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亲子诗中的神童
2014-08-18田玮莉
田玮莉
(江西警察学院 基础部,江西 南昌 330001)
儿童,是历史中隐而不见的族群,他们轻轻地、悄悄地来临,或匆匆夭折离世,或迅速地跨进成人的世界,儿童隐身于成人世界里,关于儿童的记录也是随笔记下,被不经意地保留下来。在唐代诗人的笔下,儿童以片段的身影在辉煌壮阔的唐代大河中泅游穿梭。其中天才儿童的现状是最迷人的,人们对天赋异秉的神奇性有一种崇拜。天才儿童每个时代都可能产生,在唐代这种儿童被称为“神童”。尽管时空变迁,但对“神童”浓厚的兴趣与关注却是古今皆然。中国古代对儿童这个群体并没有留下历史位置,唯独对天赋异秉的卓越儿童留下记载资料。
早在汉代《史记》中“神童”项橐就已出现,但对于这位七岁为孔子师的传奇人物项橐没有详细记载,生平事迹全不可考,然而他在汉代似乎已成为资优儿童的代名词,是耳熟能详的“神童”代表。唐代社会对早慧儿童的推崇与关注不亚于前代。《唐语林》中为卓越儿童留着《夙慧》篇的一页,《太平广记》编有《幼敏》一类,皆显示唐人对神童的普遍重视。
一、诗人对于神童的观察与反应所写的诗歌
唐代亲子诗中有几位以孩子为荣的父亲,在诗中展现对孩子的高度赞许:
“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杜甫《忆幼子》)[1]
“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杜甫《遣兴》)[2]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李商隐《娇儿诗》)[3]
从诗中可看出一部分诗人,以父亲身份对幼儿的智性表现十分关心,一旦观察出幼儿有天资聪慧的表现,便喜出望外地加以鼓励、称赞,对于超越常人的表现,给予孩子“正增长”,促其朝着期望的方向前进。基于人们普遍对“神童”有过分的想象与期待,诗人对孩子早慧的振奋远大于“大器晚成”的欣慰。虽然,由检索的亲子诗来看,被父亲写入诗中的孩子,似乎并没有唐代史料记载中的“神童”,但由诗歌作品来看,父亲的称赞之情已是视孩子为不凡人才。当然这一现象为古今中外父母皆然的心理表现,乃是出自高度期盼下的心理盲点,但这种心理也恰恰给予了幼儿自信,使其建立健康的自我形象。杜甫便是对儿子期盼极高的父亲,在他记忆中的幼小爱子的形象是“聪慧与谁论”,那是他在时空差距下,选择留存卓越、不凡的孩子面貌。杜甫对儿子的教育是非常重视的,不但亲自教子、课子读书,而且对儿子的各项行为也是时时挂念,名为《遣兴》的诗,其实想的无非是孩子“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的聪颖天赋,一声“骥子好男儿”显露出多少身为父亲的骄傲。李商隐的《娇儿诗》更是极度夸赞爱儿的与众不同:“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口气十分炫耀,由“娇儿”的诗名已表露无遗。而“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夸张的叙述也令人质疑其真实性,虽然诗作充满夸耀之意,违背诗歌含蓄蕴藉之美,但不令人生厌,只因父爱传递真性情之美,超越了含蓄的传统标准,建立了亲子诗的独特风格。
诗人对“神童”的观察还反映在对别人孩子智慧的关注上,透过诗歌表达内心的期盼与羡慕,诗如下:
“念符不由级,屹得文章阶。白玉抽一毫,绿珉已难排。偷笔作文章,乞墨潜磨揩。海鲸始生尾,试摆蓬壶涡。幸当禁止之,勿使恣狂怀。自悲无子嗟,喜妒双喈喈。”(孟郊《喜符郎诗有天纵》)[4]
“更添十岁应为相,岁酒从今把未休。闻得一毛添五色,眼看相逐凤池头。”(熊儒登《和窦中丞岁酒喜见小男两岁》)[5]
孟郊对韩愈儿子昶的欣赏与羡慕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越级的天赋资优,一是表现在诗歌方面的专长。“天纵”是资优儿童的表征,不需要如常人循序渐进地学习,能因为天生的悟力才性而有卓越的表现。当然,贺赠他人孩子的作品不免溢美之词,但其内容不在反映真实性,而是反映唐代诗人对孩子的期待方向。“更添十岁应为相,岁酒从今把未休”即是对“神童”的高度期盼,诗人们对孩子的期待于字里行间表露无遗,若能“不由级”的超越常人将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而年少便能封相的甘罗故事,更是对小孩子的祝福常用语,可见唐代士人心中的普遍价值。“神童”揭示了古今多少父母的迷思。
不过,神童毕竟是一种特殊现象,一旦孩子渐渐长大,诗人便能清楚孩子本身的资质,加上自身生命阅历的增长与启发,对于“智力过人”的期盼渐渐平息,转以另一种态度看待孩子的未来。诗如下:
