静。

渐渐地,整个码头随着天光苏醒。

此时,千岛湖的万顷湖水,充满一种饱满而辽阔的诗意。由此,我想到了它的无数条大小不一的支流。

昨天,大巴把我们拉到了浪川乡芹川古村。

芹川村的质朴从村口始,村口横在溪流上的廊桥墙体上还留有斑驳的红漆老宋体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时间的流水尚未抹去四十多年前生产资料落后时代的战天斗地的悲壮劳动印记。

我们于芹川村,一群突然而至的外来者,看的是穿越整个村庄而过的湍激流淌的芹溪。站在屋前溪边,不用任何人点拨,几乎每人都会想起“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诗。同行的诗人嵇亦工说,到芹川古村已来过许多次,多是从杭州陪外地客人来看民居与流水。他还交了一个村民朋友,这次来带了一幅书法送这朋友,这朋友以粗茶待之。我想,这种与功利完全无涉的质朴朋友,正是一种源头意义的人际关系。

从村子的“二十四桥”农家乐饭店吃完饭出来,还是看这流水。这是通向千岛湖的无数条溪流中最有代表性的其中的一条。于万顷湖水的千岛湖而言,芹溪作为一条较小的支流,与主干流同样具有一种源头意义。村民们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它,保护着它。在溪边,快速跑过的孩子的脸庞,以及他们的眼睛,有着溪流一样的清澈。坐在溪边谈天的老人,皱纹深陷的脸上平静,且有久远的时间之光。他们说自己仿佛在说他人,说他人仿佛在说自己。一边是流水,一边是与时间谈话。芹溪,它的清澈,它的自由流淌,以及喝着用着芹溪水的老人、孩子、村妇、男人,这个村庄,这里的村民,这条清澈激湍的溪水,这一切,使得时间与流水有了一种增值的意义。

当我重新面对今天清晨,面前是已经明亮的天空,辽阔的湖面,错落的青黛色岛屿。这静水万顷,保持了如此清澈的品质,与它的源头,与许多像芹溪一样的最终流向千岛湖中的流水密切相关,与周边的村民密切相关。

当秀水码头热闹起来,“东风号”、“梦想1号”、“绿城1号”、“民生1号”等游轮启锚,缓缓地开向各个岛屿。而千岛湖的万顷湖水,仍然是安静的,清澈的。

此时,我记着,千岛湖的万顷湖水下的古城与二十万大移民,是他们,为千岛湖作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付出与牺牲。这段记忆,几乎是一个关乎人类伤感心境的核心话题。

当一阵清风从湖面吹来,再次想起一个有关时间的永恒的情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千百年来,多少人反复吟诵过它,又有多少事物随流水而去,而只余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六、中游之三:桐庐,

富春山居图,严子陵钓台

资料:桐庐县位于浙江省西北部,富春江斜贯县境,地处钱塘江中游,隶属于浙江省会杭州市,是浙西地区经济实力第一强县(市)。桐庐始建于三国吴黄武四年(公元225年)。唐武德四年(621年)升为州府。北宋名臣范仲淹知睦州时感慨于这片土地的奇山异水,赞之为“潇洒桐庐”!并写下《潇洒桐庐郡·十咏》。县境内有古迹桐君山、严子陵钓台等。

钱塘江上游的北支新安江与南支兰江在建德梅城汇合成富春江,向下流经三都、胥口、长淇、樟村,进入桐庐境内。站在桐君山上往下望,能看到一段绕城而流的富春江。我们来时,正值前两天大雨过境,使得富春江水浑浊,而从另一方向流来的分水江,则清澈依然。分水江与富春江并流之处,一如泾渭相交,清浊分明。

