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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开的日子(外五章)

2014-08-15王德宝

剑南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活人水草死者

■王德宝

晨光将一个又一个日子剥开,让人们行色匆匆地走进去。阳光浇在一些人的脸上,茁壮生长的大多是紧张和憔悴。他们走走停停,常常拿不准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楼房在饱食钞票之后,迅速在我们身边拔节。那些从冬天赶过来的草木,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抬起头,才发现这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空气里塞满异味。清早运进城的蔬菜,很快就被大大小小的钞票抢走,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对吃了安不安全的怀疑。

这个季节有病。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口,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喃喃自语。

一位姑娘怀抱鲜花在沿街叫卖:“情人节,买花咯!”

几束花朵蜷在姑娘的怀里,懒心无肠地睁着眼,神情和姑娘一样疲惫。

一对街头邂逅的男女,穿过一片树林之后,就开始勾肩搭背,演绎情人之间的细节。

情欲和游戏的味道飘过来,呛得我直想流泪。

前些天还那么盼望春天的父亲,刚刚跨进门槛就栽倒在地。我们把他扶上病床,他惴惴不安的目光就不停地转来转去,一会儿望着儿女,一会儿望着医生,一会儿望着输进血管里的那些液体。我知道他在期盼奇迹,期盼那一袋又一袋的液体,能撑起他明天的日子。

对于这个春天,他曾有过很多设想。还在寒风呼啸的时候,他就为老家的那些土地,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种子。父亲的春天在老家,在老家他熟悉的那些土地里。

他没想到这个春天会让他和老家,遥遥相对。

“这个季节有病!”我一边嘟囔一边放弃了在这个街角的踟蹰和犹豫。相对于站立,我更愿意选择前行。哪怕眯着眼,哪怕捂着嘴……

被俘

还没看清对方的身影,我就被摁倒在地。刚才还流连在我身边的月光,丢下一声幽幽的叹息,抽身离去。

没有了喧哗和骚动,四周一片沉寂。

很多目光将我五花大绑,然后丢弃在这里。白天还很安静的石块,这时突然面目狰狞地瞪着我,好像随时准备出击。我从它们的身上移开目光,发现夜晚已经变得越来越深。

有一些梦呓远远地传来,就像鱼儿吐出的气泡,在我周围漂浮着,然后破裂。

我抽了抽鼻孔,使劲嗅着白天残留的那些气味。

天空睁着一只苍白的眼,俯在窗外,观察着我的动静。

很多影子跑过来,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场没有目的的拷问。

我准备了很多答案,却拿不准哪种回答会让他们满意。

反剪双手,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姿势。

作为夜晚的俘虏,我辗转反侧,不想给床留下太多的空隙。

游在夜里的鱼

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河水从枕边流过。

泥石弾出的声音,让一些鱼儿听出了危险和陌生。它们躲进草丛,一口又一口地吐着刚刚被肠胃接受的假设。

很多事情都经不起细想。一想就会破碎。

我拨开一丛水草。一条鱼正对我的脑门,无声地游了进去。

想像继续升温。我听到那条鱼儿发出滋滋的声音,鼻孔很快就收到了一股焦糊味。

长久地想像之后,夜晚就成了一面哈哈镜。

鱼儿在里面的呼吸已经无法延续。岸因此成了一种诱惑。

一些等了很久的脚跑过来。晃动的篮子里很快就装满了鱼儿们无助而又绝望的哭泣。拎篮子的手拎了很久,才拎出一片安静。

没有鱼儿的打扰,水草又恢复了疯长的姿势。

我懒懒地伸出手,把灯光摁亮。刚才还在疯长的那些水草,马上被灯光拔得干干净净。

看看天花板,上面居然还有一些鱼儿们挣扎的印迹,淡淡的,就像我这时的睡意。

不会成长的树

我不喜欢谁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花白的胡须。尽管这可能是岁月给我的最后一个道具,我却不喜欢有人用它来推测我的阅历和年纪。

我做了若干的游戏,却忘记了每一个游戏都有要遵守的规则。和我玩游戏的人都离开了我,丢给我的是一堆无法理清的记忆。我站在游戏过的树下,无趣地看着一群蚂蚁诞生,又看着它们自然或意外地死去。我把我的叹息留给了它们,只是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把同样的叹息留给过谁。

风雨早已抹掉了我和游戏者的脚印。我在树下流连,却不知道不再流连的途径。总有人匆匆地走近我的注意,很快又匆匆地离去。我想用呼喊留住一些人,留住一些让我心旌摇曳的过去。我在每一个季节里都作出了呼喊的准备。每次都没等我张开嘴,那些冲过来的风就把我精心的准备洗劫得一干二净。

在树下的时间久了,我的五趾早就和这里的树们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离开的愿望在丛生的枝叶里,慢慢泛白。

我成了一棵树,一棵不会成长的树。

风起的时候,我听到呼唤的声音远远传来,却不知道是谁的呼唤,又在远远地呼唤谁……

绳的生长是从被人揉搓开始的。

在手掌和五指之间,线头开始变身:蝌蚪一样游走,长蛇一般游弋。只是背景没有水草,有的只是粗重的鼻息和无聊的空气。

绳在别人的欲望里成长,别人的手控制了它的延生过程。

绳喜欢被牵扯,乐于在陌生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

绳并不介意有时扮演帮凶的角色,哪怕是在绑架、凶杀这样的案件里。

从小被人左右,绳没有养成明辨是非的能力。

绳也不怕别人骂它没心没肺。

绳喜欢没有原则的亲近。哪怕是一棵树,一块巨石,一把匕首。

它知道,让它揪心裂肺的,不是物体,而是物体之间的距离。

绳因此不喜欢遥远。它喜欢走近,哪怕自己会因此纠结不清。

跳跃和晃荡是绳子最喜欢玩的游戏。

绳喜欢风,喜欢被它跘出来的那些尖叫和笑声。

绳喜欢轻松和快乐。绳害怕紧张,害怕断裂。

竖一座碑,为死与未死的人。

清晨,碑站在大街上,撩起衣襟。我们在碑的周围汇集。我们望着碑,把亲热与猜忌、放荡和贞洁、阴险与爽朗,一一投进碑内。

我们隔着碑看对面的人。碑这时成为石头,我们看不透。我们不会着急,因为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死者可以在碑里自由出入,同活人握手或者交谈;可以报复,但不用凶器。活人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活人不再害怕他们的影子。

我们坦然地走进碑里,同一些死者叙旧、言和或者继续一笔没有了结的生意。

我们和死者一起走进过去,或者未来。我们的影子和死者并肩前行。前行的队伍壮大起来。

史学家也加入进来。司马迁和郭沫若坐在茶馆里摇头叹气。历史在他们的周围闹闹哄哄,难以明晰。

领袖依然坐在他们习惯的位置上。

老百姓在路上匆匆忙忙地领略阳光。

碑在这时是一种距离。领袖便走出金殿,到地头和老百姓谈心。他们穿着布衣,扶起同一把犁。

这个时候,碑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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