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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号子

2014-08-21梁柱生

剑南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甘棠船工飞龙

■梁柱生

从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这两千里长江俗称川江。到上世纪60年代初,川江上的运输工具仍以人力木船为主。梁飞龙高中毕业即去吃水上饭,没几年,便成了有名的号子哥。

川江水流湍急,礁石林立,恶滩密布,航道艰险。船行上水,船工拉纤,船走下水,船工推桡,为了齐心协力,必须用号子统一指挥。

“嘿咗,嘿咗,嗨哟咗,哟耐呵……哟——嗬——嗬——哟——嗬……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一根纤绳九丈三,年年月月肩上拴。咬紧牙关拉向前,又是一片艳阳天……”飞龙领唱众人和,大伙儿吼着雄壮的号子,拉着木船,闯过一滩又一滩。

这天,长二十五米、宽四米二的“舵龙子”木船在宜宾码头装载大米八十吨,准备运往重庆。办完手续后,飞龙上船,看到桅台旁站着一个长发姑娘。“哎,快下去,马上就要开船了!”飞龙喊。

姑娘回头,却是高中时的同学甘棠!五年不见,甘棠出落得越发漂亮,阳光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格外窈窕迷人。

飞龙油然想起毕业前夕的尴尬求爱,不禁脸一红。

甘棠出身川剧世家,从小喜欢唱戏,高中毕业时,飞龙向她表心迹,可甘棠说我要把红火的青春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哪能儿女情长!飞龙讨了个没趣,此后就没再跟她联系过,没想却在这儿见面!

甘棠也感到很意外,问飞龙在船上干吗?旁边的杂工茅岭说:“他是我们船上的号子头,可以从宜宾一直唱到宜昌,一首不会重复!”

甘棠笑对飞龙:“这下你有用武之地了。”原来,飞龙在中学时就喜欢唱歌。他对音乐很有悟性,民歌号子一听就会,还用简谱的形式记下来,现已记了厚厚一本。他会唱二十多种曲牌唱腔、两百多首川江号子。

这时,领江(船长)马庄走上船,扫了飞龙他们一眼,下令开船!

“哎,她还没下去……”飞龙急忙说。茅岭诡秘地把飞龙拉到一旁,说甘棠是新招来的杂工。“啊,咋个招女的?!”飞龙吃了一惊。茅岭说:“好噻。”“那你干啥?”“我升为三桡啦。”

当时船工分号、三、纤、杂四类。号是号子头,领唱号子,拉纤时走在中间,相当于组长;三是三桡,走在最后,负责理顺纤绳,避免被石头拌住;纤是纤头,走在最前面找路;杂是杂工,啥都干。

这时领江走过来,问甘棠为啥不挂桡?茅岭一听,连忙跑去忙碌。甘棠说她才来,茅岭还没交接。

领江告诉她,杂工负责一日三餐;开船前挂桡,即把桡片挂到船头相应的位置;行船过程中,如遇纤绳被前面的船挡住,就要甩桅,即把纤绳从前头的船上甩过去;碰到船进水,则要舀槽,将船里的水舀掉……

开船!众人一齐划桡。那桡长十米,仿佛两排伸向江里的手。飞龙领唱由弱到强、欢快奔放的莫约号子;木船放流后,他就改唱激越高昂的四平腔数板。

一会儿,江上起风,众人扯起八米高的风帆。舵龙子顺风顺水行驶在辽阔的江面上。船工因暂时无事,加上船上又有女人,心情格外高兴。茅岭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唱起了酸曲。

因川江险象环生,随时都有可能出事,纤夫被认为是死了未葬之人,所以船工多是光棍。马庄虽是领江,对象也谈了不少,但一个都没谈成,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

“老茅,把你的酸曲收起来!”马庄过来说,“从现在起,一,不准唱黄色小调;二,不准从船上往江里撒尿;三,不准光屁股拉纤。违者饿饭三天!”

纤头说:“可我们总得找点儿乐子噻。飞龙,来段《说天府》。”

飞龙就唱:“说江湖来道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买卖要数重庆府,买不出的都卖得出,荣昌隆昌出麻布,自流贡井把盐出,温江酱油保宁醋,丰都又出豆腐乳,长寿饼子灰面做,涪州露酒胜姑苏,大头菜出顺天府,邻水界牌出包谷……”

四川两百多个县市州,飞龙一个接一个地唱下去,唱到中午,还没唱到一半。虽然唱了三个钟头,但他声不嘶力不竭,在货舱后面做饭的甘棠暗暗称奇。

午饭后不久,船工们操桡严阵以待,因为木船进入了险恶江段。

甘棠手搭凉棚眺望前面的情况。

很快,飞龙领唱雄壮有力的懒大桡号子。内行人一听,知道马上就要闯滩了!