这时最易想起的是元代画家黄公望的著名山水长卷《富春山居图》。

据说,《富春山居图》其图中之景三分之二取自桐庐,三分之一取自富阳。我想,其实不然,图中之景也不能用百分比来区分。一幅山水长卷,是一种概括画法,图中一山一水都是多处实景山水的概括。我相信,桐君山,大奇山,严子陵钓台,这些桐庐的山水气息以及居于桐庐下游富阳的山水气息都存在于这幅长卷的每一处。现今保存在浙江博物馆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卷,上面的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草一木,已不是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草一木,而是一山是万山,一水是万水,至万丘万壑。一个伟大的画家,从来不是照相机。一如张大千画雁荡山瀑布,并不局限于大龙湫小龙湫,也不局限于西石梁大瀑,而是超越了具体的瀑布,更重要的是呈现了飞瀑的超然之美。观《富春山居图》的《剩山图》部分,既若走在桐庐大奇山中,又若走在富阳龙门山中,若是硬要具体分出《剩山图》画的是大奇山还是龙门山,这种探究在艺术范畴内是低级别的。而我观《富春山居图》,则观其超然的山水、笔墨,以及旷然的出世精神。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富春山居图》是丰富的富春江赐予黄公望的一次艺术高峰,是富春江赐予中国绘画史的一次艺术奇迹。同时,它又完全超越了富春江的形态,成为中国南方山水的典范之作。我想象着元代的黄公望,经常乘船顺流而下或溯江而上,或常于某一个午后在南岸长久徘徊,继而饮酒、作画。

第二天中午,我们一干人到达旧县镇(现改为了旧县街道)。当地干部说,黄公望的另一幅《富春大岭图》,画的就是这一带的山景。百度查询,现这幅画藏于南京博物馆。看此图,我相信,也与《富春山居图》一样,这《富春大岭图》也已经完全超越了具体的命名地,它的山势,它的结构,又完全迥异于《富春山居图》,而兼有了雁荡山、黄山、峨嵋山这些南方奇崛之山的风格画意。

《富春山居图》,在中国绘画史上,其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样,都是传世的绘画长卷。《清明上河图》除绘画之外还有着其生活史与商贸史意义。而《富春山居图》则是纯粹的绘画史意义,它超越尘世,建议今人观此画时,不要有太多的功利取舍。多感受其超然的山水图景,多感受其笔墨气度,多一些寂静之心。

桐庐县城沿富春江往西十五公里,严子陵钓台。据史料记载:“严子陵,名严光,字子陵,东汉著名高士(隐士),浙江会稽余姚(今宁波慈溪市)人,妻子梅氏。严与刘秀(后来的汉光武帝)是同窗好友。传后来刘秀登基做了皇帝,回忆起少时往事,想起严子陵,便多次征召其为谏议大臣,严子陵婉拒之,并隐居富春江一带,终老于林泉间。”今人说起严子陵,有“被时人及后世传颂为不慕权贵追求自适的榜样”之句。我与慕白从“严子陵钓台,天下第一观”的巨型书法碑刻处沿山道而上,去往严子陵钓台。言谈间,多有解构历史之语。风景区管理部门沿路设立了许多古代大文人石像。上山期间,慕白内急,在一尊石像后面小解。小解完,才想起这是古代文人雕像,心有戚戚。好在他走出不远,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这尊是唐伯虎像!于是大笑一阵,顿时轻松了许多。慕白聒噪,坦诚,真实,闹,融入现实又反现实。不仅仅是在严子陵钓台,这二十天的采风中,慕白一路以言语解构,痛快写诗,送别,酒后,酬唱,大白话中却颇有名士古风。

在严子陵钓台,一块凸出的上部平坦的岩石上被景区管理者用黄漆画出一道很宽的公路黄线样的线条,意在警示游客此处危险。北宋范成大有《酹江月·严子陵钓台》:

浮生有几,叹欢娱常少,忧愁相属。富贵功名皆由命,何必区区仆仆。燕蝠尘中,鸡虫影里,见了还追逐。山间林下,几人真个幽独。

谁似当日严君,故人龙衮,独抱羊裘宿。试把渔竿都掉了,百种千般拘束。两岸烟林,半溪山影,此处无荣辱。荒台遗像,至今嗟咏不足。

范成大晚了严子陵一千年,他也是托严子陵这个古人来抒自己的胸臆。但是,这种清高多有装的嫌疑。许多文人都在假托古人。在这富春江边那么高的钓鱼台上,即使近两千年前,鱼也是无法钓的。这里根本就无法抛线入江。也许严子陵是坐过几次这里,吹清风,看江水,也读读诗书,有时也会想,这里若能钓鱼那真是太好了。而严子陵只是在模仿更早的姜太公而已。其实后来者都是这个钓钩上的鱼,包括今天来这里访古的我。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严子陵装得好,装得令他同时代的人喜欢,更让后人喜欢。而后来人有的装得更好,却不一定会让人喜欢。历史往往就是如此吊诡。

