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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直觉主义的双重面孔

2014-08-19赵克

西部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双重标准错位后现代主义

赵克

摘要:直觉主义是一个在知识界和社会生活领域具有广泛影响的思潮。在美学、艺术鉴赏、宗教体验等人文领域,在传统上被认为是与人本主义对立的科学主义思潮下的许多流派、社会科学乃至于在社会生活中的反科学运动与女性主义等领域中都有体现。因直觉主义在人文与自然科学两大不同领域采取不同的立场,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生活等领域同样持截然相反的立场,因此具有双重性。

关键词:直觉主义;适用域;错位;双重标准;后现代主义

中图分类号:B8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在经典哲学原理提供的思维框架中,以直觉、灵感、顿悟形态出现的悟性(或体悟)不仅没有获得高于理性的准确定位,而且在认识论与实践本体论中通常是缺位的。这一缺位带来的后果是:(1)在人文领域,把美学、艺术鉴赏、道德内省乃至于宗教体验置于一个不适当的、甚至是缺席的位置;(2)在自然科学领域中,以推理、论证、证明的逻辑取代了发明与发现的心理学;(3)在社会领域,采用双重标准;等等。作为一种针对把理性强调过了头的时代性补充,或作为对仅有感性―理性,主观―客观之类二元思维向度的一种超越,自上世纪之交,在人文与自然科学领域同时兴起的直觉主义思潮无疑具有内在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后, 直觉主义思潮则逐渐成为一种超出学派范围的社会思潮。可以说,在整个二十世纪的所有思潮中,直觉主义是影响最大、最广泛的思潮之一。

一、前提性陈述

理解和解释既有正确与错误,靠谱、不靠谱与基本靠谱等程度上的差别,也有语义、语法、语用、语境的差异。“主义”是本文涉及的一个重要概念。在英文语境中,与之对应的英文语词doctrine和后缀-ism,有把某种理论、思想、学说、流派等强调的过了头,或摆到了“信仰”、“信条”、“教义”、“宗派”位置,或有嘲讽意味。如,“不能因某人是研究资本的,就一定是资本主义,强调昆虫重要性的就一定是昆虫主义;也不能认为某人是研究道德的就一定道德高尚,没有研究过道德就一定缺乏道德一样”。[1]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把某种方法(如经验、理性、直觉或悟性)称为某种“主义(如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直觉主义)”,都属于地道的人文领域,如相对主义(属人文领域的哲学)之于相对论(隶属物理学),物理主义(属艺术、文学与科学哲学的一个流派)之于物理学(属理学),把科学提到信仰或教义层面的科学主义,等等。

对直觉和后来易于上升或归结为直觉主义的灵感、顿悟、洞察、悟性等直觉域概念的强调,古已有之。之所以不能称之为直觉主义,乃是出于:(1)作为一种正常的方法或认识论来使用的。如,无论是把悟性定位在感性之前,还是定位在理性之后,只要是作为一种与感性认识、理性认识并列而非万能的认知方法,都不能视为直觉“主义”。(2)在其适用域范围之内。如,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强调“天人合一”、注重审美体验或某类道德境界;在所有领域中的创造性活动中的美学与心理学因素;在二十世纪之前的西方主流文论中尚未形成一种思潮或流派等情况下,称为直觉主义都不合适。(3)虽突出和强调直觉域概念的重要性,但在某人或某学派、思潮中不占主要成分。如,在贝克莱(G. Berkeley)和康德(I. Kant)等哲学家思想中,有类似的突出和强调,但不能以此为据,而把这类学说归结在直觉主义流派内。

在上述前提性陈述的背后,要突出和强调的是一个更具原则性的“适用域”问题。“这是因为任何真理,如果把它说得‘过火(如老狄慈根所说的那样),加以夸大,把它运用到实际适用的范围之外,便可以弄到荒谬绝伦的地步,而且在这种情形下,甚至必然会变成荒谬绝伦的东西。”[2]172“真理和谬误,正如一切在两极对立中运动的逻辑范畴一样,只是在非常有限的领域内才有绝对的意义”。[3]106因此,注重适用域是任何严谨的探索者、思想的解读和传播者须自觉遵守的一个重要前提。之所以要强调这点,皆因跨越适用域,恰恰是包括直觉主义、科学主义乃至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潮出现极端化、荒谬化的主要根源之一。[4]如P·费耶阿本德通过科学知识的发生源(受益源)诡辩地得出“科学等于巫术、神话”的结论[5]113;H·柯林斯和T·平奇则指出,“科学就是勾勒姆”[6]7;D·布鲁尔则把一切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理解和定义为“得到集体认可的信念”[7]4;等等。

