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遇见拉斯维加斯

王以培

前些天在上海，遇见一位老朋友，我们都称他耿爷。上次见他还是在旧金山，那时他正遇人生困苦，看破红尘，独自陷入沉思冥想之中，而我还是个文艺青年，在异乡漂泊、苦苦寻觅。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他乡遇故知，正如耿爷在短信中说：“一杯清茶喜相逢，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我们在黄浦江边的一家旅店欢喜重逢——落地的玻璃窗，布满江水和植物；墙上挂着一幅赭红的山水图，如赤壁近在眼前。我们席地而坐，喝茶聊天。

知己不用铺垫。一见面我就捧出心爱的敦煌画册，让他从中选一页。他接过去翻看。我说敦煌，我从前去过，现在打开画册，就回到那里，而一段时间以来，我就生活在石窟中，一点也不寂寞。这时，耿爷已选中一页，我即刻在“壁上”题写——

我盘腿坐下，飞天就落在我的双膝上，

收拢双翅；我拾起上面的露珠，里面有许多个早晨。

——早晨早晨，晨光尚未降临，我只有

用双膝和手掌摊开它们，像铺展一袭沙漠。

看我一气呵成，耿爷只是微笑，露出心中喜悦。在壁画面前，冥冥之中的佛，赐予我们灵性。我谈及创作体会：在创作的瞬间，将心放空，灵就注入；一如我们谈着谈着，就进入沙漠——岁月像一株株仙人掌，在向我们招手致意；尽管我们的话题有些沉重。

原来时间是卷曲的，将我包裹其中。我说，回想初到敦煌，第一次看见大漠、斜阳，一激动就走迷了路，幸亏不远处现出一尊佛塔，我才得以确定方位，朝着一个方向走，否则真的要像小王子一样，到另一个星球去了。而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那座残损的佛塔仍时时重现，有诗为证：

佛塔

你们敬拜的佛塔像一只海螺，原地自转，

把海转到我们身边。我们围拢的佛塔，

像一朵莲花，将你们收进莲叶——

我们围在它身边，就听见佛国妙音，

看见心海暗夜，群星如雪。

耿爷，他来自拉斯维加斯，那里也是沙漠。如果说这些年，我离群索居却还在人生沙漠中，用汉字开凿石窟；而耿爷则是在赌城拉斯维加斯，盘腿打坐，用心写出无字之诗。

显然，无字比有字更精彩，就像那些敦煌画师，诗经作者，金字塔的创造者，从不留名。

耿爷的故事，不妨说一说。这位耿爷，16岁考入中科大数学系，日后考取美国一所名校，成了数学博士。但此后，耿爷并没有去做陈景润，而是积极投身于社会活动，走上一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道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耿爷像当时许多追梦青年一样，理想一时幻灭，此后，放弃学业，并捐献全部财产，独自闭关打坐，吃斋念佛……正当人们以为他将就此遁入空门，告别红尘，他却又一个华丽转身，现身于美国西部荒漠上的拉斯维加斯，频繁出入赌场，并在那里买房定居。

早前就听说，这位数学天才每赌必赢，但我始终相信，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像耿爷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投降”。果然，耿爷证实了我的想法。

在赌场，输赢差不多持平，谁能赢赌场老板？耿爷说，赌场的繁华，是从人性的弱点上建立起来的——没有贪欲，人就不会输钱；没有人输钱，赌场不可能建成。而赌场正是用别人输掉的钱，建立更繁华的世界，吸引更多人来输钱……长期赌博而想赢钱，从概率计算，是根本不可能的。

耿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而在我眼前，浮现出一幕场景：一个衣着朴素的和尚，盘腿坐在赌场里的牌桌前，摸牌翻牌、输钱赢钱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如壁画中的佛。

啊，我明白了。我说，原来这些年，我在敦煌寻找繁华，你在拉斯维加斯寻找荒凉！

“是的。”耿爷点头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说。”

“是孤独。”他又补充道，“没有比坐在赌场的人群里，更让人孤独了。我去那里，就是寻找这份孤独。战胜输赢心、得失心，能在赌场上进退自如，就什么也不在乎了。”耿爷笑道，“不过在牌桌上坐久了，有时候也很想赢……”

耿爷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孩子在说自己的游戏一般。我知道他已经赢了。

果然，他随后告诉我，隐居数年，他已决定撤退，离开赌城，去一个更清静的城市，结婚生子。

我于是谈起自己的“光荣历史”，两次高考落榜，下乡补习，19岁才进大学，而日后流浪漂泊，苦修苦行，终于暗自通灵，用心、用汉字开出《荒凉时窟》（诗集）。有诗为证：

取暖

天阴，我们感到冷，就来你的梦里取暖。

你躺在巨大的石窟中，正享受着宁静的涅——

中取火，光中撒种。我的寒冷如饥饿的鸟群，

只需衔着一粒火种，便可驱散一世严寒——

啊，涅涅，飞翔之时，才体会到你的温暖。

我告诉耿爷，我从来相信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相信众生平等；而人生来都是通灵的，每个孩子都是天才，只因日后被世俗迷惑，才丧失了通灵的本性。换句话说，只要经过训练，苦修远行并返璞归真，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通灵者。

“释迦牟尼也是这么说的。”耿爷笑道，“在菩提树下静默苦修之后，释迦牟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现前。”

我备受鼓舞，又询问了耿爷在拉斯维加斯的种种经历与感受。越听越像啊！原来对于一颗空灵之心，敦煌与拉斯维加斯是一样的：都是繁华，都是荒凉，都是琉璃世界，繁花似锦。

我们谈了不知多久，好像十年，又如一瞬间，仿佛这些年我们从未分开，我们的话题也从未中断。谈笑间，敦煌与拉斯维加斯连成一片，而这片茫茫荒漠，却早已被我们心中的莲花层层覆盖。

可见，当敦煌遇见拉斯维加斯，不是赌场的纸醉金迷污染了敦煌壁画，而是画中飞天、心中菩萨，遍洒金光，是心灵的圣洁与繁盛，战胜了虚荣和荒凉。我们于是追根寻源——

敦，大也；煌，盛也。当盛大佛光从荒漠岩壁中骤然闪现，孤寂的朝圣者匍匐跪拜，并从此开凿石窟。拉斯维加斯（LasVegas）本是西班牙语，las是阴性的复数冠词，vegas是指“肥沃的青草地”，早在发现金银矿（1895年）和开设赌场（1932年）之前，这片荒漠上已生出青草，涌出甘泉，先辈们早已在这里定居繁衍。

走遍世界，经历种种苦难；左右东西，荒凉繁盛，在我们已浑然一体。（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教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