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视角观照下的《夷坚志》与宋代江右多元文化探析*
2014-08-15王子成
王子成
(日本神奈川大学)
全视角观照下的《夷坚志》与宋代江右多元文化探析*
王子成
(日本神奈川大学)
《夷坚志》是继《太平广记》之后又一部内容极为宏富的文化巨献,与《太平广记》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属官方组织、集体编纂,而后者纯系个人行为,其编纂之难和价值意义之大不言而喻。文章从宋代江右地区的故事入手,探讨了书中多元文化的特点及其相互包容、和谐共存的社会背景和民族精神。文章认为:书中的积极意义在于惩恶扬善的社会思想以及终极关怀宇宙生命的探索精神。
《夷坚志》 宋代江右 多元文化
《夷坚志》是继《太平广记》之后又一部内容极为宏富的文化巨献,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著述的篇幅最大、卷帙最为浩繁的文言小说集,由南宋鄱阳人氏洪迈竭六十年之精力收集、整理、编撰而成。与《太平广记》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属官方组织、集体编纂,而后者纯系个人行为,其编纂之难和价值意义之大不言而喻。
然而《夷坚志》被定性为“志怪之书”,在学界影响很大[1],以致当下人们一提及《夷坚志》,便以“志怪”目之。笔者却以为,尽管该著确有大量志怪内容,但我们并不能以“志怪之书”的名义加之,因为它原系“百科全书性质”[2]的大书,属全视角观照下的文化巨献,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其一定的“代表性”;否则,就会导致在《夷坚志》研究过程中产生“盲人摸象”的偏见。本文在进一步举证不能简单视该著为“志怪之书”的同时,旨在从中挑出与宋代江右有关内容,从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史等多维视角,对历史上的江西及其社会心理、历史人文、宗教及民间信仰以及人们(包括作者在内)的终极关怀等方面做具体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以便为当代江西的深层发展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一、书中有大量志怪,但不能以“志怪”定性的理由
若以志怪、志人的标准分类,该著中哪个故事不与人事有关?且“志人故事”实际也不少,但既不能简单认为该著就是“志怪小说”一样,亦复不能把它视为“志人小说”。笔者以为,作为“百科全书性质”的《夷坚志》,它所涉及的内容是极为广泛的,事物是复杂多样的,文化是丰厚多元的,地域跨度也很大,可谓南北东西皆有记载,所以《夷坚志》属全视角观照下的文化巨献。
(一)从文体和诸多故事的篇名看,《夷坚志》不能简单称之为志怪小说集。
首先,《夷坚志》作为笔记小说,应该是没有争议的事实。而“笔记”这种文体,又是以纪实为主,且纪实是笔记体文学的本质特征,即使是虚妄的内容,但在作者看来却是作为实有其事来记叙的。换言之,《夷坚志》中所有怪怪奇奇的故事,在今人看来是故事(亦即小说),但在当时却是新闻,即有“新闻总入《夷坚志》”[3]之说。众所周知,新闻是纪实的文体,讲究的是“新”和“实”。“新”具有时效性,而“实”就是事情的真相,不需作者虚构编造。因此,《夷坚志》的文体类型在作者主观意识上,不是作为虚构故事来写作的,而是作为实有其事的新闻来传播的。
其次,从具体故事的名称看,《夷坚志》以人物或人名来命名的篇章占相当的比重。现以《夷坚志》“甲志”为例略作分析。
甲志二十卷304则故事,绝大多数是以人物或人名做篇名,其中一部分是以有名有姓的完整姓名题篇,而更多的是以无姓名或根据其中信息、读者可推测出其姓氏的模糊人物题篇。以完整姓名题篇的如孙九鼎、王天常、武承规、崔祖武、李尚仁、陈国佐、赵善文、李似之、胡子文、黄子方、李少愚、吴公诚等30多位,其中卷二的谢与权医和卷八的潘璟医加了职业称谓;尽管此类故事中仍有些志怪的内容或成分,然终不能给它们定性为志怪小说。
以模糊人物题篇的,又可细分为若干小类。
