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里的秘密
2014-08-18杨永磊
杨永磊
“香港要回归喽!香港要回归喽!咱们要搬到香港去住喽!”我挥舞着妈妈为我缝制的小花书包,在空中抡得呼呼作响,兴冲冲地跑到操场上,边跑边喊。
这种小花书包是妈妈用三四种布料给我缝制的,有很长的带,斜挎在身上,一头在左肩,一头在右腰。此时柳树已经发芽,河南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唯一不好的是有风,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有风的。操场上的地虽然已经被踩踏得十分瓷实,但依然尘土飞扬,不知是被人用铁锤砸过的还是被切割机切割过的小石块,撒得满操场都是。
操场北边有好几个小朋友在玩陀螺,小鞭子抽打着陀螺“啪啪”作响。这种小陀螺也是农村人自己做的,首先取一段横截面直径五六厘米的圆木,锯下二十厘米长左右,把一头像削铅笔一样削尖,然后在最尖的地方凿出一个小洞,镶嵌进去一颗小钢珠,楔紧,一个美妙的陀螺就做成了。在落后闭塞的农村,上不了网,玩不了游戏,除了看一点动画片之外,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玩陀螺了。他们几个正玩得起劲,丝毫没有理会我,陀螺在他们脚下急速地旋转着,激起一阵阵微型的尘烟。我有点失望,竟然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响应。我又飞跑起来,边跑边喊,向着校门口跑去,准备回家。
“小启子,你咋呼啥呀!”妙心从教室门口探出头来,好奇地问我。
“香港要回归喽!咱们要搬到香港去住喽!”我兴奋地说。
“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回家。”说着妙心跑回她的座位上,极快地收拾完书本,塞进书包里,跑到我面前,急切而又兴奋地问我:“你刚才说的,可是当真?”
“大黑板上写着呢!”我说着用手指了指校办公室墙上那个用来宣传和告示的大黑板,但见上面写着两行字,上面是较小的“1997.7.1”字样,下面是巨大的“欢庆香港回归祖国”字样。
“听大人们说,香港可好了,比咱们县城要好百倍千倍万万倍!香港回归,就是咱们到香港那边住,香港的人到咱们这边住。”我说。
她的眼睛里放射出热切的光芒,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我们一边跑一边跳着,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对她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娶你,你等着我。”
她突然放慢了脚步,脸一下子红了,问道:“为什么呀?”
“因为你长得好看。你是咱们班最漂亮的,也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还是咱们村最漂亮的。”我说,“而且,咱们都已经结过婚了。”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俊俏的小脸蛋儿依然很红,短发显得很可爱,很精致。
“我给你买冰棍吃好不好?”我问。
她依然没回答我,我急了,又问:“那我给你买雪糕吃好不好?一个雪糕钱能买三个冰棍呢。”
她迟疑地看看我,说:“你从哪儿来的钱呀?”
“我三爷每天都给我5毛钱呢,”我骄傲地说,“我不舍得花,都攒着呢,攒着就是为了给你买东西呢。”
“你三爷真好,”她羡慕地说,“你三爷都七十多了,他从哪儿来的钱啊?”