七、下游之一:萧山,

湘湖,历史与诗意,及钱塘江入海口

资料:萧山古称余暨、永兴,古属绍兴府,拥有8000年历史,2000年建县史,是越文化的中心地带。萧山区是浙江省杭州市市辖区,位于浙江省北部、杭州湾南岸、钱塘江南岸,地处中国县域经济最为活跃的长三角南翼,东邻绍兴市柯桥区,南接诸暨市,西连富阳市,西北临钱塘江,北濒杭州湾,与海宁市隔江相望,陆域总面积1420.22平方公里。

以前常到杭州火车南站乘动车回家。那时的萧山是车窗外的萧山,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萧山,来不及感受就已登上车厢,被呼啸的动车迅速带离。

这次来萧山,要住两天。入住,就身心放松了,因此感觉也相对地敏锐了许多。进入萧山才一天,就已深刻感受到了一种诗意的对比。

一边是车水马龙,国际机场,现代化企业集团,飞速发展的经济, 现代文明,带给了人们忙碌,快捷,以及全身心投入事业的成就感以及焦虑感。而另一边,则是安静开阔的湘湖,以及在时间纵轴线上的跨湖桥人类文化遗址。

一边是具有强烈动感的现代化场景,另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慢生活景象,以及一座城市的历史景深。是它们构成了一座城市彼与此的关系。

湘湖湖畔,是萧山跨湖桥人类文化遗址博物馆,进入博物馆,看到了一条形制完整的独木舟静置在它的中央。在灯光的映照下,每一个参观遗址的人,都会从这条独木舟上读到远古人类自身的许多信息。独木舟,在萧山的历史文化深处,杭州的历史文化深处,成为了一个人类存在的激荡的历史词汇。

在这里,人类智慧的光芒,借助博物馆里的彩陶、骨针、橡子、石器,穿越七千六百余年,扺达了如今参观人们的视野之中。我看到同行的诗人欣赏彩陶、骨针、橡子、石器时惊异的目光,远古时代人们生活的艰辛早被时间过滤掉,于我们这一行诗人作家而言,这些远古的彩陶、骨针、橡子、石器扺达今天,所携带的不仅仅是古代人的生存生活信息,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诗意,以及风雨激荡的人类文化元素。跨湖桥人类文化遗址博物馆,封存着凝固的远古时空。因了博物馆中独木舟的存在,人与水的关系被诗意地强调,被具象地推溯到远古的时空中,也因此而构成了历史深处人、大地、劳动之中一片与生存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古代水域上的历史时空。

与跨湖桥人类文化遗址博物馆相映照的,是湘湖的湖光山色,及它曲折的湖岸线。

“我喜欢这里甚于喜欢西湖。”说这话的是同行的一个诗人。我知道这种诗意的表达,我也相信这种诗意的真实。湘湖,比西湖更安静,自由,也更散漫, 更加自然。如果说西湖是一首精美带古风的律诗,那么湘湖就是一则自由的白话小令,有着一种世俗的安静。而这小令仿佛由一位初识词赋的女子所吟,略带生涩却真实自然,忠实于自我解读,且内心有春野的清风掠过或初夏的情绪波荡。我想,看山水亦如此。

当前行的船舶分开湘湖水面,人就更切近湘湖了。水面起伏,人的感觉也随之波荡,也由此想到跨湖桥遗址上的那条独木舟。当独木舟离岸驶向远处,大多是迎风而行,水面起伏幅度大,在潮汛复杂的钱塘江上,作业者既要平稳住独木舟,又要用鱼叉叉鱼,作业难度可想而知。当然,当一天的打鱼结束时,太阳也快下山了,黄昏的阳光斜照送舟归岸,一幅远古的《渔舟唱晚》图景今天还可想象。

