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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村庄的缅怀

2014-08-25陈洪金

青春 2014年8期
关键词:坟墓土司村庄

陈洪金

1

一个叫做州城的地方,其实早已没有城廓的影子,只有湮灭在四野里的往事。

满眼的庄稼覆盖了泥土,当我站在一排青刺果树后面,被晨露打湿的鞋子,用一种凉意告诉我,这个宁静的村庄,在它的内面和外面,都曾经深藏着长长短短的历史。只有当我用心去探寻的时候,它们才会在某些典籍里暴露出淡淡的痕迹来。而我的踏访,却被太多的玉米地,用它们修长的叶子一层一层在阻挡。它们在遮住我的目光的同时,也遮住了我对这个村庄的思索与想象。跟随着一群人走进这个村庄,便走进了无处不在的树荫。散落在村子里的梨树、核桃树、柿子树,都有着高大的树身和浓密的叶子。在这个寂静的深秋,果实挂满了树梢,村庄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房前屋后的草堆里,偶尔还会遇见逃窜的蜥蜴,在阳光下惊慌地躲避人们的脚步声。

当我跟着那群人走进一户农家,站在那个小小的院子时,水泥地上落满了马粪和梨树叶,几只黄色或者褐色羽毛的土鸡伏在稻草堆里,慵懒地觅食。屋檐下堆满了农具、粮食、塑料袋,薄薄地尘土覆盖着这些堆散的物件,也覆盖着青灰色的水泥地。几枚梨子盛放在一个小竹筐里,熟透了的金黄色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主人从牛圈楼的枯草堆里爬出来,零乱的头发上沾着草屑和灰尘,他从院子南面走过来,跟客人们含糊地打着招呼,然后窜进厨房,拎出一只包着红色塑料处壳的保温壶和几只玻璃杯,放在我们这些散坐在他家屋檐下的陌生人之间的地上,转身稍作四顾,便在窗台上找到一袋茶叶,撕开封口,往每个杯子里抓上一小撮,然后依次往里面倒开水。众人都安顿下来,主人叼着一支香烟,谈论着农事和旧人,围坐的人,喝茶,饮酒,啃梨子,散漫而热烈。

在这些人里,有一个是乡政府的,有一个是村长,有一个同我在县里的同事,还有一个同附近小学里的老师,还有一个是跟村长要好的村人。我到顺州,原本是去参加一个同事在他顺州乡老家的葬礼的。纷乱的人群里我们无所事事,便跑到乡里来了。在乡里呆了一会,还是无所事事,便跟了来乡政府里我同事的旧同事,来到村子里来,说是要参加当地一个只有男人才能参加的活动。出于好奇,半个小时以后,我便坐到这个农家小院里了。我不知道,活动在什么地方举行,具体又是一些什么仪式。他们在村子里曲折迂回地游走,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停下来摘路边的柿子,我仰起头来看树枝头上渐渐变红的叶子。他们走进农家,我悄悄地往院子里看看,没有狗的影子,便跨进门去。他们喝酒,我的手里也握着一个玻璃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他们喝着茶,我吃完了半个梨子,站在院子里看矮墙外面的山峦。在这里,好像没有了时间,人们咸咸淡淡地谈论着一些琐事,用乡俚土语讲着各种各样的笑话,插科打诨地彼此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院墙下,母鸡依旧带领着她的孩子们在院子里觅食,天空里的太阳却已经从正午偏向了下午。

带着微醺,一群人往村庄外面的山坡上走去。附近的山坡总是层层叠叠的,走过一道山梁,迎面还是一道更高的山梁。村庄在视野里越来越低,越来越远,山道上散落着蹄痕、马粪、羊便和草叶。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我们留在山道上的脚印,在瞬间就消失了。在这样的山路上,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人身零散,脚步缓慢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流着汗水,抽着烟,弯着腰,向着远处的山峰一路走去。

其实也没有爬上那座高高的山峰,我们正走得起劲,一道山梁被我们踩在脚下,突然迎面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山洼,山洼对面便是陡峭的山峰。而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片灌木林,林子里散布着一些人,他们席地而坐,围着一块铺着新鲜松叶的空地。松叶上面摆放着碗筷、酒壶、杯子、香烟。这里全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的,即使是一个小女孩都见不到。等我们也参与进去,围坐在这些男人中间,香烟和烈酒的味道在瞬间就把我们包围了。

