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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下

2014-08-18姜凯

辽河 2014年7期
关键词:胖女人风车

姜凯

冬去春来,一个个的日子渐渐淡去。街角那棵老榆树的枝条由青泛绿,上面的霜雪已飘成早晨的街雾。街角上的红脸汉子早把狗皮帽子卷起,他的车把上擎着花花绿绿的风车,压着鲜红欲滴的一大草把子的糖葫芦。旁边自行车架子下的狗鼻子狗眼睛的雪人,在红艳艳的糖葫芦逼视下,已萎缩成三四个灰堆。车把上的风车兀自在风中高兴地飞转着,与对面那家的大众小吃店房檐下的风铃,较着劲喧哗着。空气中有飘浮着的土壤中的潮湿土腥味。

上个月弟弟嘉兴来了,用车送自己到省城医院,找了他的大学室友的爱人,就是那个黄头发黄眼珠的梁教授。教授让她试着抬抬腿,回弯,用脚抓痒。做了一系列物理测试后,累得自己衬衫都湿透了。接着,教授又陪着他们去做了胸透。出来时教授对嘉兴说,腿已经不能行走了,肺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看着梁教授和嘉兴鬼鬼祟祟地谈论着什么,自己真心灰意冷了。莫名的烦燥如红蚁噬咬周身,真想用手移动轮椅悄悄滑到走廊上,然后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走到那个开着的窗子——就是那名穿着海蓝清洁工服装的女人,刚刚伏在那里透气的位置。自己有足够的臂力爬上窗台,再一头栽下,十楼的高度足已让自己瞬间魂归天堂。走了一会儿神儿,回头细看一下嘉兴,好像刚才又不是在谈论自己,因为他们都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像触到了记忆上的某根神经,那笑是那么美好姿意和甜蜜。而且教授的脸忽然一下就红了,红了之后还扭回头看看她看没看他们。死小子!这么干可不道德,起码,别利用给家姐看病的机会。

回去的路,嘉兴始终没有说话,刚才谈情说笑的姿意早被冷风吹散了。问了他一句,是初恋情人吗?他摇了摇头,岔开话题一本正经地骂道,他妈的,有种冲我来,为什么全压在姐姐的身上。我释然地笑了。嘉兴无力地说,上天把一堆不公平堆砌在你的面前,可是你还能笑得出来。我回头看他,一个大男人已是泪水涟涟,就嗤嗤地笑他。他生气了,索性让车停下,把头探出摇下的车窗外,让自己哭个够,引得过路放学的两三个穿着花花绿绿休闲装的孩子们好奇地抻着头看他。

弟弟把她送到楼上,给她倒了杯凉茶,知道她有这个习惯。他又到厨房里把晚上吃的菜饭准备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他从小就养成了操心的习惯,临出门时,他总看看窗户是否关严,小贼能不能偷偷进来;院子中晾晒的衣服要全收回去,怕被雨浇了;就连看家的小狗也会锁到仓房里。

心一阵痛,隔窗看到一位手夹书本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在匆匆奔走。此时的江南花絮纷飞,烟雨濛濛,正是杨梅上市的季节。子卓一别多年,从没有透过来一点信息,世界好像是一张不透风的墙。也许他到了南方当一名小报记者,强过在北方教书,人各有志。他会在某时某刻回忆北方的一角。他为什么就这样不辞而别?难道忘记了那部与亲爱的蓉蓉合著的《似水流年》只写了个开头?难道忘记与编辑部签约了吗?对他的离去,时间与地点,始终如一团雾。嘉兴曾经叨咕了一句,老姐,过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就稳定了,我就接你走。她想到成了弟弟累赘,头有些疼痛了,针刺一般。转过头去看那飞转的风车。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春江水暖鸭先知”。步行虽然离江边要远一些。嘉兴要回南方了,这两天,他总要天天晚上用轮椅推着她到江边上站一站。成群的花麻鸭在江边上戏耍。她想起和子卓第一次约会时也在初春的江边上,那也是他刚来教语文课的第二周。记得在江边的草滩上,两人无意中捡了五六个鸭蛋。子卓像个孩子似的用皮包装着鸭蛋追着鸭子们跑,高喊着,姐姐妹妹们,这是谁的蛋?她笑得已经坐在了沙地上了。鸭群们惊慌逃窜着纷纷入水。子卓失望地站在江边,看着鸭子们呱呱地数落着他。两个人回到她宿舍,把鸭蛋打成了一碗,切了一根大葱,炒了。那天子卓在她那儿没有走。子卓,你究竟在哪儿?江南真的多雾又多雨,还是想不起来子卓去了哪里。

