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梦人(第6章)
2014-08-18陈茜
陈茜
“进来。”一个声音说。
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刘军能看到宾馆房间里的家具轮廓。一个男人盘腿坐在床上,膝上搁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的蓝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是何江。他正飞快敲击键盘,神色专注。
刘军自顾自拖了张椅子过来,在床侧坐下。
“你一直是装疯?”他问。
“只有一部分是。”何江说,“这段时间,我的脑子有点乱。新药的关系,时间太紧张,还没来得及完善它。我其实没必要偷那些档案的。那些信息我已经知道了,但我那时思路不太正常。”他一边说话,一边没停下手里的活儿。
刘军用指节摸着下巴。他也没料到自己一击即中,能把何江堵个正着。从月球回来后,局里的技术部终于定位了何江的手机。那天与月球人谈判时,刘军在一瞥间记住了杜君企图发送电邮过去的号码。他挺为自己强大的记忆力自豪。
何江的通话地点散落在本市各处,刘军凭直觉知道他的活动中心在哪儿。果然,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何江连最轻微的惊跳也没有,像是早就等着他了。
“我得把你带回局里去。”刘军告诉他,“精神鉴定之类的事自然有人来做。楼上楼下都有人守着,我要是你,就不会干蠢事。”
“杜君在哪儿?”
“谁?”
何江第一次抬眼,刘军挑起眉毛回瞪过去。他浮现出感激的神色:“谢谢!”
刘军耸耸肩,“走吧。”
“能不能再给我五分钟?”他说着,注意力回到笔记本电脑上,“然后一切都由你们说了算。”
刘军想了想,似乎强迫他也没什么意思,仅五分钟而已。他坐在椅子上叉着手,等了一会儿,说:“你看见过我的梦。”
“对。”
“我梦到的场景,都是真的么?”
“不一定。做梦者都会对回忆里的视觉资料进行加工。”何江敲了下回车,放松肩膀晃晃脖子,“但你梦到的那辆橙色汽车是真的。我很抱歉。”
“你什么意思?”
“你炸掉的那个车库,里面有你的家人。我很抱歉,但那时也是任务。”他小心翼翼关上笔记本电脑盖板,“我能看到别人的梦,能在梦里杀人,也能通过一些心理影响,让人按我的意思行动。我能混进这座宾馆,靠的就是暗示他们放我进来。”
刘军说不出话来。他脑中一阵嗡鸣。
“那个车库必须端掉。你不是独立做出的决定,前一天晚上,我睡在你们的营房隔壁,是我影响了你们的行为。”何江说,“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对别人的意识进行干涉。”
“你——”刘军的声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该愤怒还是大笑出声,最终轻声说,“你只是为了看梦。”
“你不理解。我这辈子全耗在梦上了。”何江说,声音干哑,他停下清清嗓子,“刚开始,我只是想找个方法,能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做梦。我是个怪物,从小就是。一直到四五岁,我才学会分辨梦和现实的区别,知道最好别把看到的事说出来。我像在每天被强迫着偷看周围所有人的日记本。后来再长大了点,我开始意识到,与其整天惶惶不安,不如利用自己的怪异之处得些好处。蓝星的教师告诉过你们,我当年是孩子中的头儿。”他自嘲地笑起来,“我掌握身边所有人的小秘密,以及隐秘的欲望。他们怕我,再正常不过了。同时他们也信任我,因为我总能替他们解决麻烦。”
刘军木然地看着他,词句像流水般从他脑海过去,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呆会儿,消化一下自己知道的东西。橙色汽车,她们的确是死了。他该负多少责任?又有什么意义?
何江仍在自顾自说个不停,像是过了今晚就再没机会说话了:“后来我进了马戏团,然后是疯人院。那几年算是荒废了。我没得到什么东西,生存本身占用了大部分精力。幸亏是战争,我才有机会解脱出来。这话听上去很可怕。”他摇头,“但事实确是如此。在南大,我开始接受正式的科学训练。以前只是出于想了解自己的本能,做过些有趣的尝试,没产生过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想法。在南大的几年很有帮助,杰和A帮了我不少忙,但我用残疾和死亡来报答他们。”他发出一声干硬的冷笑,“那是我第一次试图在两个人的梦之间直接穿行。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我是怎么样去窥探别人梦境的。就像走在一座大型旅店的走廊里,两边排列着门。你知道每扇门后都有个房间,但房间与房间之间是无法联通的。你只能不断回到走廊,才能进入其他房间。南大的那次试验,我企图从一个房间直接破墙进入另一个。”他伸手慢慢抚摸笔记本电脑的边缘,“A当场脑死亡。杰的神经损伤进展相当缓慢,但也是不可逆的。从那以后,我决定只在死囚犯身上试验自己的新想法。”
“战犯?”刘军说。也包括我们这些普通人,他没说出来。
“他们都是空袭的主要责任者。”何江说,“我不想为自己辩护什么。他们的死不会让我晚上睡不着的。我也为自己挣到了一个实验室。对我来说,是笔好买卖。”
“梦真的有那么重要?”刘军问他。何江的剪影在黑暗的屋子里,像只蹲坐的动物。
“人在理论上是群居动物。但我们为什么不像蚂蚁和蜜蜂一样行动?我们的蚁后在哪里?作为群居性生物,我们过于独立和聪明了。而梦就是我们交流集体意识的地方。”
体育生梦见了那个什么粒子加速器。刘军电光火石般想起了那一幕。
