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郝
2014-08-18苏理强
苏理强
小郝干巴巴地熬到四十多岁,成老郝了。老郝前几天才娶回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哎,“娶”字用到这里不恰当,准确地说,是“搭伙子”,有饭吃,有钱花咱就过,没了咱就散,谁也不是谁的什么。但这并不能影响入夜后木板床有节奏地“吱呀、吱呀”响几遍。什么爱情呀,生命的意义呀,暂且不去想它,想多了胸闷,头疼!
不几日,老婆的父母拉了一平车家伙什搬来了。这老俩口也不用老郝招呼,风风火火地在老郝住的隔壁放吃食和杂物的屋子里安床,铺摆家伙什。老郝晃着脑袋看着岳父母忙完活,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住下了。是不走啦!老郝叼支烟,在他借来暂住的院子里转了几圈,仰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忆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养就走了的父亲;被懦弱且懒惰的父亲伤透了心的母亲回了老家,自己也养不着。再说女人也不易养着吧。
老郝本来是有一间瓦房的,这间房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当时,哥嫂一家四口人得了两间瓦房,原因是哥嫂在葬父亲时多出了一千块钱。老郝钱出得少,只分了一间瓦房。不过,老郝把他那间房让给了他哥。哎,主要还是不让不行。那年,父亲刚下葬,哥嫂就支走了儿女,白天还好过,哥嫂还热乎乎地喊他吃,唤他喝。但一到了晚上,老郝满耳朵净是床的吱吱声,伴着嗨,嗨,嗨,……哦哦,不行咧,我要死咧……老郝是第三天半夜逃出来的。那晚,天下,地上,漫漫的暗夜将他淹了,老郝抽支烟,烟火在黑暗里忽明忽暗,渐渐地淡了,被夜吃了。房子破,再说我哥也不易,让给他吧。
第二天天一亮,老郝的哥嫂兵分两路,惊惊乍乍地满世界找老郝,逢人就吵嚷着说老郝丢了。最后,哥嫂动用了村里的大喇叭才找到老郝。老郝的嫂子一见老郝的面就眼里噙了泪,委屈着倭瓜脸贴在老郝面前,双手“啪啪”地拍着屁股,一蹦三尺高地嚷道:“你不要脸,我和你哥还要在村里活人呢!你说,你大半夜不声不响地跑了,让村里人怎么看我和你哥!说说,你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儿把这事说清楚!”老郝燃支烟,移过目光盯着他哥,他哥翘翘嘴角,那股隐着笑意的目光擦过了老郝的耳廓。老郝磕巴着嘴里的烟,说:“哥,我那间房让给你咧!”老郝哥猛地收回目光,瞥了眼老郝正要开口说话,老郝嫂子把自己男人拽到身后,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和你哥可没亏待你嗬!大伙也都听到啦,是吧!”老郝嫂子闪烁着目光,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拉着自己男人回家去了,那四条腿越走越快,渐渐地交替了,再看,却像飞转的车轮子。有人嘀咕老郝憨,有人骂老郝怂,也有人把个大拇指竖在老郝的双眉间。
“喂,呆啥哩!没见我爸妈来了么?还不快去生火做饭!”老郝理理思绪,见女人的笑容淹了凤眼,大了嘴巴,知道女人今天打麻将又赢了。老郝向西走了七八步,抱起柴火迈到炉子前,引着了。老郝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便摸了支烟,却忘了点,他叼着烟,呆立着听女人一家说笑。那说笑声时断时续,飘飘渺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炉膛里烧短的柴火翻个跟头掉下来,腾起一股子白烟,熏醒了老郝。老郝慌忙把柴火撺回炉膛,又添了些,点着烟,想,我今天不是歇着么,多做两个人的饭也没啥。老郝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烟气,胸口的闷气便随烟气去了。老郝捏了粉色塑料面盆来到说笑声中挖面,那说笑声忽然没了,哧啦,面袋响了声,又一声。老郝转过身,尴尬地笑笑,跑了出来。
老郝一觉醒来,天还没有大亮,但能隐约看见东西了。女人照例蒙头睡着,纤细的脚踝和白嫩的脚立在床沿上,脚指甲上幽幽泛着淡紫色的光,像画儿,又比画儿勾魂。老郝眼睛啃着画儿,一伸手,从枕边摸来了女人的内衣,一件盖脸上,另一件还没来得及塞被窝里,那玩意儿就耀武扬威地起了。老郝嘿嘿一笑,想,昨天早上可是用了两次的。老郝钻进女人的被窝,搂了,默不做声地折腾。女人没醒,也不动。老郝身上起了汗时,女人愤怒地推开他,骂道:“畜生,就是个皮娃娃也不能不分黑天白日地使啊!”女人骂完,又转身睡了。老郝嘿嘿一笑,摸了把女人的屁股,燃支烟,闭了眼,吐条雾,说:“不容易啊!”老郝吸完三支烟,胸口那股儿被女人带来的畅快还在。老郝漾在这股子畅快中,突然不想死了。
“啊呀,嗨哈,嗨嗨……”老郝被窗外飘进的喊叫声惊醒了。老郝撩起窗帘看,只见老丈人操一口弯着把、生了绣的大刀乱耍。老郝顿时乐了,套了衣服,鞈了鞋,跑出来看。老丈人又耍几下,扔了大刀,双手撑在腰间喘几口,说:“闲得慌,耍耍吃饭香!”老郝捡起大刀,捋着刀刃说:“换个把,磨一磨,这刀还是有些杀气的!”