陈边把狗皮帽子摘了,挂在车把上。他新剃了个光头,彻底地刮光了胡子。他总是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或者下意识地往西边的小二楼巡视几眼。尤其是下午两三点钟,光线被大楼遮住时,好像他能看得清楼里面的人和物。实际上,他只看到花里胡哨的一片,是美发厅的转花筒,酒店的霓虹灯牌匾,惊飞而去的野鸽子群。他确实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像杨树皮上的眼睛紧盯着。起初他以为是那美发厅转花筒给人的错觉,可是他凝神看看,转花筒就是黑白旋转的世界,和那双眼神根本不搭边,也和民政局牌匾上的猎猎红旗无关。红旗只是没完没了地随风飘飘,太柔太媚,像风的魂魄一样,不搭边。但他坚信在那二楼镂花铁栅栏之后,一张粉色的窗帘后面有一双大眼睛,正在紧盯着这世界,他坚信就是那天捧着蓝皮书的那个女人。

是他出摊的第三个冬天。那天他刚到这里,摆上摊子,还没有从自己腿脚的伤痛中走出来。有人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支,他恍惚如隔世随便答了一声。他看见一个穿着紫棉袄的胖女人,用轮椅推着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女人停在跟前。粉色羽绒服里伸出一只苍白如冰雪的手,递过五元钱。后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男孩,已经急不可待,咧着嘴等在那儿。轮椅上的女人回头望了他一眼。那脸蜡一样的白,那双眼睛大而深邃,直望得他心冷。他总觉得那双眼睛是那么熟悉,像梦中见过。那一瞥如银亮的小刀子在他的心里狠狠地一刻,铭心刻骨的难忘。他的心中猛地震动了。他仔细看了一眼,那个蜡像怀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蓝皮的,烫着金字的《追忆似水年华》。胖女人推着轮椅走了,回头还催促站在那贪吃的男孩。陈边左手扯住他,右手从把子上拿下一支葡萄干串,递给他,问道,小弟弟,她是谁?好有学问吧?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是我蓉蓉姑,大学问,正在写一部大书呢。说完跳跳蹦蹦地跑了。他目光盯着她们向西慢慢走去,直到那个小二楼,停下,好像歇了一会,就进入青石灰的门洞了。那雪白的手臂是那么熟悉。

他忽然想起在某年一个冬初周末的下午,当时他生活在城市的姑姑家里。那时小学校冬天向每名学生要木柈子。他很早就起来了,去郊外砍树枝。同桌李娜爸爸妈妈在电影院上班,没时间给孩子准备这些。他包了,一连给李娜送了三大筐。年末李娜被评上了五好学生,而他因为没有完成木柈子的任务没有评上。李娜被奖了十个笔记本,一朵纸叠的大红花。她的父母太高兴了,在上演南斯拉夫电影《桥》时,给了他五张招待票。姑姑全家看了个高兴。他则和李娜缩在一个角落里,偷吃着她为他买的糖葫芦。迷乱光线和错杂的声音中,他握住她雪白的瘦胳臂,心起劲地跳个不停。也就在那天晚上李娜告诉他,她父母被上级电影院调走了,开学后,她家就搬走了。她嘴角上的那颗美人痣和雪白的瘦胳臂,经常出现在眼前。今天,他的眼前还在浮动着那个倦缩在轮椅上的雪白手臂。

往年的冬去春来之后,他都随着邻居黄二哥去工地干架子工。在去年那个倒霉的日子,他早上刚因为老婆偷偷往家汇款的事和她动手打了起来,满脸黑雀斑的老婆骂他一句不得好报,没过几个小时就应验了。他像一只鸟一样,从五楼飞了下来,到三楼时又刮了一下。摔到地上时,下半身不敢动弹了。工友大老陈随着120急救车把他送到了医院。不久垂头丧气的大老陈回到工地,站在架子上告诉工友,提着哭腔骂道,该把他的老婆吊到架子上让她风干了,这狗日的乌鸦嘴!他左腿粉碎性骨折。工友们纷纷替他惋惜。