“绝大部分的梦都被遗忘了。我是个天生的旁观者,能看到人们梦到奇怪的东西。梦里有他们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不仅是组成梦境的素材,还有叙事的逻辑,梦中人的语言。”何江说,“上个世纪有个关于梦的理论,梦是人类大脑在入睡后整理白天获得的信息,包含了部分真相。梦的确在处理信息,但它们不是作为单独的个体进行这项活动的。整体人类经验都在梦中进行分类与重组。”他的脸开始渐渐发出光彩,“可以用计算机来做比喻。我们每个人都是个小小的信息收集器,每天晚上做梦时,就将自己与其他收集器相联结,上传资料,同时形成更高级的处理机制,决定哪些信息该留下,哪些该删除,哪些任务该分配下去。如果不是我,这个设想很难被验证,至少是在现阶段。”他的目光又变得暗淡,做了个手势,“我是个残次品。我无法加入这个过程,我是个被迫永远离线的个体。我身体中负责脑部神经网络的某些功能不能正常运作,那原本该让我成为一个傻子的。但身体的补偿功能反而让我成为了一个探梦者,一个围观者。具体的细节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探索了。真可惜。那应该是非常有趣的工作。我的存在是个错误,一个我必须修补的错误。”
他停下,看着刘军,眼睛里有些同情。
“你要干什么?”刘军猛然警惕起来,可惜已经晚了,他的脑袋里正渐渐升起迷雾。他用力睁大眼睛,抵抗突如其来的病态睡意。他突然意识到何江为何呆在宾馆原地。他早在等他。
“你是最后一个漏洞。”何江伸长胳膊拉住他的身体。刘军正无力地向后瘫倒,“过了今天晚上,就一切都结束了。”
他陷入了迷雾般的梦境……
“我这是在梦里?”刘军问。
他熟识无比的停车场。多年来他一夜又一夜回到这里,看着惊恐的灰色人流与重重迷雾,企图从那些人脸里辨识出自己的妻儿。而今天停车场的屋顶不见了。他抬头即能看到清朗夜空,微风拂面,银河贯穿天际。没有受害者,没有尸体。也没有橙色的汽车。
何江站在停车场的墙头,低头看他,再次说:“我真的很抱歉。”
“你想干什么?”刘军厉声问,同时奇怪地感到愤怒与内疚都从肩上卸下。
“我说过,我是个病毒。我只是必须把自己窥探并影响过的梦境都重走一遍,打上补丁。”何江说,对他的态度毫不介意,随后转身迈步走入虚空,动作轻松得如履平地,“月球大使当年还是个小兵。你们是最后两个了。我的工作完成了。”
尾声
半年后……
“他有什么——进展吗?”刘军问。
何江蹲在培养槽边,机器一侧已被拆开,露出里面复杂的内脏。四周是摊开的一堆零散的电动工具。他把手上的机油抹到工作裤侧面,又搔搔头。看上去困惑不解,又专心而愉快。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扶膝弯腰站在身后,不时指指点点出些主意。
两人不时笑出声来。
“老样子。”杜君说,“最近的检查说他的大脑功能一切正常。智商也在正常范围内——自然比他以前是降低了。他仍然很聪明,学习能力非常强。他的体内的某种人工化合物仍在工作,它们似乎能修复他天生的基因缺陷。他终于正常了。”
她抬下巴示意面前的景象:何江已经和男孩商量出了维修方案,他们正把脑袋凑在一起,组装某种精细的小零件。她说:“就在三个月前,他能恢复到这种地步,我都不敢想。”
刘军拍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
那天夜里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幢介于医院与行政办公楼的建筑物中。一群医生给他做了全套神经反射检查。他还花一整天写了份证明文件,报告这几天来与何江的接触过程。
随后就被放出来了。
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杜君也出来了,她在阳光下眯起眼,脸色苍白。
“这都是怎么回事?”刘军问。
“那些就是何江以前实验室的资助人。”杜君说,抬手搓搓脸,“他们已经恢复出了何江的大部分实验数据。他似乎一直在试图治疗自己。他在他们手里,头脑恢复的概率更大些。跟月球佬相比,他可能更相信自己这边的人。”
何江变“傻”了。刘军发现自己居然对他生出一丝同情。那是在战时,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们的错。
刘军以为这件事就那么结束了。杜君还给他打过几个电话,谈起何江的恢复情况。刘军在逮捕何江的当晚故意把她引开了,她对这事有种别扭的感激。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普通人。”她说,声音混合着轻松与悲伤,“那些医生说,相当于把电脑系统格式化了,但做得非常精细,他还有正常的语言功能和智力。只是和梦境、和实验室、和他自己专业相关的一切记忆,都消失了。他们说他最后撒退的活儿干得很漂亮。”
“那他还能——”
“不。他终于能开始自己做梦了。他们检查过他,他的大脑神经网络在过去的几周内重新大规模重组了一次。他能像正常人一样做梦了。”杜君说,“他们给了他一些物质奖励,要他每天汇报自己的梦境。现在他的情智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儿童,用几块糖就能让他很高兴。他梦到了陪护的医生护士,那些白天的学习课程。还有我。”她再次笑起来,“我和他也得重新认识。他不记得我了。万幸的是他还是挺喜欢我。”
“那他以后会怎么样?”
“他们试着让他重新学习。他以前留下的资料有很多还是破解不了。他们认为他的假说非常惊人,但没有事实可以支撑。”杜君轻轻耸肩,“就算他现在身体结构上只是个普通人,他们还是指望他的智力能派上用场,甚至有天能解开他设在自己脑子里的锁。”
何江也许仍然逃不掉他的命运。刘军暗叹一声,挂了电话。又过了一阵,杜君告诉他,何江被放出来了。他的新人格显然对神经科学毫无兴趣,更迷恋机械维修等具象的事物。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他故意定下的设置。
杜君把他送到了蓝星农场,在那儿他过得相当开心。现在他有了个新名字,太过普通,刘军听过就忘了。
而他再也没有梦到过停车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