船首继续切开无尽的湘湖水,干净的水质,干净的湖面。人在船上,越贴近水面,越无端地喜欢湘湖。人与水,人与湖,在此时,有着一种基于自然的和谐。在此时,当我置身于湖中央,于一刻的安宁中,有了一种持久的感动。

第二天,来到萧山美女坝前,这里是浩荡的钱塘江入海口,钱塘江从这里流入杭州湾。站在这里向前望,钱塘江水辽阔、浩淼,差点就要望不到边。仔细地看了看,好在江那边,很远很远的对岸,能隐隐约约看到矗着一排排的房子。但是那些房子离这里太远,很模糊,模糊得使我不敢下判断。

“对面是盐官。”同行的萧山朋友指着对岸说。

对面是盐官。这是一句判断语,平淡,质朴,无修饰,直达对岸。

我在若干年前去过盐官。一个人,一个背包,背包里两件换洗衣服一本罗兰·巴特的作品,一个一个地方地走过。那次是从硖石来盐官。前一天,我住海宁青年旅馆,到达盐官时,青年旅馆的气息仍然笼罩着我,偏激,固执,躁动,漫无目标,无端地走在一条又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那些年,常一个人在外走。有时整夜失眠,第二天被青年旅馆吐口香糖一样吐掉,偶尔想起药渣的典故,然后又盲目地上路。

那时的我,那个常被青年旅馆气息笼罩着的我,如今,成了一个被追忆的对象,一如“对面是盐官”的判断句,今天的我,站在离盐官近十公里宽的江这边,会指着那时的我说,“他不是马叙,他是张文兵。”这种否定后的判断痛快而直接。

对面是盐官。这个陈述句的另一层意思是,这里,现在,我们所站立的地方是萧山。站着的这个地方是萧山七十年围垦历史的今天,是萧山七十年围垦区的最外沿海塘。

面前是激荡的钱塘江。我看到一支运输驳船组成的船队在远远的江那边由西向东驶过。钱塘江与船队,成为了“对面是盐官”“这边是萧山”的两个陈述句的中介部分。钱塘江与船队,套用“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陈词滥调,江已不再是昔日之江,船队也不再是昔日之船队。它们都是今日的,即时的,此在的。

这样一来,除了“对面是盐官”“这边是萧山”这两个陈述句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陈述句:“一切都是此在。”——昨天及今天所参观的湘湖跨湖桥人类遗址博物馆、湘湖一期水域、湘湖二期水域、萧山围垦二段闸站、围垦八段二期标准海塘、达立企业、钱江污水处理厂,以及三辆中巴、一辆轿车所载的二十余人的“五水共治”釆风人员,及晴朗的天气、白云、蓝天,这些事件、事物、地域、人员,包括“对面是盐官”“这边是萧山”这两个陈述句的语文本身,构成了——“一切都是此在”。

与此相对的则是“彼处”,是对面盐官的过去的时间,过去的若干年前的那个我。在盐官,还有更远的一个“彼处”——我在若干年前那次去盐官所到之处之一——王国维故居。这是一个真正的“彼处”,我只知王国维名字,只知一本《人间词话》,对于其余的则知之甚少。“彼处”——因了时间的弥漫,因了漫长时间中事物的不断地缺失,物非,人非,时间非,而在这一切的非中,却因文字使得后人知晓了《人间词话》。至少是一本《人间词话》,于我而言,打通了彼处与此在的界限,若把未来又称为“另一彼处”以区别于过去的“彼处”的话,则一本《人间词话》因汉文字串联起了彼处、此在、另一彼处的超时空状态。

也许这是我的恍惚。因为此时突然一阵清风从江面上吹来,吹乱了我的思绪,浩瀚的钱塘江水向着前方的杭州湾滚滚而去。一切的一切,都迅猛地向着未来的时空、未知的时空而去。而溯江而来的杭州湾钱塘江大潮,又推着江水咆哮激越,使得此地充满了悲壮、激荡,而辽阔交响,而时空迭加。