那家医院医生手艺太高明了,他的左腿发红,流血水,发烧,感染,最后发黑,医生不得不在他的痛苦吼叫中截肢。

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左边膝盖以下变成了尘土,取而代之的是工头给他装置的低价的铝合金和树脂及皮革合成的假腿,日夜相伴。他以为工头递过来的让他不知所措的笑脸和沉甸的两万元钱,能换回他平静的幸福生活。他不知道,他这两年在高空上与工友们麻利地拧着螺丝,望着深邃的蓝天,心中流淌着幸福时,他的未来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究竟是什么魔鬼在他老婆短小的身材上附身?他的老婆竟然是个赌徒。就在他安上假肢,行走在暮色苍茫的回家路上的时候,他老婆的债主竟然上门把他那用肉腿换来的钱拿走了。他回家时,她貌似无地自容,他明白了一切也晚了。她选择上吊,喝药,跳江,他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她最终没有死成,没有脸见人一走了之。

从架子摔下来的那个午后,他就想不起来走失的妻子是什么面容了。他每天都在午夜那个特定时间醒来。他似乎能够穿越夜空的时间返回到那个下午,看到午后明媚的阳光依旧灿烂,满地破碎的骨骼,在阳光下像一地碎玻璃,或者更像一地碎梦。而他的妻子则更像碎玻璃上开出的蔷薇花。

人走屋空,一百多平方米的城郊红砖房,前面有百十平方的土院子。每年春天他们俩都种上菜豆、茄子、辣椒、大葱、葫芦,郁郁葱葱,开着白花、紫花、黄花。蝴蝶、蜜蜂、蜻蜓忙忙碌碌,来去匆匆。每天早起他都蹲在小园子旁,陶醉一会。而如今眼前的小园子刚种了傻乎乎的向日葵,天天一声不吭地围着太阳转。他记着工头给完钱当天晚上,在景泰隆酒店特意请了他。要不是瞎吹乱说自己有个作记者的小报表姐,人家才不会这么款待他,迫不及待地装假肢给现金。工头让带班的坐堂小姐给他满上一杯血红的酒,拍着他的假腿说,兄弟,你用吧,包你一辈子,比你的真腿还管用。他一杯酒喝下,脸颊和脖子都像洒了红酒。他跑到卫生间,吐了,大口大口地吐。他痛哭着,假的比真的顶用,奶奶的,你为什么不全身全换成铁的?他哭得虚脱了。

老婆走了,他出完摊回家就躺在床上。他发现自已的下身空空如也,自己躺在活棺材里,只有那本黄牛皮纸封皮的《唐诗三百首》,还有橘红封皮,装着他痛苦与欢乐的诗歌的笔记本。一会儿,他又觉得是在天堂里。墙壁上贴的画册和报纸,模糊地成了飞翔的红胡子上帝和白翅膀天使,但是他们为什么飞来飞去皱着眉头,是那么的痛苦?他理解了,他是累赘,就连上帝和天使都嫌他。他好后悔,在医院时,偷偷吃了些与生命无关紧要的药片。即使吃了半瓶子,也不过是脸上潮红血压升高,拚命地呕吐,泄肚,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害得医生和护士围着他团团转。她们发现了他要自杀,就让护士偷偷给他服小白片的安眠药。

天忽晴忽阴,刮一阵细风下一阵小雨,吹一阵大风,下几粒雹子,北方的春天就是这样的脾气。以往自己早就是穿上那件开思敏线桃红的毛衣,外面再套上那件米色棉纺风衣,穿行在黄玉市和方城的大街小巷。她寄希望于课堂上纵横千里,深入久远的历史,把古人活生生地从尘封的历史中为她的弟子们请出来。

记得在早年在校园里,那青葱的杨树旁、晨钟的旋律里、白色鸽群的哨声中、惊飞的燕子下,是一片朗朗的读书声。在树林中盘旋的还有那郁郁葱葱的儿时希望,希望自己是祖国的白杨,迎着雨雾,迎接风暴。

那年站在方城的讲台上,台下有兄弟学校的听课老师来观摩。其中一个学生问,孟子说“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如果这个人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是上天还是没有“降大任于斯人”,又作何解释呢?所以说,孟子这说法是值得怀疑的。记得当时自己正值雄心勃勃,踌躇满志,一展雄风之时,头发是剪的短发,上身是绿衬衫,下身是绿迷彩裙,可谓英姿飒爽。这句话正问到她心坎上了,于是她借机向学生,不,重要的是向观摩的老师们讲出一番大道理。什么“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发挥,人生没有明确的奋斗目标;这句话不是给鼠目寸光人讲的,是给有志有为的人指明了不懈奋斗的方向”等等。时过境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那部宏篇巨著只写了一半,就束之高阁。而所谓的“劳其筋骨”,就是自己像一只刺猬一样,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自己的视野仅能看一线天,或者巴掌大的世界。自己算不算有志青年,那些飞翔在天空的宏愿能栖息到哪片林子里呢?