“嗨,有那功夫还不如睡会哩!”老丈人从老郝手里夺过大刀,当空劈几下,说:“咱早上吃什么?”老郝笑嘻嘻地盯着老丈人说:“你说!”“早上好凑合,把猪头肉溜上,馍热上,再剥几颗葱就行咧!”大早上就吃肉,也不怕那猪油糊住你那臭嘴!老郝暗自嘀咕一句,转念又想到,老丈人毕竟还是新的。老郝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里,说:“给我割七八两猪头肉!”店主人一动不动地呆看着老郝,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郝急了,两步迈到案板前,操起刀,割了个猪鼻子,放秤上说:“多少钱?”店老板瞥一眼秤,说:“七两,七八五块六!”老郝一侧头,半个猪鼻子到嘴里了,他叭叽着嘴巴,付了钱,正要走,店老板却揪住老郝的胳膊问:“老郝,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咋舍得吃肉啦?我记得你这些年只在过年时才割二两肥膘的!”老郝嗫嚅了声:“好日子,”便扯开店老板的纠缠跑了,没走几步,老郝又啃了口猪头肉,才嚼三两下,就咽了,还想吃,见肉就剩一小块了,但他觉得他的肚子还能装好多猪头肉。好多是多少,他也弄不清楚,有好几次他发了狠要用肉量量自己的皮布袋,但那手总是抠抠索索,不肯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球,我这些年要是粗吃粗拉哪儿能攒下那万八啊!顿时,那万八在老郝的心头拱啊拱,便拱没了那食欲。饭熟了,女人还没起来。丈母娘刚起来,花白的头发奓来弯去,眼睑垂着,双手塞在油亮的袖口里,朝饭桌“兹兹”地挪来。老丈人从碗底子里夹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对老郝说:“我们一家子都好凑合,歪好吃饱就行咧!”老郝笑笑,咬口馒头,就着葱,说:“你们慢慢吃,我要干活去了。” “晌午头吃面条才得劲!拿洋柿子炒鸡蛋调饭就咧!”老丈人对着远去的老郝说。
老郝干的是泥水活儿,一天二十五块钱,苦重,工时长,下了工还要伺候一家人吃喝,过了月余,人乏了,心窝里的那团火也越烧越旺了。这天,老郝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晚饭桌上说服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后让他俩做饭。因为女人的手指甲很长,贼亮,像电视里的女妖怪,她还老往上面抹油,让她做饭是不可能的。老郝思谋一定,便雄赳赳跑回家,一进门,见丈母娘正在洗晌午头吃过饭的碗,丈母娘见了老郝,说:“我娃儿回来啦,窗台上有晾好的开水,先喝一口!”老郝听完丈母娘的话,胸口像灌了杯烧刀子,那灼热在胸口四散而去,窜啊窜,他不由忆起了儿时放学回家后,妈妈就是这样在灶台边招呼自己的,这招呼声有几十年没听到了。老郝忙抢过丈母娘手里的碗,说:你老,快歇着去吧!饭我来做!