远远地,甘棠看到前面有一个一泻千里的恶滩,溅珠碎玉,雷霆万钧,訇訇的声音仿佛无数困兽在低吼。恶滩下面是一面狰狞的石壁,木船如果不加控制,就会一头撞过去,粉身碎骨!

闯滩!飞龙领唱复桡号子!船工们和着号子,劲儿往一处使,奋力推桡,以逐渐改变航向,避免木船向石壁撞去。舵龙子虽载重八十吨,但因激流汹涌,也仿佛一叶扁舟,剧烈颠簸,甘棠被晃到甲板上,没人理会她。

水流越来越猛,木船犹如脱缰野马,急驰而下!飞龙改唱复桡数板,唱腔越来越高亢!舵龙子头平尾翘,两舷突出,拦水板高,尽管如此,高高的水浪夹击船身时,还是哗地猛泼上来,把船上的人浇了个精湿。此时是夏天,船工们都打着赤膊,水浇到古铜色的身上倒也凉快,只是甘棠成了落汤鸡,显得很狼狈。

正在掌舵的马庄发现木船吃水线变深,四处一看,原来底舱进了一尺多深的水,连忙对甘棠喊:“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舀槽!”

甘棠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拿个脸盆,顶着接连不断泼进来的水浪,一盆一盆地往外舀。

这时,闯滩号子变成了急剧的鸡啄米号子,宛如密集的战鼓,紧张地敲在人们的心坎上。众人随着鼓点,加快推桡的频度与力度,只见一片黄色的桡影在白浪中勇猛翻飞,活像一只力挽狂澜的巨手。

终于,船头改变方向,唰——船身擦着石壁前一丛灌木,冲了过去……

闯滩过后又是一段平静的江面。船工们湿漉漉地坐在船头喘气。甘棠进小舱房换衣服,之后把湿衣晾在缆绳上。飞龙走过来问:“首次闯滩,感觉如何?”甘棠心有余悸地说:“太吓人了!”

飞龙说这跟三峡相比不值一提,从重庆到宜昌六百六十公里的航道,就有险滩三百多处,像青滩、泄滩、崆岭滩这些有名的鬼门关就有三十七处,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葬身江底。

这时,茅岭凑过来:“小甘,听社长说你很喜欢唱川剧,给咱们来几段《柳荫记》咋样?”

甘棠说可以呀,但《柳荫记》要两个人唱才好。哪个会唱梁山伯?众人说除了飞龙,还有谁?

飞龙就跟甘棠对唱,他对这部川版《梁山伯与祝英台》很熟悉。

只有在江水平静时,才能对唱休闲一下,其它时候还是唱川江号子鼓劲。因此唱到最后一折《祭坟化鸟》时,船快到泸州了。

“咋个别处的梁祝是化蝶,川剧的梁祝是化鸟?”茅岭问。

甘棠说:“这还不简单,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飞龙扭头一看,甘棠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沉寂多时的爱开始“死灰复燃”,可是……

天黑后,木船泊岸,这里荒僻,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跟前些天一样,甘棠进小舱房休息,领江到货舱睡觉,兼看守货物。飞龙跟船工们到休息室去睡通铺。

自从邂逅甘棠后,飞龙经常失眠,不仅因为她的倩影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因为第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半夜,飞龙被甘棠的叫声惊醒,起来一看,通铺里没睡几个人,因为有的船工嫌热,躺到了甲板上。他跑到小舱房一看,那儿已围着几个人,甘棠坐在洒满月光的床上,惊魂未定,衣衫不整,床前落着一顶草帽。

原来,她刚才做了个恶梦,一下子惊醒,却发现头被一顶草帽罩住,身上压着一个人,连忙呼叫。那人一惊,松手遁逃。

领江闻讯赶来,问没咋吧?见甘棠没开腔,他就说没咋就算了,大家在一块儿共事,下不为例!

飞龙发现小舱房的门没法反锁,就回休息室去找了个插销安上,告诫甘棠以后睡觉时把门别上。

他捡起草帽一看,是纤头的。

想到这儿,飞龙往纤头那边看了看,纤头正睡得像头死猪。飞龙感到很烦燥,就出来乘凉。

月色如水,一江烂银。飞龙往小舱房那边看了看,却见一条黑影在那边转悠,就走过去,是茅岭。

“你干吗?”飞龙警觉地问。茅岭说睡不着,起来走走。

两人来到甲板上聊了一会儿,茅岭忽然低声问:“你是不是对小甘有意思?”飞龙说没有哇,我们是同学。“不会是‘同宿’吧。”茅岭庸俗地笑了笑,“小甘已经名花有主了。”

“啊,”飞龙吃了一惊,“哪个? ”

茅岭不答,走了。

船到重庆后,卸完大米,他们又接了一批货,把五十吨高粱运往宜宾酿酒。起初,领江不同意运这么多,因为船上只有九名纤夫,按每人拉五吨的行规,只能运四十五吨。

供销社主任说:“你们来时运了八十吨,现在运五十吨算啥子!”领江说:“来时是顺水,现在是逆水,不一样。”主任说:“你把五吨剩下,未必叫我再租一条船?”