“未能知寿夭,何暇虑贤愚。”(白居易《阿崔》)[6]
“持杯祝愿无他语,慎勿顽愚似汝爷。”(白居易《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7]
“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白居易《闻龟儿咏诗》)[8]
白居易对孩子的态度显然不似杜甫有强烈的学习成就取向,此与白居易得子不易有关联。因此,对孩子的聪慧与否并不太关注,而是倾向于人生的健康快乐的身心关照。对屡遭丧子之痛的白居易而言,孩子的身体健康显然优于聪明的期待,而人生起落的体验使他希望孩子不要“顽愚似汝爷”,方能在人生道路走得顺利。而写诗的辛苦,对视如己子的龟儿又有所不舍,因此与原先的期盼之外有多了一份宽裕的喘息空间,或许,孩子的人生不一定非得这样走?而对众人口中的聪明,白居易更是看淡,在《哭皇甫七郎中》诗中便发出“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9]之感慨,这种看法对以智力高低论断孩子未来的传统价值观可视为一反思,为过度的“神童”迷思提供了另一种思考向度。
二、唐代亲子诗中的孩子智慧
对于这些令人另眼相看的神童,诗人以赠诗的方式将这些轰动一时的儿童保留在诗集里,因此,在《全唐诗》里,有多首专写神童的诗,此现象显示了神童身份对唐代诗人的吸引力。如:
“圣朝殊汉令,才子少登科。每见先鸣早,常惊后进多。独居方寂寞,相对觉蹉跎。不是通家旧,频劳文举过。”(李端的《赠赵神童》)[10]
“杏花坛上授书时,不废中庭趁蝶飞。暗写五经收部秩,初年七岁著衫衣。秋堂白发先生别,古巷青襟旧伴归。独向凤城持荐表,万人丛里有光辉。”(王建《送司空神童》)[11]
“卫瓘诸孙卫玠珍,可怜雏凤好青春。解拈玉叶排新句,认得金环识旧身。十岁佩觿娇稚子,八行飞札老成人。杨公莫讶清无业,家有骊珠不复贫。”(元稹《赠严童子》)[12]
“习读在前生,僧谈足可明。还家虽解喜,登第未知荣。时果曾沾赐,春闱不挂情。灯前犹恶睡,寤语读书声。”(郑谷《赠刘神童》)[13]
由上列作品来看诗人对孩子的智慧取向,可以发现这些以“神童”闻名的孩子有着相同的特点。首先,他们在幼年便展露文学方面的特殊才华,语文记诵,书写的能力,是唐代观察孩子智慧的首要指标,也是童子科的取士项目,所以能“暗写五经收部秩”、“解拈玉叶排新句”、“八行飞札老成人”,都是当时资优孩童的重要能力指标,也是为诗人所叹服之处。其次,他们都有超龄的老成表现。王建笔下的赵神童直可比拟为早慧且辩才过人的孔融,年仅十岁便令人哑口无言,能使王建心生“每见先鸣早,常惊后进多”之叹的孩子,必有跨越成人世界的言行。在惊叹之余,不禁揣想这些孩子仿佛留存着前世的记忆。“认得金环识旧身”、“习读在前生”应是早在出生时已经经纶满腹,否则小小年纪怎能发出成人之语?再次,神童必须反应敏捷,下笔成诗。试看两首神童的诗歌作品: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缪氏子《赋新月》)[14]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七岁女儿《送兄》)[15]
这两首诗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下笔完成的,所以早慧之外需要敏捷的悟性,才能成为唐人心中的“神童”。不过,这些留在诗集中的诸位神童们,似乎人皆以“神童”称之,冠以姓氏取代原来的名字,神童的光辉已然塑造了孩童新的身份与社会地位,身份的重新注册会带来迥异的人生,可惜的是,鲜少神童长大成人后的记录,神童成长后有多少人成为天才呢?《中国天才盛衰史》中对中国古代的文学天才做了评分淘汰后,共统计出204位文学天才,其中第一流天才有47人,第二流天才118人,第三流天才39人,在47位一流天才中,唐代占了10位,分别是宋之问、沈佺期、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柳宗元、元稹、杜牧和李商隐。唐代的一流文学天才比例很高,然此十人中却没有人是“举神童”出身的,仅仅白居易“敏晤绝人,工文章”,[16]有资优儿童的征兆,不过并非以神童著称于世。因此,“神童”似乎只是幼年时期,显然神童的成长过程出了问题:起步早却无法将天资做充分的发挥,诚然可惜。但是在唐代的神童关注下,神童的成年并非众人关心的焦点。