她突然依稀想起,子卓要带她去江南的,他们会一起走,他们无数次选择了路线。可是一场风雪,让他们出行的车……她不能再回忆,不能让已结痂的伤疤再流淌鲜血。他的子卓,带着那半部书,永远定格在今生难以到达的江南。

他初中没毕业就天天咳嗽着和姑夫推着小破车子前村后街地收破烂。那时姑姑家就表弟吃闲饭,姑姑在家开一个不挂牌子的服装店。说是服装店,实际上就是偷偷地给人家改个棉袄棉裤,改个上衣,扦个裤腿,把肥了的衣裤给改合体了而已。后来,姑父让马车把腿撞瘸了,就守在家里收破烂,不再折腾他了,但是却出奇地吝啬。看到陈边还是不住点儿地空咳着,还抻着脖子看着房前屋后的同龄孩子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蹦蹦跳跳去学校,姑父就打他一脖溜子说,傻侄子,你天生就不是拿笔的料,三岁看老相,你就是个痨病鬼。姑姑心疼侄子,觉得这孩子咳嗽有段日子了,是不是真是痨病。偷偷地背着姑父到县医院找了老中医一看,说痨病倒不是,只是百日咳时间太长了,已经得了心肌炎,让住院治疗。姑姑当不了这个家,可能也是拿不出这笔钱,就央求医生给开了些黄色的小药片子,拿回去了。

气短胸发闷,他年龄小没在乎,倒是姑夫粗糙如锉的手打在他的自尊心上。他偷了在后屋里的姑夫父亲的一本黄皮子《唐诗三百首》。那老头原来是民办教师,因说刘少奇挺可怜……下话没等说,就被送到县食品厂的养猪场改造去了。又因为好给杀猪的工人讲鬼故事,被撵回家了。说是偷,还不如说是拿着随便看看,看完又偷偷送回去。后来,陈边发现老头对这本书毫不在乎,就索性天天揣在怀里,帮姑夫收拾破烂时偷闲看上两眼。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姑夫的父亲——那个窝在狭窄的仓房里对着空气讲课的老头。少年时代的他出了学校门几乎就是时时靠着读唐诗养着精神的。没有忧愁没有悲伤,没有花开没有芳香,像小草一样孤独地活在墙角下。

这几天他为一本邮寄中的刊物烦躁,那里面有他写的一首短诗《窗内的眼睛》。那是山区的小期刊社,付不起稿费,拿不起挂号钱,半个月了书还是没收到。他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吆喝,心酸不止。他强挺着往前走,一群白鸽子从对面的一楼大红牌匾上呼啦啦飞起,惊了陈边一下。他回头无意地看了一眼,却看见对面二楼窗内的人。是她,那个女人像一尊玉石雕像,深邃的目光告诉人们,那是一尊有生命的雕像。虽然隔着镂空的护栏,但那雕像依然是那么清晰,纹丝不动如强烈的音符撞击他的心。

他又重新做了一个大大的风车。晚上,他胡乱给自己做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喝了。喝完了,胡乱地把碗筷放在盆里,舀一勺子水泡上堆在一边。把白天买好的彩纸等材料,从黄帆布的包里掏出来,这些东西整整花了他十二元钱。中午他宁肯只吃两个包子垫个底,也不肯多花一个子儿。他这次买的纸比原来多几倍,原来只是单调的红单调的粉,这次他买了藕粉、孔雀绿、橙黄、梅红、湖蓝五样色。他按对角线折了一下用剪刀裁出五个叶片,对折到一个圆心点。找来啤酒瓶盖用大铁钉和铁锤打了个眼,用强力胶水沾在风叶中心,用铁螺丝穿在竹杆上。他想这回窗帘后的那双眼睛就一定能看清这个大风车。

也许介意于春天来得慢,他变得急躁不安。他在那一轮飞转的风车下躁动着。那件羊毛坎肩挂在车把上,被风吹来荡去。他只穿一件绿衬衫,不停地大声吆喝着。由于他的热情,一大草把子的糖葫芦不到正午就卖光了。他舍不得走,闲得无聊后就把风车从车上解开,用铁丝牢牢地绑在自行车停放的架子旁。守护了一个多时辰,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下午,天阴了下来,又下了起小雨。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什么水果摊肉摊馒头摊,收摊了关门了。小街更寂静了,细雨像飘着的雾,那风车在雨雾中飞转。