“我三爷前些年卖了好多铜板呢,”我神秘地说,“大串大串的铜板,卖了很多钱呢!现在我三爷的屋里,还剩下好多铜板呢。”
“听说你三爷之前是坏人,大坏蛋!”她鼓起勇气说。
“不许你这么说我三爷!”我有点生气了,要不是看她长得漂亮,我喜欢她,我早就跟她急了,“我三爷待我最亲了,跟我奶奶待我一样亲。”
她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又低下了头。
快到家了,我又赶紧问她:“我将来一定要正正经经地娶你,你得答应我!”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还要写作业呢,你也赶紧写作业吧。”
“那我给你买冰棍,买雪糕吃!”我说。
“不吃不吃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没想到她这么决绝,到她家门口了,我说:“让我抱你一下吧。”
她马上说:“咱们都大了,七岁了,让人看见多不好。”
我说:“没事的,巷子里又没人。”
她没再说话,我鼓起勇气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我,我的肚皮贴着她的肚皮,抱了一会儿,她用雪白的小手强制性地把我推开,说:“赶紧回去写作业吧,明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叫你。”
那个时候,我还在老家住,妙心的家在我老家对面。她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村里的木匠。她的爸妈长得都很好看,个子都很高,因此妙心脸蛋也很精致,个子高高的,教养也很好,人见人爱。她的家人给她起名叫妙心,正是因为她的甜美可爱。她不是一个外向的小女孩,不会嬉皮笑脸,不喜欢追逐打闹,但也没有害羞到见到大人就躲的程度。她不喜欢说话,总是用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但是遇到想说话的人,她也绝不会羞于开口。她就是这样的温婉沉静。
而当时四五岁的我,却是一个极内向、极害羞的人。整天在院子里玩沙,一玩就是大半天,遇到生人来我家,就会立即跑到里屋,躲起来。甚至舅舅来我家时,把我抱起来,用手弹着我的小肚皮,笑着说:“西瓜熟喽!西瓜熟喽!”我也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家门前有一垛红砖,这成了我窥探外界的绝好掩护。每当夕阳西沉,夜幕徐徐拉下,乡亲们纷纷端着碗蹲在大街上吃饭的时候,我就会跑到砖垛后面,探出小脑袋,看看路上的情况,看看乡亲们,然后立即跑回家里。
久而久之,乡亲们发现了我这个秘密,就故意在我探出小脑袋的那一刻,大声笑着喊着:“小启子出来了,小启子出来了,小启子敢见人了!”我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懊恼不已,急忙转身往家里跑,跑的时候还听见斜对门刚嫁过来的小媳妇笑着说:“小启子这么害羞,将来怎么结婚呀!连自己的新娘都不敢见,怎么搂着新娘睡觉呀!”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是啊,将来怎么结婚呀?我也曾经偷看过结婚的场面,新郎穿着板正的西装,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那么多人,那么多嫁妆,那么多仪式,还有黑色的小轿车,还有响器,吹吹打打的,一路放着鞭炮把新娘迎接到新郎家。这么大的场面,我到时候怎么应付得了!我站在新娘旁边,非羞死不可!我站在众人面前,非羞死不可!我被一大帮嬉皮笑脸的小孩子围着追着,非羞死不可!每当想到这些,我幼小的内心里就充满了忧愁。如果说结婚的事很远的话,那么马上就要上学的事就近在眼前。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要正式上育红班了,这么害羞怕见人该怎么去上学啊!这是当时我心中最忧愁、最不安的地方。
转眼之间,新年到了。我家门前的那条街上,搭起了一个高高的秋千。农村人过年,没什么热闹的,除了放鞭炮和看电视,在院子里挂上几盏大红灯笼,剩下的就是荡秋千了。大人们带着自家的小孩子来玩,丈夫带着自己的媳妇来玩,人太多,而秋千只有一个,白天根本排不上号,所以我白天依然在自家的院子里玩沙,一双小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可是到了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里的一帮赖皮熊孩子霸占了秋千,谁也不让玩。我是非常想玩秋千的,尤其想趁晚上人少的时候去玩一会儿,可是他们晚上一直霸占到十来点钟,等他们歇菜的时候,我早就睡觉了。奶奶也急得没办法,怕得罪这几个孩子的父母。
正当我馋得不行的时候,妙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家门前了。她倚在门框边,用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三爷见了,很惊喜,说:“是妙心呀,找我们家小启子玩来了?快进屋来,外面冷。”说着抓了一大把糖果往她小手里塞。她赶忙摆着手说:“不吃不吃不吃,我家也有。”
我妈见了妙心,对我说:“小启子,你看看人家妙心多大方,多有礼貌,主动到咱家来找你玩,哪像你,害羞得不敢见人,连去街上打点酱油都不敢。”
妙心说:“小启子,你想到街上去玩秋千吗?我有办法能让你玩。”父母那时候巴不得我出去转转玩玩,多跟人接触接触,于是赶忙说:“太好了,你跟妙心到街上打秋千去吧,别总是闷在家里了。”妙心于是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出去了,我像个木头一样,不敢看她,也没跟她说话,僵硬地被她牵着,走着,来到了街上。
那一帮熊孩子在秋千上玩得正来劲儿,大呼小叫的。妙心走到他们旁边,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天天晚上占着秋千,不让别人玩!快点下来让我玩玩,否则我就告诉我妈,让你们考试不及格!”