所有的饭菜都准备停当的时候,平时在山间田野里跑习惯了的男人们,在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举行属于他们的祭祀仪式。其实也只是一种朴素的想法:那高耸的山峰,一男根的形状指向天空,刚劲、硬朗,它仿佛让村里的男人们看到了一种力量,同时让人们看到了一种充满了希望的生殖力。于是,它便被人们命名为公山。在某个鲜为人知的时刻,村里的男人们彼此相约,来到山峰前面的平地上相聚,祈求隐藏在山峰某个地方的神灵,接受他们的祭献和祷词,让村庄人丁兴旺。选一个干净的高台,用石头垫平了,再铺上松叶,然后才把酒水、肉食逐一摆上去,向着公山,向着记忆里的传说故事,磕头,敬祭,嘴里念念有词。领头的祭祀者低声说着祈祷和祝愿的词句,松涛声中,我没有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纸钱在他的身边燃烧,化为灰烬,随风飞远。酒水一遍一遍地洒在地上,香条插在祭品前面,烟雾缭绕。这时候,人们零零星星地来到他的身后,作揖、磕头、凝神暗自祈祷,再起身,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我们这一群人是最后到场的。等我们坐定,一个铁瓷脸盆盛满了鸡肉和白萝卜摆放在中间,人手一套碗筷、一人酒杯,便开始大吃起来。阳光照耀着一群又一群男人黝黑的脸庞,满嘴流油的男人,大声说话,大口吃肉,举杯痛饮。他们在灌木丛里勾肩搭臂,偏偏倒倒,醉眼朦胧,烟蒂、烟灰、酒瓶、酒杯、油汁、碎骨,都在地上四散。不远处的公山,那男性化的山峰与这群男人彼此映衬着,就连森林对面吹来的山风也显得硬朗起来。迎着微凉的山条,男人们围坐成一堆一堆的,行令猜拳,谈古论今。阳光照耀着山风,一些男人唱起了古老的乡野曲调,往事贴近了被烈酒烧红的脸庞。酒杯是可以呈现往事的。如果我此时离开,我将会跟历史的真相擦肩而过。酒过三巡,我也将醉,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一位老师,他告诉我,此前我望文生义对公山的臆想,其实是错误的。这公山,其实是在纪念一位战神。相传,数百年前的远古时期,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部落战争,州城周围村庄即将溃败的时候,一位叫做马元的回族将军,力挽狂澜,帮助他们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为了纪念这位穆斯林将军,州城周围的男人们,便来到这里,用酒水、香火、纸钱和肉食,祭祀他们的战争之神。而如今,数百年过去了,战争已经成为久远的典故,戈矛生锈,烟迹冷涩,就连那些阵亡者的墓碑,都被荒草掩埋了。战火过后,那个决定胜败的人,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神,数百年来,只有越来越少的人们,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事实告诉我们,时间真的可以把一切都消磨掉。

2

在州城,随兴远望的时候,满眼都是茫茫苍苍的田野、树林、沟渠和庄稼地,太多的泥土和植物,很容易让人感觉到这里仅仅是一个极为寻常的山村。行走在这样的野地里,小径分岔,毛细血管一样隐藏着,只有目光带着脚步一路走去,才会发现。但是,只要不停下来,总会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路,长满了被践踏后略显灰黄的野草,野草中间的土路,窄窄地显露出来。它们因为被田块、房屋、灌木丛、石堆的阻拦而愈加曲折。于是,我行走的路线随着小路的延伸,速度极为缓慢。

然而,我终于还是走到一片山坡上来了。

顺着同伴的指向,我远远地看到那里有一个凸显出来的土山包。再走近,便发现,那其实是一座坟墓。从形状上看,这就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坟墓。它至少要比我寻常所见的坟墓的体积大十倍左右。坟墓背靠着苍茫的群山,面向着州城的村庄,我从田野里走来,一眼就看到了被雨水和风霜侵蚀了数百年的大理石拱门和基座。阳光和雨水年复一年地贴紧这些石头,一些顽强的植物,它们生命开始在石头的表面上生长出来,在阳光下干燥,在雨水里潮湿。它们的生长是极其缓慢的,却没有停止。数百年以后,竟然把这些曾经光鲜的墓石几乎遮盖住了。这让我不得不扯一把草叶,用力擦去那些植物,才能看清楚石头上面的字迹。