直觉主义之所以为直觉主义,至少同时满足:(1)意识到或体验过直觉、灵感、顿悟等即时或零时无意之识(知识、体验或图像)的存在;(2)认为直觉比理性更基本、更可靠;(3)把无意之识上升到本体论层面,或推到适用域之外。尽管如此, 由于在习惯上一般把强调直觉或直观在认识中具有一定作用的思潮和学说,都统称为直觉主义。谨为陈述、分析方便记,才在必要(如需保证历史文献、思想、引文的真实性)之处才采用非严格地说法。

二、人文领域中的直觉主义

对直觉、灵感、顿悟、悟性等直觉域概念的强调虽古已有之,但直到二十世纪初,随着一种对认识论理性主义传统的超越成为一种时代诉求,直觉主义才真正成为一种学说和思潮。这种诉求之所以是时代性的,其根源在于:近代科技塑造的工业文明、科层制社会管理方式、工厂制度以及经济上的垄断,政治上的高压,撕裂、剥夺了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把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对此,马克思从制度和社会变迁入手,通过分析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生产关系,提出了人的全面发展的学说。沿此路径,在理论上形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批判理论思潮;在实践领域诞生了以社会主义为理论指南的国家。恩格斯则重点从自然科学着手,对自然科学进步作出的非马克思和反马克思思想进行了回应。稍晚,在书斋中和讲坛上,哲学家们则开辟了摆脱对“感性―理性”二元路径依赖的新路径。代表性的工作如,在文艺理论与美学领域叔本华在批判中发现了悲剧与权力意志;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发现了超越之(崇高)美;H·柏格森则从对生命的体悟与直观中发现了直觉的作用,创立了直觉主义的本体论;等等。人文领域的直觉主义的重要观点和基本特征是:

(1) 拒绝承认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机械决定论的因果观,尤其是那种认为世界存在终极目的的目的论思想,提倡那种不由自主、难以名状的自由意志。如,人文领域直觉主义的公认代表人物H·柏格森(Henri-Louis Bergson,1859-1941)认为,必须为自由意志留下足够地展开空间。I·康德认为,自由意志仅仅是一种实用主义的信仰,仅存在于时空之外,因此,其存在与否我们根本不知道。柏格森对这些哲学家的表述感到困惑。在其博士论文《时间与自由意志》(Essai sur les données immédiates de la conscience)(1889)中[8],为反对机械论与目的论,柏格森提出了绵延(Durée, Duration)观。认为,绵延是自由意志的纯粹流动,并非是一个个具有因果关系的间断点之间的粘合,而是一种流动的(fluid)、不可分割的、持续的、易变的(mobile)整体。兼有运动、变化两个概念的特质,和永不间断地运动、变化之意。[9]8

(2) 凸显直觉(Intuition)和个人体验的重要性;强调对很多思想家把握真实(réel,或实在)而言,瞬时(或即时,immediate)体验和直觉(intuition)比理性(或唯理)主义和科学具有更重大的意义。在柏格森定义了绵延之后,因柏格森认为,一个人依靠对不变(immobile)的(理性)分析无法理解绵延。要真正理解,只有通过直觉和个人亲身体验。柏格森的“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身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10]3他把时间分为“空间时间”(钟表度量的时间)和通过直觉体验到的“心理时间”。并认为这种他称之为“绵延”的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如此以来,直觉与个人体验似乎就成为把握绵延的方法。这与康德那个凌驾于感性与理性之上的“先验统觉”概念有所不同。柏格森“将直觉用做证据,辩证法便不可或缺;但是辩证法所做的一切,却常常是发展超越了辩证法的直觉所得出的那些结果。”[9]204这正是直觉高于一切理智之处。柏格森的绵延说,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和批评都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并成为J·.乔伊斯、F·沃尔夫、W·福克纳等人倡导的意识流创作手法的哲学基础。