妙心的妈妈是这帮熊孩子的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听到这话,熊孩子们虽然心里不服,但都乖乖地下来了,站在一边。妙心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启子,你上去,我送你。”
我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能让一个班主任的女儿,而且还那么漂亮可爱的她亲自送我,这可把那帮熊孩子羡慕坏了。妙心让我坐在秋千板上,双手抓牢绳子,然后就抓住了我的棉衣往后拉,后来她嫌抓我棉衣不方便,干脆搂住了我的腰。她把我往后拉到一定程度,松开手,退到一边,我就在秋千上荡了起来。这真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我像一只小鸟在天上飞,我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
熊孩子们看得呆了,妙心故意一次又一次地抱着我的腰送我,把他们羡慕得直流口水。他们自知没趣,就一个一个地离开了,秋千架下只剩下了我和妙心两个人。我鼓起勇气说:“妙心,你坐上荡一会儿,我送你吧。”她说:“好呀。”于是我慢慢减速,下来,她坐上去,可是我却始终不敢抓住她的衣服。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搂住我的腰!小启子你太害羞啦!”
我满脸通红,下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决心,终于扶住了她的腰。我把她往后拉,然后松手,退到一边,她荡了起来。我一次又一次地送她,她在秋千上越荡越高,越荡越高,简直要呼啸生风了,她的笑声和叫声也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着。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跟妙心荡到了什么时候,反正当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我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跟妙心一起荡秋千的情景,却突然想到了我之前见过的结婚的场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家人们都睡熟了,发着鼾声。明早父母还要早起写春联、贴春联呢!煮熟的肉,放在大盆子里,兀自散发着香气。我裹紧自己的小被子,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的心情,试图使自己睡着,可是就是做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妙心就过来找我玩了。她跑到我的床边,用小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一下子把我弄醒了。
“玩过家家吗?”妙心问我。
“玩!”我一听是妙心来了,立即清醒了,脱口而出地说。我浑身兴奋起来,三下五除二地起床、穿衣、洗脸,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拿着纸飞机和妙心来到巷子尽头的一堆乱石上,我们蹲在乱石边玩起了过家家。
“你拍一,我拍一,我们一起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我们一起扫房子!”
“你拍三,我拍三,我们一起去爬山!”
“你拍四,我拍四,我们一起学织布!”
“你拍五,我拍五,我们一起去打鼓!”
……
“妙心,你为什么喜欢跟我玩呀?”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因为,因为,”妙心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不说脏话,也不会嬉皮笑脸,我妈说你文文气气的。”
“哦,”我说,“还有吗?”
“还有,还有,”妙心说,“你长得白,长得好看。那些赖皮孩子长得太黑了。他们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一种幸福感和自足感在我幼小的内心里升腾。我说:“明年咱们就要上育红班了,咱俩能分到一个班吗?”