丈母娘双手撑在腰上,说:“我哪儿能做动饭啊。哎哟,腰酸地不行咧,得睡会儿去咧!”丈母娘说完转身走了。老郝盯着丈母娘的背影,咀嚼着那句:我娃儿回来啦,想,做吧,做吧,他们都老了咧!熬了一年,老郝做爸啦!老郝中年得子,喜得门牙都被晒焦了一颗多!来,小伙子,爸抱抱。老郝抱起儿子的一刹那,那活着的感觉出来了。小家伙眨巴着清灵的眼睛朝他笑,右脸上浮出个小酒窝。老郝笑着用手指点点儿子的小酒窝,瞥一眼女人,见女人眼里却并无半点儿喜色。哎,这一年,入不敷出,女人咋会有喜色呢?老郝把嘴唇贴在儿子润热的小脸上,不由忆起了自己的身世。老郝胸中那股子霉烂的酸猛地乱窜起来,顿时,老郝的两条眼泪滚了下来,鼻涕也拉出老长,都过下巴了。老郝抹把泪水,心头拱出一句话:“小伙子,放心吧,爸拼了命也要给你个好的未来。”女人“切”了声。儿子却只是笑。老郝看看女人,突然觉得后背凉,他耸了肩,翕动着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心头的那句话。可女人常说的那些话却一圈圈绞着老郝颤栗的心。女人常说,跟谁过不是那两下啊?认命,是命。抗争,是另一种命。活着就是要反抗,反抗那阻止快乐的一切!
女人在跟他之前过的是,出门有专车、回家有保姆伺候的日子。女人的前夫是煤老板,那家伙虽不霸女,但他欺男呀!后来落了个被人大卸八块、抛尸多处的下场!凶案迟迟不能告破,女人的婆家着急,这一急,神汉、巫婆就有了用武之地。神汉、巫婆念念有词,掐指一算,说,女人是克三夫的命!这样的女人谁还敢要?婆家自然要赶,娘家又穷,以前都是靠女人生活的,这下女人凄惶惶不可终日了。于是,是好心,抑或歹意的媒婆就撮合了女人和老郝。老郝当时倒不在乎女人克不克夫,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年龄。他想,趁早胡乱娶一个,生个一男半女的,下半辈子活得也有点盼头。
老郝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才把儿子放床上,对女人说:“我还有些钱,都给你。”女人的眼睛忽闪一亮,又黯淡了:“你?”老郝翻开衣领,从心口处撕下一块布,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这儿。”
女人从老郝手里夺过存折,看一眼,眼神晶亮了:“怎么取啊?”老郝翻出笔,在女人的手心写了一串数字。女人腾起身,鞈上鞋就跑。老郝一把拉住女人的手,扑通跪倒,抱紧女人的腰央求道:“别走,你别走。”女人扭着腰,推了把老郝,说:“你弄疼我咧!”老郝松了手,说:“看在咱娃儿的份上,你别走。”女人呵呵笑,边往门外走,边说:“哎呀,你慌啥哩?我只是去信用社查查,要真有钱我就回来啦!”老郝和儿子大脸贴小脸,跟在女人后面,出了院子,穿过巷子,又上了柏油路乡道,女人的高跟鞋声优雅地“笃笃”响着。老郝希望女人能回头看看儿子,又怕女人会回头看儿子。路口停了辆公交车,女人小跑着赶了上去,没有回头。车门关闭的一刹那,女人的眼睛不舍地看着儿子。
老郝腿一软,看到眼前的车啊,路啊,树啊都在面前转,便蹲下了。不知过了多久,老郝被儿子的哭喊声惊醒了。马路上车子的灯光擦过老郝惨白的脸而去。老郝知道儿子饿了,连忙哄着儿子往回赶。老郝父子俩在墨色里,一闪一闪地擦过张王李赵家的灯光逃回家,开了灯,郝家的灯光也透过窗户洒在了别人家的院子里。老郝冲了瓶奶粉,小家伙一气吃光啦,又蹬着腿哭。老郝忙又冲了一瓶,小家伙咂到一半时就甜甜地睡着了。老郝坐在院里的灯光中,抽了半夜烟,长叹一声,自言自话地说,走了也好,少了三口子人呢!老郝想到这里,甩掉烟头,跑回屋里收拾好行李,眯在床头等天亮。天蒙蒙亮时,老郝的老丈人依然在院子里,啊呀,嗨哈,嗨嗨……老郝喂饱儿子,背了行李,又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目光炯炯地说:“小伙子,放心吧,爸拼了命也要给你个好的未来!”