坟墓拱门里的字迹验证了同行者介绍的正确性。这是一位权贵者亲人的坟墓。

州城,它的历史从这座坟墓上的文字开始了。我已经忘记了那幽暗的拱门两侧,冰凉的大理石板上,一行一行楷体字讲述着一个死者在数百年前在州城这片土地上的行迹,从而为一些好口碑、好品德、好人缘提供佐证。由于时间太久,雨水和霜华侵蚀了太多的笔画,让我已经贴得很近的阅读,依然显得非常吃力。一篇数百字的墓志铭,浓缩了一个人数十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州城,是一个曾经居住着土司的地方。土司是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上层统治者被中央政府任命的地方行政长官。州城这个地方,在汉族居民大量进入之前,是施蛮、顺蛮两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州城这里,到现在都有一个范围更大一些的地名:顺州。顺州是州城这个村落所在的乡镇的名字。具体地说,从元朝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民国时期,这里便是姓“子”的土司的领地。数百年间,子土司的号令从州城出,通过马蹄踏起的尘埃,传向四周的山岭、田间、密林、河流。这片土地也便成了一个家庭世代相传的领土。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家族应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系统。他们的统治,完全可以为这个家族带来源源不尽的财富和声望。

然而,数百年过去了,延续了数百年的血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中断了,呈现在我面前的,只有这座破旧的坟。虽然它被周围的人们称为“土司坟”,但是从墓碑上的文字,我们很轻易地就可以看出,这只是一个与子土司有着某种亲缘关系的女子的坟。除了这座坟,我再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可以让我感觉到这个家族的存在。当我站在这座庞大的坟墓前面的时候,阳光正照着墓顶上的野草,碎碎的鲜花衬托着斑驳的墓碑上工整的字迹,却没有掩盖住这座坟墓的伤痕——我看到坟墓的左侧有两个通洞,直接延伸到它的深处。盗墓人早已不止一次盯上了它,在某个漆黑的深夜,把它掘开了,爬进去,带走了墓主人留在坟墓里面的陪葬品。我不知道,这座坟墓里面是否存在着金银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但是,在洞口,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些木屑,应该是棺材的一部分。阳光照在零星的木屑上,还可以看见新鲜的创口,应该是不久前刚刚被人用利器砍开的。另外一个洞,显得更陈旧一些,洞口已经结了蛛网,一些野藤从旁边爬过,肥硕的叶片遮住了光线,让那个足够一个人钻进去的盗洞变得异常幽暗而诡密。

一个姓氏,一种血脉,给一个人带来了生前的荣光与华贵,然而,当生命不再,身体却还要在地底存在一段时间。中国人总是看重身后事的,死去之后,子氏土司及其亲属,却始终面临着无法避免的灾难。这里的墓穴,常常被盗墓者光顾,据说,正是因为州城这个地方曾经是子姓土司的居住地,经常有文物被人从这里挖掘出来,偷卖到城里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州城这个地名,在文物贩卖这个行当里口耳相传。

3

行走在州城的阡陌里,其实是很容易迷路的。尤其是暮色快要降临的时候,向晚的阳光把田野照成了一片橘色,在庄稼地之间的树丛中,弥望的都是玉米地,那飘带一样修长的玉米叶子遍布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在枝叶与树杆之间信步游荡,仿佛置身在一片植物的海洋里,只看见高天上的流云和群山,下面便是在晚风里纷乱的翻动着的叶子。这样的情形,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加快步伐,紧紧跟着前面带路的人,生怕在这野地里走失自己。领路的人,似乎存心要让我在这里经受左冲右突的艰难。他专门挑一些隐没在野草丛中的小径,曲曲折折地向着我不能意料的方向走。这条路,仿佛一条巨蟒,一会儿窜到一户人家的屋后的瓦檐下,一会儿经过一片梨树林,一会儿从一棵古老的核桃树下经过。