唐代的“神童观”延续了汉以来的观点,且更强化落实对“神童”地位的提升。唐之前的童子科考试始自汉代,而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动乱,童子科的举办兴废无常。自唐代之后科举制度兴盛,童子科的考试因此定型完备,参加童子科考试随之蔚然成风。但从人类智力的常态分配观念来看,天才的比例是相当少数的,岂是处处可见,时时得闻?而应童子举成了当时人们心中名利双收的捷径,在《全唐诗》所载作者小传的资料中,对于“神童”出身的诗人,如杨炯、刘晏、林杰、杨收等人,前三者是“举神童”而为官,杨收是人们口中的神童,乡人竞相拜访以致胜过其藩的名人。但观其生平却令人感叹,四人中,刘晏和杨收死于非命,林杰是年少弃世,只有杨炯一人命运尚可。再看四人文学成就,只有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初唐四杰”,存诗一卷,刘晏存诗2首,杨收存诗3首,林杰存诗2首,寥寥可怜。
杨炯为人“至官,果以严酷称,吏稍忤意,搒杀之,不为人所多”。[17]这样严苛待人,在人格上是有瑕疵的,显然,在同情与同理的人格培养过程中出现严重缺陷。
杨收则“既益贵,稍自盛满,为夸侈,门吏童客倚为奸”,[18]与中尉杨玄价相互授受,埋下反目成仇的恶果。杨收的人品内涵皆不高尚,在物质的欲望中很容易迷失自己。
刘晏为人清廉,能力卓越,但“始,杨炎为吏部侍郎,晏为尚官,盛气不相下”,[19]早年的夙怨埋下丧命的悲剧。刘晏先不能忍,后又不知弥补化解嫌隙,在人际关系上缺少经营的能力。
“童子科”一旦成为唐代另一条入仕的捷径,便引发了许多弊端,利之所趋使童子科的考试时有舞弊传出。唐代宗广德二年,停止童子科的固定考试,至代宗大历三年方重开童子科考,但文宗开成三年又下诏停止考试,如此三令五申,可以推知当时的童子科滥录童子的乱象。在唐宣宗大中十年的奏书中指出童子科的弊端:成人世界名利的诱惑下,年龄可以伪造,专长可以欺瞒,既非童子亦无“神奇”、“智慧”可言。这样骗局式的集体舞弊全是成人利欲熏心下的结果,而许多唐代儿童也参与这样的骗局,成为谎言下的一颗棋子。这样由成人主导的作弊事件,赤裸裸在孩童眼前上演,如何教育出品格高尚的士人,这样观念下成长的孩子,不管“假神童”的诡计是否得逞,对孩子的错误示范皆已造成。唐代的“神童崇拜”对儿童的人格培养造成极大的伤害,所损失者,在于价值观的误导与情意教育的严重忽略。
“神童”这一个过早成熟的群体,在众人关爱的眼神下,提早结束童年,也跳脱了原先该施予的情意教育。成年人总是假定这些资优儿童在认知领域是领先的,故而认为这类问题对于他们应该没有严重的麻烦,但情况却不一定是如此。资优儿童在过度的期许下,所承受的压力比一般人大。假如他们不能适度地调整情绪,勇于面对挑战,则可能导致心理失衡,终至抑郁一生。面对这样一群“神童”“慧童”,更应当协助其走向身心健康的人生。越是聪明智慧的资质越是需要悉心调教,方不致因单方面的突出而忽略智慧的多元性,高智商的孩童若无特别指导,亦无法在生活上寻得幸福满足感。
人的智慧表现是多元的,并非单一的智性要求而已,如何让孩子在幼龄时便开发多元智慧,使其朝身心健全的方面成长,是现代教育努力的方向。唐代“神童”的历史已经过去了,那些在诗人笔下绽放智慧光芒的孩子为我们补足除了家庭中撒娇、嬉戏、生病、劳作的儿童外,另一群以儿童身份跨越成人界限的孩子面貌,使唐诗中的儿童图像更完整。
[1][2]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6.
[3]刘学锴.李商隐传论[M].合肥:黄山书社,2013:277.
[4][清]彭定求.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380-42:6168.
[5][清]彭定求.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476-4:7913.
[6][7][8][9](清)彭定求.全唐诗[M].卷451-1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451-13:7405,Vol451-9:7403,Vol440-26:7096,Vol451-49:7416.
[10][清]彭定求.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285-66:P4681.
[11][12]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M].中华书局,2012:118,144.
[13][14][15][清]彭定求.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676-2:11598),Vol783-18:13303),Vol799-4:13481.
[16][17][18][19]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中华书局,2000.Vol119:4300,Vol201:5741),Vol184:5395),Vol1494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