她惊讶于那个卖糖葫芦的稚气还留在脸上的小伙子的热情。她想把他设计成某个情节的主人公,想到这里她会心地笑了,笑得那样轻松。命运又在捉弄人,眼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让她感觉不到时间是走是停。那个车把子上的风车又被小伙子弄了个花样。他在风车上绑了一个长着一双绿翅膀的红色心脏型氢气球,风车在微风中飞转,红色心脏在微风中飘舞。想不到他还挺有创意,在这单调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她又陷入苦苦的沉思。

那个女人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陈边在想她是否伤风感冒了?百思不得其解。又是个星期天,天气晴好,游人如织。陈边期望那个坐轮椅的女子出来,然而白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见着她的面。傍晚人们都下班了,三五成群,或悠然而行,或匆匆而过。他也快收摊了。一个男孩子在向他打招呼。他抬头一看是那个吃他糖串的小孩,他推着一个穿着粉毛衣的脸色蜡白的女人。她头发有些发红,高高盘着,下身穿着黑白格的裙子。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脸转了过去。他很失望,强打着精神递过去一支糖葫芦。男孩子接了,她见了皱了下眉头和男孩子说了什么后,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他。他忙着上前一步,推过去,触到她的手,感觉是那么凉。她感到他手心的热度,两颊绯红,她收回钱去。他终于摸准了规律,胖太太在前面慢慢地走,后面小男孩用劲地推,而且每次出行都是在周日。

他第一次遇着那男孩时就听说,她的姐姐在写一部大小说。他真的被她震撼了,他明白了,她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坚硬和深邃,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下个星期日转眼到了,是雨过天晴,彩虹出现的时候,他们出现了。每移近一步,他的心都要加快地跳几下。男孩高兴地向他打着口哨。女人穿的是一件黑丝绒衬衫,下身穿着米黄色的裙子。女人近前时老熟人般向他点头,他又殷勤地递过去两支糖葫芦。女人还是要掏钱,他摇手说,过两天天热了我也不出这个摊了,卖点迎季的水果。她僵持了一会才把钱塞回去,腼腆地接了糖串,背过脸去小口吃着。他说,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口吃着糖串,含糊不清地说,叫关杰。他说,小弟弟,我们做个交换吧,我看你每次走到那块坑洼的地方都不知道躲一下,会把你姑姑蹾痛的。女人莞尔一笑,男孩子则向远处望着,回过头来嗤嗤地笑着说,我力气小只能这样,难道你还能拿你的糖串换姑姑的轮椅?他坏坏地笑着。陈边说,你替我卖糖串,我的力气大,替你推姑姑。小孩子可高兴了,说,你说话可算数?那我吃糖串就不用给钱了。没等陈边回答,女人说,他小孩子能卖什么东西?会给你卖丢了吃光了的。他说,这也是最后一次卖这玩艺了,本钱也早出来了,卖一根就赚一根。再说他的小肚腩能装下几根糖串?说着他已走过去推着她走了。

小孩子看着他们向江岸走去了,就喊道,江边的风是很硬的,给姑姑围好了。他回身摆手。

他们聊着,他知道了她得了什么病。他告诉她,你起码心脏是健康的;我左腿是假肢,而且心脏像牛心似的。医生说,说不上哪天会没命的。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她认识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他窘得脸红红的。她淡淡地问,你多大?他说,二十五岁。她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眼睛也有些潮湿,还有些别的内容。她心里沉了下去。多么可怜的孩子,整整比自己小了十五岁。多么年轻的生命!此时她故作兴奋,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相对来说,他们在某方面谁比谁幸运呢?

她还知道他是孤儿。他小小年纪竟没完没了地说起生和死,本就抑郁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到了江岸,一艘渡轮由远而近。她想这时正是自己下班的时候。

风车依然美丽地挂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没有再出现。但每天他想象着胖女人天天推着她一走而过的身影。春雨潇潇的一天,那个胖老太太领着男孩子匆匆而过。在糖葫芦把子下面,男孩流着口水站着不走了。胖太太远远站着等他,骂他上辈子是馋鬼。陈边扯住他,送给了他一个大糖串。小孩子接了过来,咧开嘴笑了。陈边问,你们为什么没有推姑姑出来?小孩子边用小脏手去抠上牙粘着的糖葫芦边悄声说,姑姑结核病重了,奶奶说让她再找人来接替,怕传染给我们,我大伯就是这个破病死的。姑姑很重的,我看到有一次她吐鲜红的血了。说完他蹬蹬地跑了。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消失,他的心一直在下沉着。

