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目光
2014-08-25连文星
连文星
母亲的一记耳光让我恩谢至今,她那明亮的目光更是我终生的追随。
母亲一生只打过我一次,那是在小学三年级:先是在欢庆游行中因佩戴的红领巾不合格被赶出队伍,进而与校长争吵被除名,少了学校的约束更是信马由缰,惹是生非。“五一”节晚饭,见有热烙馍卷豆芽便抢着吃,引起大哥斥责并把馍夺了去,我一时想不开,便抄起菜刀喊着要拼命,母亲气急夺下刀扇了我一下。我心里觉得委曲,转身便往外跑,这时,母亲又赶紧冲上前搂着我大哭:“妈错了,再也不打你了。但,你要知道,人多嘴多家里穷,馍少时大家须均着吃,你大哥还要去工……”
那个年代,青黄不接是每户农家都迈不过的坎。五天后,父亲将我卖给了别人家,换粮以救急。我拼命反抗,当紧抱门栓的手被掰开、躺在地上被硬拖着走时,母亲得信从乡下赶了回来。“放下我孩子!”吼似的喊声震人心肺,两眼怒火加上那拼命的架势吓蒙了所有的人,买客也识势地放弃议约,特许我家缓退已得到的粮米。
半夜,母亲仍在床头汩汩流泪。见我醒了便凑近说:“是妈没本事……妈知道你是一个上进的孩子……不上学不行,咱转学去‘长春观(小学)!先搬个板凳旁听。你要认真听讲,老师会感允的……”母亲原本清澈的双眼因忧虑和哀伤而充满血丝!她那饱含浓爱、关怀的目光,她那浸透辛酸、渴望的热泪,犹如火山岩浆裹挟着烈焰扑向我那刁顽的习性;她那至朴至善的话语更像是融汇了几十年的岁月风霜直沁心田,使我一下子长大了。消解了愤懑,明白了责任,我也刹那间萌生了终生的志向和勇气。我抬头看着母亲,坚定地说:“妈,我错了,您的话我记下了,我一定努力上学,让全家过好日子!”
旁听并不顺利,开始总有老师赶我走,而转机是班主任陈吉人的那节算术课:他的一个提问难倒了全班学生,倒是屡赶屡返的我随意答了一句,接着又跟进三个思考题,回答都让他感到惊喜!他当即宣布要为我办手续成为正式学生,后来看到家里实在是困难又给我特批了助学金,从而使我化茧成蝶——从三年级直跳到五年级,初中高中又接连跳级,十五岁便以高分为国家重点大学兰州大学录取。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但生活却总爱和人开玩笑。第二年,在一次运动中,我被划为“右派”,陷入冤案,面临返乡或赴农场劳动的选择。我忐忑地拿起电话,妈妈的声音同目光一样慈祥、包容:“回来吧孩子,你才十六岁……”我的泪夺眶而出。
回到母亲的身边,很幸福。是非曲直也自有公理,在中组部的过问下,冤案最终得到平雪,我也进入县外贸局办公室工作。1978年县高中复办,时任校长想调我去任教,而外贸局局长则坚不放行,外贸局当时是“油水最多”的部门,亲友们全都主张我留下。踌躇之间,母亲说:“你性格内向爱读书,专业又是数学,应去高中。”于是,我从母亲睿智、坚定的眼光中看清了自己事业的方向。
在高中教书的四年半时间里,我如鱼得水,既充实,又硕果累累——发表论文、编教学参考资料、培养和带领数学竞赛队……所教授的学生,许多都进入了理想的大学,现如今他们中的一些人已是北大、郑大等校数学、医疗等领域的博导、硕导、教授、高校领导。
一切都顺风顺水,但这时,生活又和我开了个玩笑。1983年,教师定级调薪,我却无资格参加,原因很简单——学历问题。因之前的冤案,学业中断,我并没有取得正式的学历。多次协商未果,答复很简单:“必须补课,全部课程及格时发毕业证。”我惊呆了,时年我已44岁,学业间断26年,面对复杂度高、逻辑性强、必须具备一定基础和连续性要求的一类高校数学课程,没有复习时间怎么补考和听课?而且,家有老小……母亲的电话到了,也很简单:“事在人为。”在母亲的支持与感召下,我不仅于两年里完成了原需三年半的课程,且在接讲《常微分方程》课的同时又加学计算机四门课程,并全部获得优秀成绩。
1986年,在省人才交流中心的协调下,我调入河南教育学院。年老半百转大学教书,搞科研、著教材要遭遇重重困难。先是被委以重任,开设新专业课《计算方法》,并要求自编讲义,促动学院教材建设。后又被多次要求“紧急顶岗”,讲授《高等代数》,举办《数学与逻辑》等讲座,工作量期期超满。最受考验的是1998年计算机班发生的教学冲突,当时学生对《数字电路设计》课产生了很大意见,而该课程又是计算机专业的核心基础课、考研必考课,难讲又难学,我又未学过该课程。我被指令“上场灭火”,心里矛盾重重。母亲得知后找我一字一顿地说:“记着,‘事急见人心,你替学校分忧,是职责。而且,我看你行。努力吧,我看着你!”我只好接受任务,奋力前行,在自学的同时展开教学过程,“边学边卖”,结果,不仅化解了危机,完成了任务,期末学生代表还送来了镜框和礼品,在全校教学评比中也被学生一致票选为“最受欢迎的老师”而受褒彰!而母亲的那句“我看着你”,成了我力量的源泉,每当面临困难,我只要对视母亲那闪烁着激励、期待的目光,便可承接心灵的启悟和精神的滋养,从而有信心争取、有毅力克服,目标指向更前的前方。
退休后,郑、粤都有大学邀我讲课,犹豫中母亲测知我意:“学校大又靠海,收入也高些,去南方吧。”说时,母亲的目光忽然黯了些,好像蕴含着什么,我误以为“伤别”而未问,现在回想真是痛恨万分——原来母亲患了直肠癌且晚期,为了宽慰我,为了不使家人疲于守护且不致负债,她选择了隐忍和“自虐式”熬度,坦然接受病魔折磨和对亲人的眷恋,坦然接受频繁的大出血和刻骨剧痛,无所畏惧而又心甘情愿地挣扎在生死线上。当我假期返郑发现危情而紧急营救时,面对医生责问,她却极力为我开脱,目光温善、淡定!“我好玩牌,你们轮流陪我摸几圈送送我吧!”
悲!雨!九十八岁的母亲走了,留下了她那永恒的目光,闪烁着慈爱、坚韧、睿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