“到时候看看,分不到一个班我就跟我妈说,让她调调。”
“以后咱俩好吧。”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最大胆的话。
她点了点头,没有吭声。我知道周围没人,竟然大胆地抱住了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快,从一个害羞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男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敢于拥抱一个女孩子的男孩。她显然吃了一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抱住了我。我们两个越抱越紧,越抱越紧,我的小脸蛋儿贴着她的小脸蛋儿,我的脖子贴着她的脖子。她说:“我们亲嘴吧。”
于是我们嘴对嘴亲了起来。我感觉很好玩,很刺激,我们抱着亲了又亲。过了很久,我们都累了,于是分开,坐在乱石堆下,半躺着。
我说:“妙心,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变戏法似的从我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交给她。她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是一包瓜子。她问我:“谁给你的钱啊?”我说:“我三爷给我的钱。我三爷每天都给我一毛钱让我花,一毛钱能买一大捧瓜子。”
她羡慕地看着这些瓜子,我又说:“我以后天天给你买好吃的,咱俩天天在一起玩。”妙心说:“你就没想着把这些钱攒起来,将来娶我?我妈说,现在娶媳妇可费钱了,还说幸亏我是个女孩儿。”我思考了一会儿说:“将来再说将来吧,爸妈会想办法的。”
妙心说:“接下来咱们玩什么呀?”我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取点东西,马上就来。”妙心疑惑地问:“到底是什么呀?告诉我!”我神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飞快地跑回家,拿着一个小纸包,又飞快地跑回来。我把妙心领到了村西头一个空场地的麦秸垛旁边,说:“这里面有我昨天挖的一个洞,里面很深的。”妙心半信半疑地扒开洞口虚掩着的麦秸,猫着腰往里走,洞果然很深,不过从外面还是能看到里面。里面挖得挺大,我俩能站起来。下面铺着厚厚的麦秸,又暖和,又柔软,舒适极了。
妙心说:“你要玩什么呀?”我没有回答她,反而说:“你喜欢吃糖吗?”妙心说:“喜欢!”我说:“咱们躺在这里吃糖好吗?”
“太好啦!”妙心说着,就躺了下来,我也并排躺了下来。我抓起一小撮糖,喂到妙心的嘴里,妙心也抓起一小撮糖,喂到我嘴里。我说:“以后咱们结婚了就这样,躺在一个被窝里吃糖,好吗?”
“好呀!”妙心说着,开始解棉袄的扣子了,“这里面实在是太暖和了,我穿棉袄要热死了。”我也赶紧把自己的棉袄解开,索性干脆脱了下来,垫在身子下面。
我依然浑身燥热,用颤抖的声音说:“咱们现在就结婚好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我只知道自己说完之后,头脑立即一片空白,额头和鼻子一阵发热,让我眩晕起来,身子也颤抖了。
妙心没有回答我,我等不及了,就说:“你站起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呀?”妙心说着站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戒指,单膝跪地,对她说:“听别人说,只要把这个戴在女人手上,就是和女人结婚了。”
“小启子你是听谁说的呀?”妙心接过我的戒指看了又看。
“电视上说的呀!”我得意地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妈妈结婚用的戒指,不知道她会不会打我屁股。”
“电视上的结婚是要拜天地的,”妙心说,“第一步应该是——拜天地。”
于是我一下子跪了下来,妙心看我这样,也跟我并排跪了下来,我们对着洞口,磕了一个头,算是拜过天地了。
“第二步是——拜——父母!”妙心说。于是我俩转过身子,将屁股蛋儿朝着洞口,头冲里,磕了一个头,算是拜过了父母。
“接着是夫妻对拜!”于是我俩相对而跪,给对方磕头。因为离得太紧,我俩的头“咣当”一下撞在一起。妙心的头被撞疼了,小手捂着头,几乎要哭了。我连忙给她揉揉头,两人都往后退了退,这才对拜过了。
“这样就可以啦!咱们就算结婚了!”妙心高兴地说着站起来,“不过,咱们要拉钩上吊才行!”
于是我俩的小手指勾在一起,口里说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就是小狗狗!”我俩大声笑着叫着说。
“这是咱俩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妙心说。于是我俩又拉钩上吊,许诺在长大结婚前绝不告诉其他任何人。
我感觉自己第二天就变了,敢在街上人少的时候出来了。我想自己必须变成一个大人了,因为我已经与自己喜爱的女孩子结婚了。
正想着的时候,那个小媳妇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这个小娃娃才三四个月大,我听大人们说的。小媳妇一见我就惊讶地大声说:“呀,小启子怎么出来啦?敢见人啦?不害羞啦?脸皮儿厚啦?”
我当时想,我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和妙心都在麦秸垛里抱着亲过了,我还怕什么!于是我说:“嫂子,我早就敢出来了,只是嫂子在家生孩子,没见到我罢了。”
“哟,挺机灵呀!还知道管我叫嫂子呢!”小媳妇说着,笑了,“我以为我说这话会把你吓跑呢!”