下午,他早早地收工了。他记得她在那个窗户上往外面看过,所以他知道她家在哪儿。他摸到那扇灰防盗门前,看着门上干干净净,不像别人家贴着花花绿绿对联和挂彩。他下了很大决心,敲了几下门,屋内没有反应。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刚要打退堂鼓,往楼下走时,门开了。她穿着紫红的毛衣坐着轮椅迎在门口。看着他站在门前,她愣了,两人就对着愣了好久。他结巴地说,我想我能不能接替关杰的奶奶,来打杂工。她勉强地一笑说,你不行,一个大男人,能做什么,也不方便吧。他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干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不怕。而且我天天早午晚来,分文不取。她皱了半天眉头,好像很累的样子。好一会,她把门打开了,让他进来了。

她病得真的很重,已经不能再伏在电脑前打字了。他推她去医院看了几次,又找医生开处方在药店买了好多药,找了个门诊出诊的护士,一早一晚在家给她打了半个月的吊瓶,夜里咳嗽得睡不着觉。他不管她是不是同意,就住下,天天晚上陪着她,并且半夜给她服一次药。她渐渐好转了,虽然没有写字,但能坐着安静地看书了。然后,他又去开了十几包中药,拿回来天天给她熬。

望角街做生意的人们,偶尔会看着晴天丽日或小雨霏霏时,那坐着轮椅一身红衣的清瘦女子与这红脸的汉子紧紧相随。这红脸的家伙去年的夏季看不到他,今年却卖上了桃子,甜瓜,西瓜。有时小伙子匆匆忙忙地上货去了,红伞下红衣女子则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书。偶然有人问津,她则抬起头迎合着顾客。偶尔会有邻居鲜花店的小狮子狗吐着小舌头,跑过来摇头摆尾看着她。路过的蜜蜂和赶场子的蝴蝶,一刻不停地乱飞,围着她的书本和黑亮的头发转啊飞啊,她则雕像般素素地坐着。

出完了摊,他们不急着往回赶路。他先把没卖掉的水果寄存在好望街鲜花店里(他把租的房退了),到处看风景。整个夏天他们都如一双健飞的燕子,飞临大街小巷,江岸,草塘边,白桦林,公园。或欢笑或低语,或沉默或远眺。他推着她,有时用轮椅,有时用他的自行车。下雨时,他就让她打把红油伞,他则背着她。

看够了风景,他送她回二楼,他上街去买菜。她读书,他做菜做饭。俩个人吃完了饭,他早早在厨房搭上地铺睡下了。她的脸不再是那么苍白,脸红润润的,咳嗽止住了,每次能喝两小碗玉米粥。她守着电脑写作到深夜。

县财政吃紧,教师有两三个月没开资了。她让他找来了针线,在睡熟时自己补那条红内裤。他的鼾声大起,她起疑心转着轮椅的轮子,伏在门缝看他睡得真香,知道他太累了。第二天收摊时,他给她买回来两条带斑马条纹的内裤。她笑得脸伏在斑马纹里,肩膀在不停地颤抖。她的脏衣服,尤其是内衣内裤她都要自己洗,宁可不小心从轮椅上摔下来。他宁可和她抢得翻了脸,也不让她洗什么。无奈她抢不过他就坐在那里生他的气。

他买来了小锉刀,大剪刀,在她吃完了晚饭后给她烧了一大盆水,用凉水调好了温度,端过去,让她边泡着脚边看着新闻联播。然后把他白天买的工具拿出来,开工了。因为她有灰指甲,两个脚的趾甲像江边的石头。他先用擦脚布把脚擦拭干净,一锉一锉地把那趾甲上的小丘壑锉平,横看侧看都好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那个盖子带一个小刷子。她惊呼,你什么时买的指甲油?他微笑不语,一点一线地描。不一会十个水水灵灵的花蕾静静地开在那儿。她笑了,第二次笑。他心里吃了蜜果一样。

一曲韩红的《青藏高原》,蓉蓉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他迟疑不动,是编辑部的李姓女老师常州来电话,没有谁呀?嘉兴,我弟弟,她对他说。他退了出去,隐在外厨房门后静静听着。嘉兴已在江南理工大学上班,有房子住了,好像要接谁去他那里。她说,等等,作品完成了再说。他心没完没了加快地突突跳动,眼神呆滞了,站在那里枯树一样。

刚在这里住时,他在她读书读得疲惫时,把他写的什么七绝、七律的古诗词拿着给她看。她看了一会惊讶地看着他。这以后好像是忘记了一样,不再提起。

什么也比不上他写古诗词的味道。他随意想起什么,都会歪着头偷偷地在小本上记几句。七月七,他也摹仿古人写了一首登高想兄弟。晚上就梦见白发苍苍的李白翩翩地走过来,与他在月下,把酒而歌,对月成三人。