此时的对面,既是事实上的盐官,更是庞大无边的未来……

八、下游之二,入海口:海宁,

中国皮革城,若干年前一个人的行旅

资料:海宁是良渚文化发源地之一。据考古资料证明,距今6000-7000年间,在海宁土地上已有先民生息。在春秋战国时,海宁是越、吴、楚武原乡、隽李乡、御儿乡属地。秦时在海盐县、由拳县境内。东汉建安八年陆逊在此任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三国吴黄武二年,析海盐、由拳盐官县,属吴郡,隶扬州,为海宁建县之始。海宁市位于中国长江三角洲南翼、浙江省北部,东邻海盐县,南濒钱塘江,与绍兴上虞市、杭州萧山区隔江相望,西接杭州余杭区、江干区下沙,北连桐乡市、嘉兴秀洲区。东距上海100公里,西接杭州,南濒钱塘江。1986年撤县设市。王国维、徐志摩、金庸、蒋百里等名人的故里。气候四季分明。

海宁,钱塘江在此入杭州湾。辽阔而激荡。大潮呼啸。海非静,地非宁。名海宁。心想,在此地,面对汹涌潮水,面对激荡大潮,而心应永远宁静如镜,故而名海宁。在海宁,经济大潮汹涌,宏大的中国皮革城矗立在国道边上, 1993年至今,足足二十多年,乐清白溪、芙蓉一带的人,在江苏、上海、山东、安徽、江西等地经营皮衣,常到海宁硖石与长安镇购进皮衣再运到售卖皮衣所在地。这情形一如大海反哺江河,大江反哺支流,中国经济大潮冲刷着中国的几乎所有城市乡村。海宁的“中国皮革城”与乐清在外经销皮衣的人们联系密切。海宁皮革基地的成品制品源源不断地流向在全国各地商城的乐清人皮衣经销专柜出售。这是我当时间接对海宁的记忆,因为1993年,我也与妻子一起在江苏承包柜台经销皮衣。每当海宁的皮衣抵达我所在的商城,打开外包装,浓烈的皮革气息升腾起来,使我无端地兴奋。我喜欢皮衣滑而细腻的手感,这些皮衣表面,有着柔和的亚光,针脚深深地勒进皮革表层,当手指从上面经过,纱线的小小的阻碍令人感动,也因此令人安宁。这是我最早的有关海宁的事物印象与感受,它竟是海宁生产的皮衣,竟是有关我个人的经济建设及生存大计。两年后,我不再经销皮衣,退出了皮衣经济大潮。但是,我的家乡白溪一带外出经商的当年的青年人——如今的中年人,以及新一批的青年人,也包括老家上林村外出经商的青年人,他们大都继续经销海宁皮衣,成为了海宁经济大潮中的一分子。这二十多年来,我留存的一件皮衣,因为保养疏忽,皮革已经发硬,表面光泽暗淡,而海宁的皮革经济活力依然。

皮革带给海宁的是一个动态的海宁。在皮革城外部,我看到喧嚷的、快捷的、焦急奔走的人们,一如我二十年前的模样,人处于经济行为之中,就会被时代的大潮裹挟着往前走,你若走得慢了,则很快就会落伍于时代,就会被经济大潮所抛弃。这种动,是时代的步伐,有时来得迅猛,有时拒不讲理。海宁皮革城,由当年另一处的综合性批发市场,搬到了如今规模宏大并已经分区细分品类设置的场所。进得内部,已不见当年汹涌的物欲与经济欲望那种外在的喧嚣。整洁的分区,被管理得井井有条,皮革制品精致漂亮。因皮革城的宏大,人们的欲望被分散到了各个分区、角落,而交易金额远比早年巨大。一如奔腾的钱塘江进入辽阔的杭州湾,开阔无比的入海口分散了奔腾的巨量势能。而更强大的大潮却在后面,当海潮回涌进杭州湾,其壮观震撼世界!以此来隐喻中国的经济大潮一点也不为过。汹涌的潮水变成了广阔、强劲的暗流,力量或许更加强大。我想,正是中国经济大潮的回涌,才使得海宁皮革业经久不衰,挺立潮头。

