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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还是学问长

2014-08-18刘诚龙

书屋 2014年7期
关键词:叶公黄兴古书

刘诚龙

有人谓张竞生是第一性学家,此话可能不确。张性学做了一部《性史》,漫赢得青楼厚性名,鲁迅先生曾对他开过玩笑,说张性学之观点,“二十五世纪或可通行”,鲁迅先生对时代估计过慢,不足怪,当年已有火车,三四十码就不错,哪晓今日的高速时代?和谐号快如飞,故而张性学所论二十一世纪便通行了,性学已为当代显学了。不过,今人以张竞生为现当代性学鼻祖,却是未必,在张之前,还有一位性学大家呢,湘人叶德辉是也。

叶德辉是湘人,他自称吴人,也是对的。叶公非湖南土著,祖父挈妇将雏逃兵祸,乃从江苏吴县迁移至湘。叶公不好龙,好学,人谓是湖南读书种子。只是这种子撒错了时代,若生于承平世界,定然大家,著作藏诸名山,大名刻之青史是可期的。可惜生于激变时代,“死于非命”,命乎?

叶德辉读古书起家,考过进士,入京都,不是京漂,而是京居,当过两年吏部主事,好前程啊,却是“天子不得臣”——他一生,真是:我爱皇帝,皇帝不爱我。没两三年,不晓得何故,退籍南蛮了。时代板荡,读不得古书的,时代板荡,潮流一味求新,而读古书的人,思想多半守旧,时代秋风新起,不将守旧者如扫落叶?叶德辉死得快,种因于读古书——读书得与时俱进,读时文呢。

叶德辉做过很多学问,著述以《书林清话》影响为最。有人称他“实为近代三湘唯一读书种子”,此话或过,不算太谬,源自其藏书真富。叶公所好多多,醇酒美人,都是所爱,但最爱者,是藏书了。好像是胡适吧,也许是梁启超,说过一句“唯书与老婆不可外借”,此话产权是叶公的。叶之藏书室就叫“观古堂”,竭四十年心力,凡四部要籍无不搜罗,充栋连橱,藏书数量近三十万卷。这么多书,何以保护?法子是书中夹春宫画,人问其故,叶谓:此种画片可防火灾。吾家别无资产,视书籍为生命,故不能不以有效办法驱逐火神。女人不穿裤子,夹在书页间,何以能驱逐火神?叶公自有解释:火神原为贵小姐,其侍婢达三十六人之多,后为玉皇大帝降为灶下婢,其神力与灶神相等。平时好着黄色服饰,怒则穿红衣,但因其出身闺阁,即在怒发之际,一见猥亵画片,亦不能不远避之。

春宫画能避火?女之用大矣哉。清国将帅打不赢洋人坚船利炮,曾用过春宫法子,只是那不是虚画,而是实物:一边伫满粪桶,一边叫城里女人脱掉裤子,朝着洋人,谓为可以避洋人炮火。清之将帅没多少本事,唯剩厌胜术招数。叶公夹光屁屁于稀世珍品,与大清大人意出一辙?我看那是虚词应付人。多半是,叶公好色,书籍里夹了春宫画,那不时时兴起好意思来?意味一兴不可遏止,便时时记着去翻书,隔三差五,被色诱去珍品书房了,不过是殷勤检查火患,预防火灾于初萌。这才是春宫避火之道。

叶德辉是蛮好女色的,据说娶了六房姨太太。读书与读色,一样钟爱。既好读书又好读色,书与色便一同纳入视野,同时兼胜。叶公曾著了一部《双梅影闇丛书》,书名雅致,其实呢,是古代性学著作大全,所收“房中书”五种,分别为《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玉房指要》与《洞玄子》,集书宏富,足可称古代性学大全。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引用是书最多,并夸叶公曰:“叶德辉的书证明,他是一个博学严谨的学者。这亦可从他对这五种书的处理方式得到证实。”

良可惜的是,这位严谨学者,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而是置诸乱世里,乱走笔,招致非命。叶德辉总以文人干政为最高理想,晚清每次变局,他好像一次没落下,所谓十处干塘,九处在场,鱼没拣一尾,命却掉了一条。

叶德辉是读古书的,读古书者大多抱残守缺。康、梁公车上书,大求变革,叶公视之为大敌,“梁启超唱新学于湘垣也,郋园纠合旧学同志,大驳议之,编《觉迷要录》二卷、《翼教丛编》二卷”,大骂康、梁;他那嘴,刀锋一样,骂起人来哪会有好话?叶德辉曾闹了一件坡子街事件,辛亥革命推翻帝制,黄兴居功至伟,湘人为记黄兴功勋,将长沙老街坡子街换名黄兴路。叶德辉据说有产业正处坡子街,何况他一直视革命为造反,于是大骂黄兴为妖孽,某日夜半时分,他带人去坡子街,砸了牌匾。这下了不得,待黄兴复返长沙,革命党人要来抓去,吓得他连夜逃之夭夭。

逃了,也算了吧。叶德辉却是蛮顽固的,事情稍平息,这人手痒,又做了一篇《光复坡子街地名记》,“黄兴乃须眉丈夫,怎么能像个女人一样?长沙只有鸡公坡、鸭公桥,不闻以人名称地名”。嬉笑怒骂,刻薄为文,还沿街散发呢。唐才常起兵反清,叶德辉作了《觉迷要录》,箕口开骂(其诗自谓:九死关头来去惯,一生箕口是非多——箕口者:欲言则言,欲行则行,不知趋时,亦不知避谤),差点死于唐公崽手上。再后来以口业得罪湖南都督汤芗铭,汤氏何许人也?人谓汤屠夫,被汤抓去,哪有活路?因叶德辉学问优长,他始入狱,好友易培基上告求救黎元洪;随后徐世昌、徐树铮、叶恭绰、李燮和等达官名流纷纷致电,威逼言诱汤芗铭莫乱来,连章太炎先生也发来电文:“湖南不可杀叶德辉。杀之,则读书种子绝矣。”众人施以援手,叶德辉逃过一劫。

这一劫是逃了,“下一劫”却是逃不了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农运大兴,革命党人欢呼好得很,视新事物为洪水猛兽的古董,自然不爱见,大呼糟得很。据说在农运会上,叶德辉撰了一联:“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豚,都是畜牲。”横批是“斌尖卡傀”。上下联首字是“农会”,把农会骂作杂种、畜牲。横批四字又刻薄: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把革命党人全得罪了。国民党湖南党部组织公审,十万民众高呼口号,要求判他死刑。也就在这次公审会上,叶德辉被判了斩立决,被执了斩立决。

毛泽东曾在1968年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会上,曾脱稿论了一下德辉之死:“这个保孔夫子、反对康有为的,此人叫叶德辉。后头顾孟馀问我,有这件事吗?我说有这件事,但是情况我不大清楚,因为我不在湖南。对于这种大知识分子不宜于杀。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那么妥当。”

叶德辉被杀,倒不是时间早晚问题,若其苟活N年,其命运也未必佳。最堪悔的,或许是不该掺和政治。他做他的学问得了,干文最好,干政干嘛?文人干政,不是政治不对,便是文人不对,或者是政治与文人都不对。

姑且事后诸葛亮:叶德辉,若老实做学问,何致有此劫?做学问好嘛,哪怕做些春宫画论也无妨,何况他确是做学问的好料子——否则,性命有虞,小命不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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