无论他走到哪儿,都用雨布包着那个写满小诗小词的小本子。偶尔把写过的稿子往山东寿光文联或吉林长春老协办等地方的小刊寄过去。有发表的,只给过样刊,从没有给过稿费。

他曾多少次想把自己的小本子拿给她看看,背地里掏出又放下,放下又揣回去,最终还是没有给她看,怕她耽误时间。

有一天,丽花水果店的胖女人乐颠颠地跑过来,手上举着一张花纸单,边跑边喊,天上掉馅饼了,小陈子也能挣稿费了!他以为是在开玩笑,没有理会,直到胖女人给他一巴掌,他才当真。原来是《鹿城文艺》发了他的一组诗,给了他二十五元稿费。他接过汇款单来恍惚在梦里。胖女人又拧了他一下,他才清醒,心快跳出来了。他只好搂住胖女人亲了一口,降降温。胖女人哈哈大笑捂住脸跑回去了。

当天晚上,他不敢说给她听,虽然她近在咫尺,脸上泛着红晕,在歪着头改她的稿子。她情绪特别好,刚才还念出了声。她见他闲着,就笑嘻嘻地让他用梳子给她梳梳头发,说好痒痒。他手里的梳子忽紧忽慢地上下飞舞着,心不在焉地梳着,几次话都要溜出来,硬是吞了回去,他怕她笑话。他搂着那张花花纸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让胖女人给看着水果摊,他把稿费单子拿到街口的华丽复印社,复印了四五张,揣在怀里,又带上身份证坐上九路公汽跑到邮局,取出来了钱。他挺有心的,给胖女人花了三元钱买了袋开心瓜子,他的邮件都是往她的店寄。胖女人当然开心,没长心似地嗑着,瓜子皮翻着花从她的嘴里飞出。下午他早收了摊,给她买了只童子鸡,炖了给她吃,补身子。

执子之手,相携到老,这是当年子卓在江边时对她说的。那是个满月的秋夜,夜深人静,只能听到秋虫的低吟。不知子卓为什么伤感地说出了“月有阴晴圆缺”的话来,今天想来也是个预兆。她至今不愿承认那烟消云散车毁人空的刹那。久坐的肢体早已僵硬了,她真想让这堆顽石化做满天的祥云,日夜围绕着子卓的灵魂。屋外传来陈边睡觉的轻轻的鼾声,她常常误以为是子卓的鼾声。她不愿想到如烟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就是现在的状况,已经使她的心麻木不仁了。就着窗外微微的月光,她拿起镜子,照着自己清瘦的脸颊,苍白,阴郁,半鬼半人,只有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睛,如夜空晶莹的星辰,她苦涩地笑了。从子卓又想到眼前这个不幸的大男孩,生命中我能给予他什么。她想起他,在阴雨深秋寒凉的晚上回家时,买了她喜欢吃的榴莲酥点心,热哄哄地把头凑过来看看她脸上是否有什么变化。她当时是保持着冷静的样子,实际上内心里偷偷笑了好多次。她看到他小孩子的样子,有时心里也发痒,恨不得扑过去与他滚打在一起。他的鼾声太像子卓的鼾声了,如一只小鸟在屋内安详地盘旋着。月光清幽幽地射进来,每一声鼾声都撞击着她的心,她的心随着小鸟的起伏而飞翔。突然他的鼾声一下子消失了,小鸟飞出了窗外,飞向了夜空。她一下子好像从青青的草地斜坡上滚下来一样,下意识地拿起了应急用的速效救心丸,握在手心,沁出了汗。他轻轻地睡着,额间已经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她松了口气。

他梦见自己的心脏如风车上面的氢气球,不断地喷着火,挣脱了风车在蓝天上飞呀飞呀飞,可就是落不了地。远方的绿篱笆墙是蔷薇花,淡粉色的火焰般的花朵盛开着。芳香中的羊肠小道上,七八个人抬着乌木杠,大红绸缎围包着的花轿,左边绣着金龙,右边锈着彩凤。他喝醉了,斜躺在谁的身上。他嗅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回头看了一眼,蓉蓉嗔怪地看着她,眼睛如宝石。掀起了轿窗帘,新房子就在眼前,山脚下青石板的路,前面的田地种植着大叶子菠菜,红了脸的柿子。他抓起了她的手。