经济是海宁动感强烈的时代特征,汹涌大潮是海宁钱塘江入海口地理特征。这是强烈动感的海宁。

就个人而言,我更加喜欢海宁的另几处安静的旧地。

海宁保存了两处旧地,一处是南关厢街,一处是横头街。南关厢街位于海宁市硖石镇的东南部,北起大瑶桥,南至塘桥弄,东为洛塘河。明末抗清义士周宗彝为抗清而设置原本的四座关厢,现仅存南关厢。清中叶,南关厢地处米市中心的南部而兴旺,抗战时期,因日军侵占而经济衰落,解放后,南关厢建筑多收归国有,作居民住房。

我们来时,南关厢古街已基本整修完毕。居民还未搬入。洛塘河水在缓慢地流,河面无一丝波澜。而我在想象未修葺以前的情形。安静,自由,随和,世俗,真实,自然。许多人家门前都贴着鲜红的门对。南关厢古街与钱塘江中游的兰溪古城相比,显得冷落寂寞,也许是国有资产的原因,在修葺期间,大部分住户暂迁出本街。他们暂时迁出的同时,也带走了原有的生活活力,留下现在南关厢街的寂寞与冷清。一段时间后,这里修葺完毕,原先暂迁出去的人将会陆续地迁回来住。但是,迁回来后,那时的南厢关街,将被当地镇政府打造成旅游文化一条街。原先的原住民将成为街面小商小贩。我想象,白天人声嘈杂,街里的居民们忙碌着吆喝卖赚不了几个小钱的小东西,如若一时卖不出去,焦虑就会因此而产生。原先的南关厢街的自由、自在,带有闲情无聊也不乏有趣的时光将不再重现。

与南关厢街相比。东山脚下的横头街,则显得陈旧而自然。这里也有许多人迁走了。街面相对冷落。横头街一面临水,枫杨树抵近河面。街面上的平房,瓦背上生长着成片的瓦笋,暮春时节的瓦笋,满眼嫩黄,用盎然的生机衬托着旧房的清冷。

直线距离两百米,就是海宁繁华的新街区。而横头街则是海宁这个城市的记忆。海宁更深远的记忆是干宝、顾况、王国维、徐志摩、穆旦。十余年前,我的那次海宁之行,盐官、干河街39号、海神庙、青年旅馆、长途汽车站。它们把现在的与过去的时代混合在一起。我来到原先的长途汽车站对面,青年旅馆还在, “青年旅馆”四个大字的霓虹灯在夜色中能远远地看见。我在另一组文章中描写过这个十多年前的青年旅馆:

青年旅馆的这种气质被它的斜对面的汽车总站对应和延续着。汽车站里各种各样的大客、中巴、小面包、摩托车,在互相吼叫移动。突然地加速、减速。它们把青年旅馆的气质延续到了发动机、输油管、滤清器、齿轮箱上。还有语言混乱、去向无定、旅程相互交叉、骗子和乞丐交替出现。从青年旅馆八楼看下去,扇形的车站候车大厅和后面的停车场,似乎是静止的。汽车的移动缓慢而无声。行人四肢小幅度地摆动着。而四楼的网吧有几台电脑开始突然地掉线,邮件突然地窒息,消失。洗手间的排风机突然地吼叫起来,抽烟的通宵上网的青年语意含混。在这时,青年旅馆,一切都比白天倍加地混乱。随意发生着的事件充斥着旅馆内部。争吵,吸烟,交谈,骂娘。它们的气息波及着旅馆的许多个角落。

那时的青年旅馆,代表了那一代青年的个性与气质,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与时代印记。现今的青年旅馆已成宾馆,并且更多地被快捷酒店取代。我无目的地走在海宁大街上,街边夜店,九〇后青年在自由地消费。他们面目清新,阳光。人手一个手机。间或互相交流一下。从前的摩托呼啸、皮夹克鼓涨、粗话响亮、满大街闲逛、陌生路上莫名兴奋的状态已经不再属于这一代人。这一代人基本被困在手机与网络上。但这是时代大潮——持续汹涌的经济,电子新技术的快速升级更新,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旧的彻底过去,新的迅捷到来。

第二天,我站在盐官与萧山间相对广阔的钱塘江江面上,再次看到一队拖船缓缓驰过。它们赶在大潮之前把沙石运往目的地……

这是中国东部——海宁潮。东方大潮汛。

一个富有诗意的过去—— 一个紧迫而火热的现实—— 一个巨大而快速到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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