(3)强调了创造过程的自由、结果的不可预料性或新奇性以及创造活动的易变性。在《时间与自由意志》、《材料与记忆》Matière et mémoire)(1896)、《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éatrice)(1907)和《创意:形而上学导论》(The Creative Mind: 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1903)四本书中,柏格森对创造性(Créativité,Creativity,或创造力)都有所阐释性地使用。围绕创造性和创造力这一主题,涉及到了时间与统一性、自由意志、洞察力、变化、记忆、意识、语言、数学基础和理性的局限等问题。

(4)坚持形而上学(哲学)应完全拒绝分析、反对哲学含有事实、事物与感官作用的观念。作为一种文化史纲领,以柏格森为代表的直觉主义思潮具有排他性。他不仅反对罗素的逻辑原子论、还认为哲学家所要探究的是那些不含有对象的流变、绵延、直觉、灵感等的本身。由此以来,哲学便成为一种不涉及任何物理对象、事件或事物的流变学、绵延学、(文艺)创作学、超验审美学和纯粹体验学。

(5)直觉主义者认为经验和理性不能达到生命的本质,只有直觉和内心体验才能做到。用精神进化论取代生物进化论。如,为进一步反对机械论和目的论,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一书中首次杜撰了?lan vital①一词。该词用来指源自生命、意识深层、自然而然的、莫名其妙的、既没有欲望和冲动,又具有生命和活力的“绵延之‘流”。柏格森称有机界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但是,这种和谐远非它被宣布的那样完美无缺。它允许众多的不和谐,因为每个物种,甚至每个个体,全都保留着某些冲动,这些冲动来自普遍的生命冲动(vital impulsion),全都具有为其自身利益而运用这些能量的趋向”。[9]47然而,并没有到此为止。柏格森认为,绵延作为真正的时间,唯有在记忆之中方能存在。记忆中的时刻是在不断积累的。人的欲望、意志和行为是全部过去积累的产物,是过去的总和铸就了我们现时的精神(或人格),也创造了生命形式。因此,进化(积累)过程与意识的创造过程是合二为一的。

继柏格森之后,在狭义人文领域中的直觉主义代表人物还有B·克罗齐、E·胡塞尔等人。总的看来,直觉主义者把直觉定位于理性(理智)之上,倡导听音乐、看风景融于情境之中,阅读古诗词要回到意境中,阅读尤其是理解要得其“意”而忘其“形”,类似于中国古典文本中的“天生合一”。这对审美、艺术和伦理修养无疑有积极意义。然而仅仅靠直觉、个人体验,即便是展开其理念、思想、观点来说也毕竟是不够的。老僧入定,偶尔也念念有词。语词(概念是需要理性化或是理性化的产物)之所在,便是直觉主义出现缺憾之所在。更不用说,理念的展开需要文字、联想、辩证法等理智性更强的方式、方法。因此,直觉主义者在尝试消解主客二分,凌驾于唯物与唯心两大派别之上的一种本体论超越并不成功。自20世纪初,以柏格森为代表的直觉主义、自由意志论(非决定论)、心理主义和有关科学进步的诠释学这个系列,遭到了B·罗素、G·桑塔亚纳、G·E·摩尔、L.维特根斯坦、M.海德格尔、J·本达、T·S·艾略特、W·刘易斯、P·瓦勒里、A·纪德、J·皮亚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T·W·阿多诺、L·考莱蒂、J·P·萨特、G·普利策、M·布朗肖,美国哲学家如I·巴比特、A·洛夫乔伊、J·罗伊斯,新现实主义(或新实在论)者B·佩里、E·B·霍尔特、W·蒙塔古,批判现实主义者(或批判实在论者)D·德雷克、W·塞拉斯、C·A·斯创格、A·K·罗杰斯,D·H·康维勒、R·弗赖、J·赫胥黎和V·沃尔夫,等人的批评。

三、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

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②,与陶醉于诗、词、歌、赋,流连于忘我情境,囿于生命意识觉醒时的喜悦的,狭义上的人文领域中的直觉主义有所不同。这种差异,使直觉主义思潮在宏观上呈现双重面孔。不仅如此,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者不仅代表人物众多、成果丰富,而且大多是自己公开声称为直觉主义者的。尤其是在该流派内部,执行了一条与狭义人文领域的直觉主义有别的双重标准。