深秋,天微明。推开窗,窗台外镂花的铁护拦,空气清新微冷。她一定是刚刚睡去,斜卧在床上,手做握书状。那紫红封面的印着老人头像的《飞鸟集》已滑落到她瘦弱的腿上。她的作品写完了,已经改了两遍。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看着那爆着青筋的腿,心里酸疼,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把书拿起放到一边,扯过来粉红的毛巾被盖上。她睡得正香,口中呢喃地和谁对着话,那么惬意,嘴角轻轻地往下一拉,笑了。台灯放着橘色的光,她的长睫毛闪动了两下,两颗泪不知为什么偷偷地掉下来。他看看时间不到六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推开厨房的门,舀米,淘米一遍遍,仿如昨晚为她在搓揉脚踝。煮上了米,火调到如豆苗大,微微地跳,用勺子一遍遍地搅拌,丝丝清甜的米香飘浮在空中。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怕惊了她,返回身走到屋里看她,她面如桃花地伏在桌上睡得正香。他靠近她的鼻子,用力吸着她呼出的芬芳。他走到外面去小解,窗子映着她伏桌睡觉的身影,屋外,残月下星光点点,一地寒霜,远处狗吠声隐约传来,他长叹了一声,泪水长流。

她醒来时,太阳已冲破大雾。她迷离的眼神环顾着四周,好像是在梦里,要么就是还沉浮在小说的章节里。她胃有些痛,刚要伸一下懒腰,就突然蜷缩回来,左手轻轻地捂了一下肚子。他看得清楚,抽回身去了厨房,拿回了一个绿色已灌满开水的小水袋,拿起藕粉色的枕巾包上塞在她胸下。她歉意地笑了,两腮睡醒时的红晕还没有褪下。他用脸盆端来了温水和毛巾,拿来了牙刷牙膏。他要为她擦脸,被她轻轻地捏了一下手又推开。他看她洗漱完毕。用白瓷蓝花的小碗小碟端来了金黄的小米粥,两个剥去皮的煮熟的鸡蛋,涂着奶油和芝麻的面包。她让他吃,他说,你吃我看着就很香。她偷偷地笑了,低头无声地吃了起来。

夜半,窗外一阵秋雨过后,房檐在淅沥地淌着水。偶有午夜去火车站接客的出租车疾驶而过。隔壁的房间还响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她这几天是玩命地写。她午睡时,他趴在电脑前偷偷看几眼她写的稿件。看了又看,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了出去。有些句子深入浅出,读着读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怅惘和悲伤,瞬间就清晰起来;有好多深奥的读不懂,只多少明白其中一些意思。他捶着自己的胸部,无声地为她沏着茶。

他好多次在她熟睡时偷偷地端详她——这个天赐到他身边的女人。看她灵气的五官,硬如钢丝的眉毛,嘴角上的紫痣,像山脉一样清晰的唇线。她的一呼一吸,是让人脾肺无法抗拒的芳香;她的手指瘦若竹枝,鼾声天真无邪;如婴儿般熟睡放弃了清醒时的冷静。他抚摸着她的手指,这如秋风里的石头般温度的手指,燃烧着不尽的力量,日夜兼程,洋洋洒洒写出了百万文字。他觉得他能分分秒秒地侍候在她身旁,真是佛祖前五百年的安排,是此生莫大的福份。

她的作品定稿了,电子版传走一份,打印件邮走一份,节俭的她破例请了他去燕麦馆吃了一顿。

他突然不写诗了。在深秋的黄昏,他推她到江边时,背对着她痛心地把自己多年写的上万首古体诗词一张张撕开,散花一般扔到清泠泠的江水里。她转头去看他,他已经扔完了,还剩下一张,好像深秋的一枚枯叶,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摇曳。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但知道飘在江上向东而去的如桃花瓣的,也可能是他心中不能说的秘密。他转过身来默默地推着她走,脸上还挂着泪痕。

嘉兴回来了,领着一位穿着着一身红的挺洋气的羊毛头发的女人,陈边在卖水果时,对面水果店的胖女人跑过来告诉他,胖女人认识她的弟弟。嘉兴推着她,三个人往江边去了,他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步履踉跄地走了。胖女人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是有人站在她店前买货,她着急往回跑也没往心里去。一周过去了,他仍然不见。嘉兴推着蓉蓉坐着轮椅天天来找他,胖女人说,他的水果摊还在她的店里。半个月过去了,他仍然不见。她自己又不能坚持住下去了。突然一天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在她家出现了,告诉她,他心脏病犯了,没有抢救过来。她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他们坐火车南下了。外面秋雨霏霏,她伏在车窗上,突然看见车站入口上,谁举着的风车在没完没了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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