老郝一出门,老丈人便问:“今天早上吃什么啊?”老郝边走边说:“八碟八碗,外加一壶烧酒呀!”老丈人见老郝背着包,话头也不对,忙扔了大刀,扯住老郝问:“你做啥去啊?”
老郝推开老丈人,说:“这房子是借人家的,你们要住就先住着,要不住了记得把门锁上。”
老丈人听完,冲进老郝的屋子,见女儿不见了,不由嚷道:“嗨,你们都跑了,我吃什么啊?嗨……”
老郝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赶到了母亲家。母亲盯着老郝说:“我都快七十岁了,哪儿能养大他?”
“妈,我挣下钱就接你们回去,一半年的事。”
“哎……”
老郝看着黑洞洞、阴飕飕的煤口子腿软了,那玩意一抽,裤裆里湿啦。哎,这一路上的后牙算是白咬啦。工友照老郝的屁股踢了一脚,讪笑着说:“老郝,上么,掰开的窟窿!”
老郝翘翘嘴角,说:“我撒泡尿。”
“球软咧!”工友们哄笑着下去了。
“就你!也有一下子赚那二十多万的命?”老郝自嘲地笑笑,低了头,弓起身子大踏步地下去了。干了三个多小时活儿,老郝带着一口白牙上窑了,一算帐,我日,赚了两百多块钱呢!老郝的心偷偷笑,嘿嘿哈哈的,就忆不起黑窑口、烂枕木的事啦。过了一个多月,老郝觉得除了这活儿,天底下的活儿都不能干咧。老郝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场正在发生的梦!
这天下工后,老郝正躺在床上歇着,工棚里新来了个娃儿。这娃儿生得雪白稀嫩,一脸稚气。老郝盯着这娃儿,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不由问道:“小伙子,你多大啦?” 这娃儿笑笑,右脸上浮出个小酒窝,边给老郝敬烟边说:“叔,我二十岁咧!”这时,窑老板说:“老郝,这是新来的叫小郝,以后就和你住在一起啦!”窑老板说完走了。老郝扑腾坐起来,盯着这娃儿脸上的酒窝,兴奋地说:“你也姓郝啊!你还小的多哩!你父母倒舍得让你干这活儿?”小郝叹了口气,说:我爸不在咧,我妈又挣不来钱,我要再不拼几年,这辈子就完了!小郝的话,勾起了老郝的酸,老郝想,要是自己年轻时也像小郝这样懂事,也许现在……哎,不说咧,不说咧。“叔,你咋咧?”小郝见老郝叹气,忙问道。老郝忙说:“以后叔会照顾你的。”老郝说完,只觉胸口雾茫茫的,啥也找不到了,便倒下睡了。
小郝听完老郝的话,忽觉那暖流绕着心窝子转啊转。小郝见老郝睡了,便猫了腰,缩着脖子在工棚里洒了些水,又找来了笤帚,打扫起来。工棚里的地面是用青砖乱铺的,坑坑凹凹,青砖上和砖缝里沾满了老郝这一个多月来扔下的烟头,扫不掉,小郝只能用手一个烟头、一个烟头地剥掏。小郝弄到一半时,耳际响起了老郝的呼噜声。小郝挪到老郝床边,见老郝抱着枕头,压着被子,嘴角还有一条口水,他不由笑笑,屏了气,抽出老郝身下的被子给他盖了,又打扫起工棚。小郝扫完地,见工棚的窗户边有钉子,但没有窗帘,看着冰凉,便从包里翻出一条绿底的,印着小猫钓鱼的床单挂上了。小郝挂好窗帘,又把刚才扫地时收起的,老郝塞到床下和煤一个色的鞋袜和衣服,端到压水管前洗起来。洗完衣服,小郝见场院里煤灰大,衣服晾上,等于白洗,便找来钉子和铁丝在工棚里做了个晾衣杆。小郝晾好衣服,见天还早,就跑到窑口子前看了一眼,窑口子黑乎乎的,约摸两米见方,据说里面很大,明天下去就知道咧。小郝边想边往回返,路边到处都是狗尾巴花,他不由摘了一大把。
小郝回到工棚,把狗尾巴花整齐溜,放在枕边,呆呆地看着。窗外,静谧的大山用生命之色尽情的绵延开去,远处山顶的树木和电线杆子看起来只有尺余高。夜幕渐渐地拉了下来,淹了绿,歇了人间烟火,只留下了星空和大山的轮廓。老郝在睡梦中恍恍惚惚地闻到了豆米汤的香,儿时母亲还在家时,老郝就是在这种香气中穿衣服起床的。老郝以为自己在做梦,便用被子蒙了头,还用手拽紧了被角。小郝推推老郝,说:“叔,快起来吃饭!” 老郝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屏了气,缓缓地顶起被角,用眼角瞥一下,才呼地坐了起来。这时,小郝已把豆米汤端上了饭桌。这饭桌,其实就是搁在一方碎砖上的一块尺余见方的老方砖,也是小郝刚做好的。小郝还在两个木头墩子上包了布,算是沙发吧。老郝咧着嘴笑,坐上沙发,见饭桌中间是一碗凉拌土豆丝。小郝往老郝手里塞了个热馒头,说:“哎,灶房太脏咧,黑油油的案板上有一溜子老鼠屎,我看了半天硬是没看出来!那大师傅真的太恶心了,所以我就买了他几个馒头,顺来一颗土豆,凑合吃吧,我来时只带了个电炉,没法炒菜,饭只能做成这样咧。”老郝盯着桌上的米汤和土豆丝说:“厉害啊!你把你家灶房都搬来咧?”