等我一路小跑,终于跟上前面的人,他们却已经停下来了。其中一个村里人指着身后的一所学校模样的几处建筑,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子土司家的一处院落,现在是村里小学所在地。身处现代社会,我有限的行迹里,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个已经远去的农耕社会里的土司领主庄园,我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地主所生活过的遗迹。对于类似性质的建筑的了解,往往来自于我平时的阅读和影视,比如好莱坞电影中欧洲中世纪的城堡,比如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庄园。在这里,我看到了确实是一处学校,只是那些建筑,在陈旧和破败的背后,我看到粗大的梁柱、精细的木雕和隐藏在暗处的水墨画。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们仅仅是一种痕迹,被孩子们的嬉戏声淹没,被渐渐幽暗下去的暮光覆盖。我对屋顶的仰望,只能模糊地看到它们,在寂寥的村庄之畔见证着一个时代和一群人曾经存在过的往事与传说。这样的时刻,我只能想象。在想象里,雕窗是应该有的,书架是应该有的,画床是应该有的,纸扇是应该有的,还应该有:黑铁门环、青砖路、镇纸、酒器、瓷盘、银餐具、铜镜、画眉鸟、胭脂、玉镯、弓箭、马槽、火把……这些词语让我的内心里呈现许多与它们相关的具体物像来。而这些物象仿佛黄昏时刻满天飞舞的归鸦,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古典生活的场景,簇拥着,密密麻麻地填充着我的思绪。如果,再在这里面加进去一些远古时期的人,按照辈份、血脉和官阶的不同,在不同的时刻与那些词语和物像发生关联,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便回到它的历史里去了。在沉思里,长久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脖颈酸麻起来,偶然低头,便看到一些旧石板,很长,很厚,铺在屋檐下。这些石板,曾经被若干代土司的脚步踩踏过,如今,又被哪些人年复一年地踩踏过,谁也无法去细数了。这个院落,泥土里的野草、被阳光洞穿的瓦楞、矮墙上的蜥蜴,在无声地告诉我,这其实就是“腐败”这两个汉字在词典里最初的原本意义。腐,让石头在时光里渐渐变形,让铁最终变成一堆红锈;败,让琉璃瓦失去光泽,让女人的绣花鞋化为泥土。时间改变了一切。

时间留在大地上的遗迹,有时候却是难以改变的。比如,在州城的某个地方,隐藏着一个地洞。跟随着一群人,我不断地到达某个场景,然后不断地离开。这个地洞,便是在我在州城的地面上尾随着那些本地人四处乱窜的时候突然遭遇到的。我站在一棵树下,正想坐在地上纳凉,引路人指着我们脚前的一处凹陷地,说:那就是无底洞,在过去,只要是谁不服子土司的统治,就会被子土司抓来,丢进这个洞里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吃了一惊,忘记了刚才一路奔走的劳累,一步一步地试着向那个地洞探过头去。只见这个方圆大约不到十个平方的洞,敞着没有遮拦的口,一直向着幽深的地底延伸下去。引路人说,这个洞很深,谁也没有下去过。我看着他满脸的神秘,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洞口丢下去。石头与洞壁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回响。我不知道,这个洞里是否真的有人被丢下去过。如果是真的,那么,在这个地洞里,它的四壁上一定有鲜血,曾经涂满了坚硬的石楞,一些尸体在那阴冷潮湿地最深处,一具一具地累起来,在随后的日日夜夜里,缓慢地腐化,离析,最后变成一些枯骨。抬起头,我回望来时路,夕阳开始向着深山里沉坠。这时候,我想,那些死者,被人抬着、拖着,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抵达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来不及向他们的亲人告别,也许还惦记着他们散落在半途上的一粒粮食。而那些未死者,一路挣扎着,被堵住了嘴,一边呻吟,一边喘着粗气,内心里激荡着恐惧。当他们从洞口坠落下去,一段短短的距离,布满了石壁对他们面目狰狞的拳打脚踢。他们对着洞口最后的回望,也许是黑夜里的满天星斗,然后是永久的迷失。在这样的地方,我不敢再久呆,于是催促着引路者,转身离去。我不想看到州城的夜色里涌流着潺潺的血。

晚风吹来,薄暮捂住了村庄失声痛哭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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