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流派的产生,是以L·E·J·布劳威尔(Luitzen Egbertus Jan Brouwer,1881-1966)在1907年通过的博士学位论文“论数学基础”(Overde grondslagen der wiskunde)为标志的。尽管在柏格森的著作中谈到了数学基础问题,但是并没有足够资料表明二人之间存在交流和联系。2007年,在法国色里斯召开的“直觉主义百年”会议上,在长达431页的会议论文和报告中,只有1处在论及布劳威尔的直觉理念(notion)[11]124与柏格森、布罗尔、康德、庞加莱、罗素的直觉理念有别时才提到了柏格森。可以说,在二十世纪上半页,以布劳威尔为宗师的直觉主义流派与以柏格森为宗师的狭义人文领域的直觉主义传统是并行(而非交叉)地发挥着影响的。

在人类文明中,原始的“数”感和抽象的“图、形”,是在人与自然的互动中、在生产与生活实践中产生的。在诸多古老文明中,凡是代数、几何学比较发达的文明,其抽象思维亦比较发达。然而,起源问题与发展问题毕竟是两个有别的主题。在布劳威尔之前,法国数学家庞加莱(J.H.Poincaré,1854―1912)认为,“逻辑和直觉各有其必要的作用。二者缺一不可,唯有逻辑能给我们以可靠性,它是证明的工具;而直觉则是发明的工具。”[12]202在数学跨出起源阶段之后,直觉之于(数学)发明的重要性,犹如形象思维之于艺术、逻辑之于推理与证明(抽象思维),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是跨出了起源阶段,即使把整个数学的发展都看成是发明的或直觉推动的产物,并不太过。但是,无论是康德还是布劳威尔而言,自然数源自“原始直觉(Ur-intuition)”的说法(或信条)都有欠妥当。因为在文明史中,尽管各个文明的记数方式不同,但自然数恰恰都是起源最早、与生活实践(如,结绳记事)密不可分的记数形式之一。起源问题与发展问题的混淆,在起点上注定了布劳威尔所开创的直觉主义传统,存在着偷换主题和严重错位问题。

在“论数学基础”一文中,布劳威尔把直觉作为构建全部数学基础的一个先验概念。认为:“数学是独立于经验的自由创造,是由先验的基本直觉(原始直觉)发展而来的。原始直觉,也就是所谓的变化着的不变性和化多为一。”“数学基础只有通过建构才能成其为可能,没有直觉介入建构就没有数学的存在”。[13]115布劳威尔还把认识论的直觉观与本体论的建构观纠结在一起。对布劳威尔而言,X的直觉、或知道X,意味着X是可构造的(constructible)或X是存在(exists)的,反之亦然。也就是说,X是否存在与X是否可知、是否可构造、是否可直觉是一回事。分解开来其问题十分明显:

(1)是否存在与是否可知的等价,易于让人联想到让贝克莱大主教闻名于世的那句新原理,即“存在即被感知(esse is percipi)”。该原理既是贝克莱整个哲学的出发点,也是其“知识论”或其《人类知识原理》的出发点。在1732年和1734年,贝克莱先后发表了《阿尔奇弗龙》(Alciphron)与《分析家》(The Analyst)对数学基础问题提出了质疑。贝克莱认为,所谓“公理”除了是科学家们的口头禅和人们的实践(需要外)找不到任何理由,既非理论知识,也没有理念(notion)相对照。布劳威尔的直觉主义理论中无疑蕴含该命题。这不仅表明布劳威尔的数学观是完全内省(introspection)的,同时也是对以希尔伯特为代表的公理化集合论流派的一种否定。

(2)是否存在与是否可构造的等价,可改写为“存在即被构造”。按照布劳威尔观点,“真是存在于现实中,……不存在没有被经验到的真。”[13]116逻辑也并非是发现真理的绝对可靠的工具。“严格按照这个观点来处理的数学(包括仅仅通过内省的构造而推出的定理)被称为直觉主义数学”。经典数学家错误地“相信不可知的真的存在性。”[14]175

(3)是否可直觉与是否可构造的等价,即“直觉即被构造”。此时,直觉已经失去了庞加莱式的定位、限制了直觉的应有功能。因为,沿着思想史路径,在数学跨出起源阶段之后,在所有自然科学中,数学是一门高度抽象、高度纯化的基础学科,对诸如真―假、无穷小、实无穷、极限等概念的把握是最需要抽象思维和直觉大行其道的时候,但恰恰在此时,直觉主义者③却贯彻了比经验主义、实证主义还要强硬的彻底的经验主义纲领。对此,P·贝纳塞拉夫一针见血地指出:“直觉主义者在数学上倒似乎是实证主义者,但对其他学科则不一定如此。”[15]26