“哪儿能呢,小米和豆子也是买大师傅的,调菜的调料是你存得那些方便面调料!”小郝说完,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塞进嘴里,说:“叔,快吃,快吃,脆着哩!”
“嘿嘿,我那调料是四处捡的,嘴淡得找不到了就抿一口。”老郝说完端起缸子啜米汤,啜一口,喊声香:“那大师傅,从来不熬米汤,他嫌洗碗麻烦,怕麻烦他咋不去死啊?死了就清净咧!嘿嘿,我在家也从来不熬米汤!”老郝说着,一把抢过小郝的米汤,跑得老远,对着小郝嬉笑道:“我也嫌洗碗麻烦!”
小郝笑笑,用筷子指着老郝说:“不就是洗个碗么,至于么。”
老郝笑笑,仰起脖子,喉结鼓了几下,又喝光了一缸子米汤。老郝放下缸子时,见小郝正在叠自己的被子和洗过的衣服。老郝走到自己的床前,拿起一件衣服,放鼻尖闻闻,刚洗过的,干净衣服特有的香味熏醉了他。小郝收拾完,老郝带着小郝下窑去了。老郝只让小郝抓锨,那大块的煤他都包了。月余后的一天,老郝咂巴着嘴里的狗尾巴草对小郝说:“再有几分钟就下工咧。”小郝还没来得及支应,只听“轰”的一声闷响,老郝和小郝转头看时,只见有一只张开的手向他们伸来。紧接着,他们就被其他工友卷了出来。老郝瘫在床上时不时地打个冷颤,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老郝想:“幸亏不是我,我还是有点命的……”
小郝却只是呆着。几天后,小郝又欢实开了。小郝边擦洗工棚里的四面白灰墙,边不断地嚎着那句: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只要她的爱情给我一点点……小郝的歌声听着像临死的猪在嚎,但他却唱得忘情,他闭着眼睛,仰着的下巴和耸着的肩膀晃来晃去,让人看了觉得既瘆人又止不住要笑。小郝清扫完工棚,又跑到外面,拣嫩些的狗尾巴花摘了一把,插进灌了水的空酒瓶里,呆看了半天,说:“叔,我以后要是咋了,你一定要帮我把这束狗尾巴花,交给我家隔壁那个叫娟的女孩。”小郝说完,又把自己的褥子当作门帘挂在了门上。小郝的这条褥子本来就是他家的门帘,是他妈把旧衣服剪成菱形拼的,有立体感,帘上帘下,一颠一倒,各绣着两个大红色的囍字,中间绣着幸福美满四个字,也是大红色的。
老郝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瓶酒,肉吃到一半,他的皮布袋就起义了。老郝推开肉,看看小郝,知道他不吃肉,也就没叫他。这些天,他俩无话不说,对方是啥情况各自也都装在了心里。老郝灌了口酒,抹把下巴上的酒帘,抛出一枚硬币,捂在手里,说:“正面下窑,反面回家。”老郝缓缓地伸开拳头,小郝看一眼,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是正面!”老郝看看硬币,又想,我还是有点命的,那颗缩得找不到了的心坦然了。老郝这才追问起小郝,送女孩狗尾巴花是什么意思,小郝却只是嘿嘿笑。老郝和小郝又下窑了。这些天,小郝一下窑,就抢着占住窑口里面的位置。老郝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点破这事。老郝也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干了,他只要心里有一丝儿不详的预感,便立刻拉着小郝上窑,回家。自从小郝来后,老郝就把他俩的工棚叫家了。
说话,就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时节,老郝决定收手不干了,因为儿子成天都在他脑袋里笑,还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儿让他抱。装完最后一车煤,老郝和小郝出了窑口。老郝燃起一支烟,仰头看看蔚蓝的天空,又闭了眼,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说:“儿啊儿,爸要回去咧!”
