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裂缝藏着一丝阳光
2014-08-25笛声
笛声
阎雪君先生的《桃花红杏花白》令我浮想联翩,沉吟良久。为其中的地域民歌心笙摇荡,为其中的色彩笑话羞赧脸颊,为其中的金融之道流连逡巡。然而生活的舞台不曾给这里的人们多少掌声。最终,让人沉入一种块垒于胸的痛楚之中,叹惋命运的阵痛与苦难,悲歌人性的失落与救赎。乌纳穆诺说:“承受痛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这些有生命的存在得以结合在一起。”
小说由对生活感到绝望的城市教师邵瑞到桃花峪支教起笔,通过对宋小蝶、燕百合两位悲剧女性生命轨迹的追寻,反映了社会转型期乡村的变革与动荡、追求和幻灭,在灵与肉的交织中,揭示了大变革背景下的美丽与丑陋、人性与兽性、失落与救赎等重大命题。
乡土与变革
乡土文学作品中常常伴随两大趋向:其一是诗化遥远的故乡,用惆怅而甜蜜的怀恋为乡土披上一件温情的外衣;其二则是丑化落后的故乡,把现实描写成不可收拾的惨淡绝望,虽则各具千秋,到底过于寡淡,底蕴不丰。
阎雪君笔下的桃花峪兼美而不过,其中既弥漫着田园牧歌式的乡间小调与诗情画意,也充斥着延续千年的民间巫术和神鬼迷信。在这片远离喧嚣的乡土山,粗犷的阳刚之气与纤细的阴柔之美同在,化外之境的淳朴人性和民智未开的旧风陋俗相互衍生。
为了生存与发展,桃花峪的视野逐渐超出了乡土。两位女主人公放弃了土地,走上各自不同的经商之路,和宋小蝶的小媳妇面馆以及燕百合的澡堂开张遥相对应的是传统乡村社会模式根基的动摇,如同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说的那样,农民一旦离开土地,那些因为土地而连接起来的聚落的温情也会随之消失殆尽。
尽管小说关注的视角始终在乡土,但是不可否认,这种乡土更多的是一种商业化的乡土。它虽然具备一切乡土文化的外在元素,但是其内涵和实质却带着城镇化的影子,但它又和真正的城市格格不入,它属于城乡之间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在这里,人们暂时解除了最初与土地之间的终身契约,从聚落的罅隙中解脱出来,满怀憧憬,意气风发,当物欲的色彩逐渐占据上风,人们的主体精神世界却开始一点点崩塌,原本安然维系的一切突然变得岌岌可危,随之而来的便是精神世界的无所适从与心灵世界的无处安放。
宋小蝶从一名勤劳朴实的面点老板退化为一名依靠皮肉生意牟取暴利的黑心商贩,她的悲剧不是个人的,也绝非偶发,而是一种社会转型期普遍存在的疫症,旧的乡土模式的消弭和新的发展模式的缺失,让许多动荡的心灵在金钱权力的诱惑下迷失本性,一错再错。
性爱与失落
与莫言《红高粱》中代表着狂野的生命力的“性爱”相异,小说中的“性爱”描写不再是生命力的影射,它更多作为一种庸常的生活必需品存在,象征着强大命运笼罩下脆弱灵魂的苦闷与挣扎。作为一种在肉体和心灵双重重压下扭曲式的释放方式,小说中的“性爱”更多担当了符号性的作用,既是主体精神瓦解的旁证,又昭示着物质与精神双重负荷下人性的集体失落。
小说中,宋小蝶和燕百合的婚姻是悲剧的,她们是家族的牺牲品,以“换亲”的方式嫁给了自己不钟情的“残缺”男子。对她们而言,夫妻间的性爱不是一种欢愉的体验,而是一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反之,宋小蝶与廖大同的私通、燕百合和邵瑞的野合则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和激情,这就从另一个维度上赋予了“性爱”反叛与抗争的意味,她们与其他异性的结合,与其说是对悲剧命运的自觉抗争,不如说是在为追求一条释放自我的道路而孤掷一注。
相较于对个体精神与命运的关怀,小说中还将大量的“性爱”笔墨赋予群像人物。煤炭工人和卡车司机作为小说群像中两种浓墨重彩的类型人物,寄予了作者对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与忧虑。他们丧失理想、安于现状、耽于感官、沉溺肉体。在他们的身上,人性与兽性的界限逐渐消弭,他们沉浸于及时行乐的感官愉悦中不可自拔,行尸走肉般存活在荒原般的世界。这种精神世界的集体失落与沉默,更加显示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深广悲哀。
殉道与救赎
无疑,《桃花红杏花白》的语言是俚俗而感官的,情节安排上亦带着深重而悲怆的宿命的影子。小说中燕百合作为作者重点塑造的女性形象,其身上不但充斥着“家族遗传式”的悲剧因素(她和她的母亲、丈夫都是残疾人,都拉了边套),而且在庸常的世俗生活中总是遭逢各种意外的灾难,每一次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都以失败收场。
然而阎雪君并不是叔本华或者尼采式的悲观论者,他笔下的燕百合虽然屡遭挫折,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贫困的生活非但没有减退她爱做梦的喜好,反而越是贫穷,她越爱做梦,生活中缺少的往往在梦里反而会得到”。
用林语堂的话来说,她是一个睁着一只眼睛做梦的人,是一个用爱及温和的嘲讽来观察人生的人,是一个把她的玩世主义和慈和的宽容心混合起来的人。
生活是尘世的,凡俗的。在生活的磨砺面前,她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自尊、道德、底线和坚守,她不是不可以妥协,却因为内心的矜贵毅然坚持,她不是不可以放弃,却因为道德的坚守而选择不弃。她像一朵开在山野中的野百合,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怀揣梦想,坚守希望。
托尔斯泰在其著作《复活》中曾经写道:“一个是精神的人,他为自己所寻求的仅仅是对别人也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所寻求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幸福,为此不惜牺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想成为一个道德完善的人,需要经受很多考验,因为在人心中那个兽性的人会不断站出来试图掩盖每个人温良的本质,诱惑人要及时享乐。
在作者的笔下,燕百合是一个殉道者,同时又是一个救赎者。如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殉难的同时,也宽恕了人类诸世的罪恶。生活的挫折带给她的打击让她更加茁壮的成长,她不仅救赎了自己,避免了宋小蝶式的狼狈收场;也救赎了对世界感到绝望的邵瑞,挽回了他将死的肉体与灵魂;更寄予了作者对社会冷静而严肃的观察之后用以救赎世人的济世理想。文本时时刻刻闪烁着悲剧之光,照耀着这个不甘寂寞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