在直觉主义的认识论和本体论纠结中,还可以得出两个具有等价性的命题,其一是,是否可直觉与是否可知的等价,可改写为“可知即可直觉”、“不可直觉即不可知”。此时,直觉的功能又被无限扩大,否定了逻辑之于推理与证明的重要性。其二是,是否存在与是否可直觉的等价,可以改写为“存在即被直觉”。此时,直觉主义者又返回到本体论(如,布劳威尔),或因直觉的展开毕竟需要语词而转向语言学,如M·达米特(Michael Dummett)等。

在跨出文化起源问题之后的自然科学理论领域,直觉的确具有不容忽视的、甚至是“发明”新理论的作用。超越经验范围的新的理论发现的确离不开人的智力设计、创造和发明。但是,要把这种能力上升到本体论的决定论层面还是要冒主观决定论和唯我论之风险的。尤其是,当命题强化到“源自心智的直觉是事物产生、发展的源泉”时,其唯心论、唯我论之本质已昭然。在布劳威尔开创的直觉主义传统下,进行的具体数学工作虽具有一定意义,例如他们所强调的能行性问题和构造性方法至今在数学与计算机科学中仍在发挥作用。但是,这并不表明其纲领也一定是正确的。如,把数学看作是心智的自由创造;数学概念先于语言、逻辑和经验;决定概念正确性和可接受性的是直觉,而不是经验和逻辑;等等,都是可以理解却是不可接受的。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在跨出起源阶段可视为纯粹理性的数学领域,尤其是在最需要贯彻直觉主义立场的时候、布劳威尔式的直觉主义是缺位的;而在证明、推理、论证等发挥主导作用的领域,直觉主义又偏偏强势登场。这种严重错位,不仅使布劳威尔式的直觉主义与其他流派格格不入,而且与康德、柏格森等人的立场也不一样。

四、直觉主义思潮的后现代延续

科学(若无限定一律指自然科学)的本意就是“分开”,“劈开”,引申意为分门别类、区分、辨识。拒斥分析,强调综合,甚至是不分层次的跨越式综合,恰恰是直觉主义的基本纲领和重要特征。如,因马桶和茶杯都是用具,若不加“区分”、“辨别”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必然都是一回事,并且因布劳威尔式的直觉主义存在严重倒错,因此,亦必然地是喝水用马桶、撒尿用茶杯。按照科学一词的本意,反分析、反差别和反辨识就是反科学。在后现代反科学的蒙昧主义思潮中,直觉主义功莫大焉。

以分析式思维为前提的近代科学及其建立在其上的理性主义传统给人类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丰富了人文精神的内涵。作为这种精神的延承和发展,马克思的人的实践主体性原则、人的自由、解放与全面发展学说和在实践中确立的以人为本的理念;在社会生活中的公民主体性;在社会运行上的注重以事实为依据的司法传统和新闻原则,以及法律在其使用范围内的普遍有效性(即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则;认知对象和知识的客观性原则;以及在理论上的严谨性、逻辑上的兼容性(consistency,不矛盾性);理论间的相关性;等等,丰富了人类思想。沿着主流传统,柏格森式的直觉主义为刚冷的近现代理性主义传统注入了人情味,圆融了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尖锐对立;而在布劳威尔式的直觉主义传统中,虽然发现了知识的丰富性,但布劳威尔式的直觉主义超越,在主题径路上要么最终走向了神秘主义,要么成为以反科学、反理性为内核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内在“幽灵”。因直觉主义几乎遍及后现代的各个领域、十分庞杂,以下仅选取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略作展开。

继布劳威尔之后,(公开说明或申明是)直觉主义者的主要代表人物有,A·海丁、W·B·埃瓦尔德、S·克莱恩、R·E·韦斯利、M·达米特等人。与以“绵延”等概念为核心的人文领域的直觉主义不同的是,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直觉主义在后现代以“可直觉与可建构的等价”为起点直接发展提出了转向说、建构主义等径路。