“嗨,老郝,你和小郝再下去装几车!”窑老板堵住他俩的去路说。
“叔,我俩今天的任务可完成咧!”小郝说着绕开老板走。
“哎呀,我知道!但今天说什么也得把这个大户的车装满!”老板拉住小郝说。
老郝说:“我真的再也不想下去了,你还是找别人吧。”
“嗯,我说,你俩的工钱是不是不想要啦!”窑老板黑了脸说。小郝听完老板的话,火啦,他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领,说:“叔,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老郝忙拉开小郝,对窑老板说:“哎,我们下,再着急回家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功夫。”
小郝说:“我们干的是啥活儿啊?那工钱哪能你说不给就不给咧?”窑老板捶捶小郝的胸口,嬉笑着说:“这球娃儿,脾气还不好!那话叔是不该说,叔不对哈,这样吧,等完了事,叔给你俩找几个小姐!弄到你们家里,哈哈……”
小郝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就没法说话!”
老郝嘿嘿笑,把胳膊搭在小郝肩膀上,说:“那弄事的感觉就像是用火柴掏耳朵似的。嘿嘿……”老郝见小郝没有反应,就把关于弄事的话头用口水噎了回去,脑海里只留下了女人的内衣,女人的脚,女人的……说时,他俩已到了煤面上,小郝捡起老郝刚才出窑时从嘴里吐出的狗尾巴草,冷不丁地嚎道:“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只要她的爱情给我一点点……”
老郝吓了一跳,收起颤栗和女人,说:“这球娃儿又疯咧!”老郝话音一落,觉得有东西沙沙地滑过头顶,钻入后背。老郝顺手揪了小郝,甩向窑口。这一幕,从小郝占住窑口里面的位置起,就不断在老郝脑海里演习。小郝只听“轰”的一声闷响,便看不见老郝了。
接着,小郝又被工友们卷了出来。
老郝死了,消息一传开,老郝哥哥就带着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杀上了山。这场面,小郝早预料到了。小郝慌忙从灶房拿来菜刀,捡块沙石,蹲在老郝的遗体前哧呼哧呼地磨。老郝哥哥瞥一眼小郝,扑到老郝面前,滿地打滚地哭。小郝盯着满地打滚的老郝哥哥,手渐渐地慢了下来,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不知过了多久,老郝哥哥捏着小郝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俩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妈生的!”
小郝嗫嚅着说:“我叔在时说过,他要是咋了,赔下的钱都是他妈和他儿子的。”
老郝哥哥说:“你叔他妈也是我妈啊!他儿子是我侄儿呀!”小郝单身独立,一时没了主意。
葬老郝那天,女人也在。葬礼现场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在“那地方”见过女人。有人打趣,说,小心克死你!女人看了眼哭喊着滿地打滚的老郝的哥哥,备好的那股子泪水瞬间蒸发了。有人说老郝哥哥是装哭,有人说是真哭,也有心肠软的偷偷跟着抹泪。
人们都散了,小郝才来。小郝跪在老郝坟头,哭道:“叔,你放心吧!你哥要真不管你妈和你儿子,还有我呢!”小郝哭了一阵子,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边走边说:“叔,狗尾巴花的花语是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