甘棠说:“不就是多五吨吗,给他运了算了。实在拉不动,我帮忙拉。”

领江听她这么一说,就把五十吨高粱全部装完。

逆水行舟十分艰难。木船的动力一是靠风帆,二是靠划桡,稍为急一点儿的滩,木船上不去,船工只好上岸拉纤。

纤头在最前面找路,虽然他们经常走川江,但每次走的路都不同,视当时水位和冲刷出来的河床而定。飞龙走在中间,领唱号子鼓劲:“众家哥弟雄威振,拉过流水一身轻!龙虎滩,不算难,我们的力量大如天!要将猛虎牙拔掉,要把龙角来扳弯……”

遇到恶滩,甘棠上岸帮忙拉纤。她每次都走在飞龙的旁边。飞龙自从知道她名花有主后,就竭力遏制自己的感情,把一切怅惘都吼在号子之中。

二十多天后,他们终于把货物安全运抵宜宾,可一项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他们。

飞龙见码头堆着许多袋装大米,不解其故。一打听,原来前两天上游的雷波县发生地震,山体塌方,桥梁损毁,道路中断,长江成了通往灾区的唯一生命线,因此有关部门把木船征集起来,抢运救灾物资。

社长见舵龙子回来了,就叫人卸掉高粱,装上救灾大米,连夜运往灾区。

“啥,夜里走,那多危险!”飞龙提出异议,“况且上游是金沙江,我们很少走,航道不熟。”社长说没法,灾民在等米下锅,晚一天运去,要饿死多少人啊!

马庄沉吟一下,就把这项任务承接下来,他说他早年走过金沙江,不怕。

飞龙他们吃过晚饭后,搬运工也把救灾大米装好了。马庄问装了多少?社长说六十吨。马庄犹豫了一下。社长说现在是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一定要出色完成任务!

马庄想这儿离雷波不算远,况且今天晚上有月光,就下令开船。

遇到急滩,纤夫们上岸拉纤,甘棠打着手电走在前头,手里拿根竹竿,不断拍打沿途草丛,以赶走毒蛇。

走到半夜,纤头突然惨叫一声,甘棠转身用手电一照,只见纤头跌坐在地,一条胳膊粗的蛇从他的脚边爬过。“哎呀,纤头被蛇咬了!”

飞龙闻讯,把肩上的纤绳往旁边那棵树上一缠,打个活结,之后跑过来,用纤头的纤绳勒住他的大腿,以防毒血扩散,之后从他脚背的伤口处猛吸毒血。吸完后,就把他背到船上去敷蛇药。

马庄问纤头没事吧?纤头说没事,只是腿脚没劲了。马庄说:“那你来掌舵,我去拉你的纤,船不能停下来!”

飞龙说:“不,我拉他的纤,你拉我的纤!”他知道,纤头拉的纤不仅力道大,而且比一般的纤夫凶险,一旦出事,这个位置往往首当其冲。

马庄说:“你别跟我争,船上不能没有号子头!”飞龙说:“可船上也不能没有领江!”“领江可以再派,但甘棠不能没有你!”在飞龙错愕时,马庄跳下船,游过去,拉起了纤头的纤绳。

木船继续前进。

又走了两个时辰,飞龙突然听到嘭的一声,之后他被肩上的纤绳往后一拉,倒在地上。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他迅速把纤绳缠在附近一块礁石上,跑过去看马庄,却见后者趴在一块大石前,背上耷拉着那根茶杯粗的纤绳。

原来,由于木船装载过重,加上茅岭打瞌睡,没有及时把后边的纤绳理顺,致使纤绳不断地在锋利的石块上割来割去,终于断裂。马庄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一头撞到大石上,当场身亡!

马庄被追认为烈士。直到此时,茅岭才对飞龙说,当初马庄跟甘棠相过亲,甘棠对他不是很满意。社长为了促成这门亲事,就把甘棠安排到船上来干活,想让两人加深感情。没想,甘棠碰上昔日的同学,两人志趣相投,很快相爱。马庄很痛苦,曾想把生米煮成熟饭,但他最终选择放弃与祝福。

“爱她,就要让她得到幸福!”茅岭转述马庄生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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