“转向说”出自直觉主义后期的主要代表人物M·达米特在1970年代提出的。达米特式的直觉主义的最大特点是具有一种修正或调和色彩。在语义“真”的论述上达米特把“真(理)与是否有意义”,“真(理)与可被构造”,“可被构造与可被证明”等同起来。[16]62在《真与其他迷题》一书中,达米特指出:“句子为真仅在于成真证据的存在”[17]155;“真值概念的本质在于它反映了所属陈述的客观特征。”[17]456不过,应注意的是,数学命题、逻辑命题、语义学命题与物理学、化学等一切非形式科学命题截然不同。在形式科学领域,命题是否为真与是否有意义,是由自身的规则来保证的。如对任一等式而言,若不加限定在等式两边同乘上一个未加限定的h, 则,(1)在形式科学领域,该等式仍然是成立的。即若原等式为真,则同乘上一个未加限定的h之后的等式亦为真。(2)在非形式科学领域,如物理学领域,该等式不一定成立、不一定为真或为假。根源在于,在非形式科学领域中,时空具有客观性;而在形式科学中,时空是否具有客观性一般不在考虑之列。因此,形式科学的“真”值观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是可以接受的。此外,达米特仅仅是说“拒斥实在论的强动机”。[18]70并没有明确地反实在论,而是将实在问题“悬置”起来,冷落了“实在论”。尽管如此,其适用范围必须严格限制在形式科学范围内在才具有普遍性和可接受性。

广义的建构主义(constructionism,或建构论)主要出现在心理学、社会学等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自20世纪60年代,尤其是自70年代以来,其理论基础在社会建构主义的发挥下,已悄悄在本体论层面实现了从进化论到智力设计(intelligent design,是对creationism的委婉说法)的转变。与其相应,其基本纲领也随之转化为“知识是建构的”、“事实是建构的”。由于到目前为止,在哲学领域,有关知识论在其前提中普遍很少采取经验知识、理论知识、直觉(体验性)知识或按学科领域进行限定等做法;关于事实亦少见在其前提中采取经验事实、理论事实差异之说。这既助长了诡辩论者,如利用理论物理学领域中的“光子”、“夸克”、“弦”等理论知识、理论事实,为其建构论的本体论作辩护,又导致了建构论的本体论命题难以经受哪怕是最脆弱的反驳。因为,仅仅就“事实是建构的”这一命题而言,如果“事实”不是“发现”,而是“发明”与“建构”的(即可以“凭空捏造”),那么,不仅仅是科学将沦为“巫术、神话”,而且整个以“事实”为基础,以客观性为原则和出发点的全部近现代社会的理性主义传统,如司法与新闻原则,男女平等、社会公平、公正、等等,以及所有的社会规范性领域,都将彻底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

M·舍勒在论述知识社会学的法则时认为“全部知识的社会学本性以及所有各种思维形式、直观形式、认识形式的社会学本性,都是不容质疑的。但是,这并不是说所有各种知识的内容、更不用说对这些知识的确认过程都是不容质疑的;毋宁说,这指的是在当前处于主导地位的各利益集团的社会视角的基础上,对各种知识对象的选择过程是不容质疑的。从这些法则出发也可以得出下列结论,即人们用来获得知识的各种心理活动的‘形式,从社会学角度来看都必然始终受到共同的制约,也就是说,受到社会结构的共同制约。”[19]66社会建构主义自此已初见端倪。

对科学的合理性、客观性抱怀疑主义态度和持相对主义立场,是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基本认识论前提。继之,如果把“各种知识”具体化为自然科学知识、再加入各种社会背景性因素,就成了典型的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强纲领,即“科学知识是由社会建构的”或“科学是一种意识形态”,等。如此以来,自然科学知识的客观性与合理性便荡然无存。对此,在《进步及其问题》一书中,劳丹(L.Laudan)开篇就把实在论分为三种,并在对第一种实在论的论述中明确指出:“我坚信本体论的实在论是正确的。我们只有假定科学家并不是在虚构他们的工作,科学的成功才能予以解释,科学取得了成功的说法才会有意义。看来奇怪的是,西方的许多哲学家(特别是法国和德国传统的哲学家)否认世界具有确定性。他们是彻底的相对主义者和社会建构论者,他们对智力生活的看法只是一派胡言。”[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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