我还真应该管她叫嫂子,大人们告诉我的。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家的辈分比他们家长了一辈,所以我管她家男主人叫哥,自然就管她叫嫂子了。
小媳妇又说:“小启子你知道吗?你三岁的时候能害羞成啥样?那时候我刚过门,在狗蛋家的院子里坐着喝玉米糁儿,你也端着一个大碗来喝玉米糁儿,狗蛋他妈说,小启子你怎么端这么大的一个碗呀!小孩子应该用小碗才对呀!大碗能拿得住吗?你一下子害羞得脸红了,竟然把碗扣在你的脸上,想挡住你的脸不让别人看,结果扣了自己一脸的饭,玉米糁儿顺着脸往下流,流了你一脖子,衣服都弄脏了。”
我淡淡地说:“我已经五岁了。”
小媳妇笑了,说:“你这小孩子,呆头呆脑的,真可爱!”
我看到她坐在石板上,把小娃娃放在腿上,用一只手揽着,另一只手解开大红棉袄,把鹅黄色的毛衣扒上去,露出了两个饱满肥实、雪白娇嫩的奶子。哦,她是要给小娃娃喂奶。小娃娃闭着眼,刚要哭,小嘴一接触到奶头,马上就不哭了,用舌头裹着奶头,“咂咂”地吸吮起来。我大着胆子说:“喂奶都是在家里喂的,哪有在大门口喂的?妈妈说,女人的奶子不能让男人看见。万一有男人看见怎么办?”
“路上不是没有男人嘛!”她说,“你这小孩子,知道的还挺多!”
“我不是男人?”我反问道。
“你呀,”她看看我说,“你还不算男人。你太小了,还是小娃娃,等你长到十四五岁,长成一个小伙子,你就是男人了!”
我听着她的话,小小心里充满了憧憬和期待,快长吧,快长吧,长到十四五岁我就是一个男人了!那时候,我就有很高的个子,就能穿大人们的衣服了!我站起身来,学着大人们走路的样子,挺胸,抬头,摆臂,迈着步子,仿佛很有力量。小媳妇看着,一下子就笑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上学了。当我跟妙心坐在一间教室里面听课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我俩在麦秸垛里拜堂成亲的场景。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用小手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课,我的脸上总会泛起一阵阵的红晕。
很快我家就搬到了村子的最西头,不能天天跟妙心一起上学和回家了。后来我又到镇上上初中、到县城上高中、到省城去复读、到东北读大学,有时候一年才回来一次,渐渐地把那个秘密淡忘了,甚至连妙心的形象也渐渐地忘却了。只是在我闲下来,独自漫步或者静坐遐想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这件事,想起当年的场景。
去年过年回家,家里坐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客人,是来讨债的。那个女孩儿一看到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奔波了三千多里地的我,高兴得惊叫起来:“这不是大学生小启子回来了吗?”
我正疑惑间,那个男孩儿开口了:“这是我媳妇妙心啊,小启子你不认识了?”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然醒了过来,十几年没见,妙心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了!而他的丈夫,就是当年荡秋千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赖皮孩子。
我正惊呆中,男孩子说:“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
他一出去,我立即问:“什么时候结婚的呀?”
“去年秋天,”妙心淡淡地说,“我已经怀孕了。”
“现在做什么呢?”我问。
“在家一天做三顿饭。”妙心说,“他也是初中就不念了,跟着我爸当木匠。”
我点了点头,突然说:“还记得当年那个秘密吗?”
“记得。”她依然淡淡地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脸蛋儿还是那样的白嫩,那样的平静。
我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妙心说:“他回来了。”
我赶紧站起身,那个男孩说:“那小启子我们就先走了,改天再来。”说着挽起妙心的手要走。我劝他们再烤一会儿火再走,被他们谢绝了。我目送着妙心上了摩托车,那个男孩载着她,消失在暮色里。
无言。无语。心如止水。呆若木鸡。我望着故乡寒冬苍茫的暮色,几滴清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