1.地名+人物的称代,所传达的基本信息为:某人,何许人。如三河村人、岛上妇人、査市道人、仁和县吏、江阴民、古田倡、桐城何翁、昌国商人、芜湖儲尉、天津丐者、永康倡女、东庭道士、开源宫主、贡院小胥等,是以地名冠于人物之前,且人物未有准确真实的名姓。
2.某人物+中心词人物主词,传达的基本信息是人物之间的关系,其故事主人公亦未有准确的名姓。如刘厢使妻、石氏女、张夫人、蒋通判女、陈承信母、刘氏子、张太守女、宣和宫人、范友妻、王夫人、薛检法妻、晁安宅妻、毛氏父祖、郑畯妻、段宰妾、李舒长仆、黄氏少子、盐官孝妇等,他们之间或夫妻关系,或父女和母女、母子关系等,少数故事主人公可推测出其姓氏,如蒋通判女、张太守女,可推知前女姓蒋后女姓张;而毛氏父祖亦可推知其“父祖”姓毛,其余概不可知。
3.姓氏+官职或职业类型等。如林县尉、辛中丞、余待制、吴小员外、蒋员外、何丞相、陈苗二守等,系姓氏加官职的例子;而张屠父、黄山人、窦道人、妙靖炼师、马仙姑、陈尊者、杨道人、王李二医等,系姓氏加职业的例子;祝大伯、俞一公、黄十一娘、解三娘等,系姓氏加排行的例子。
4.人物+人物行为,不仅客观记录了故事主人公及其主要事件,同时也传达出作者的褒贬态度。如齐宜哥救母、俞一郎放生、谭氏节操、陈升得官、了达活鼠、舒民杀四虎、蔡主簿治村白等篇名,皆传达出作者的肯定态度和赞赏之情;而王权射雀、李辛偿寃、陆氏负约、陈氏负前夫等,作者的否定态度和贬损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这些故事的虚妄程度和志怪性质显然比有名有姓者题篇的更强更明显,但尽管如此,却仍不能将它们划归志怪小说的类型范围。这是因为:一来它与文体对标题的要求不符,二来与作者编撰本书的实际不符。而后者在《夷坚丙志序》中作者已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二)从作者洪迈个人的观点看,该著亦不能简单称之为志怪小说集。
洪迈在《夷坚丙志序》中谈到他编撰该书的动机与实际不一致的情况时,说道:“始予萃夷坚之书.颛以鸠异崇怪.本无意于纂述人事,及称人之恶也,然得于容易,或急于满卷帙成编,故颇违初心,……而好事君子,复纵臾之,辙私自怒曰:但谈鬼神之事足矣,毋庸及其它。”[4]引文中无论是作者的意思,还是读者(即好事君子)的意思,都可分作两层来理解。
在作者看来,原本是要写成一部志怪之书,没有纂述人事的打算,更没有说人坏话的想法,这是动机;但实际呢,恰恰相反,却大谈人事,且多处称人之恶,因而违背初心,故已招来指责。其违背初心的原因是“得于容易”,“急于满卷帙成编”。至于作者的动机和违背初心的理由是否成立,或是否令人信服,且不论它;但必须强调的是,作者已承认该著大谈人事、称人之恶的事实。即使是志怪内容,作者也是将它作为实事来写,甚至还比附于正史,将自己也比之于史迁,他在《夷坚丁志序》中如是写道:“六经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太史公之说,吾请即子之言而印焉。彼记秦穆公、赵简子,不神奇乎?长陵神君、圮下黄石,不荒怪乎?书荆轲事,证侍医夏无且;书留侯容貌,证画工。侍医画工,与前所谓寒人巫隶何以异?善学太史公,宜未有如吾者。”[5]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将该著定性为志怪小说集了。
在“好事君子”看来,你洪迈著此书,只要谈谈鬼神之事就够了,没有必要旁及其它;所谓“毋庸及其它”者,却隐含了该著的客观实际是已言“其它”,且称人之恶。先亦不论作为官场中人的洪迈是否犯了为官者的大忌,或许那恶者中就有“好事君子”的身影,以致其“怒曰”;而仅就其所云该书中不但有志怪的内容,而且还有大量志人的内容,亦足以证明该著不是纯志怪之书,所以该著不能称之为志怪小说集。
二、全视角观照下的《夷坚志》与宋代江右多元文化
所谓全视角,是指该著的作者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叙事手法,叙写包罗万象、全面丰富的闻见故事,让读者对该书产生无所不至、无所不及、也无所不包的感觉,诸如天上人间地府、东西南北中无所不至,天文地理、医药护技、宗教鬼神信仰以及人间万象等无所不及,神仙鬼怪、飞禽走兽、花草虫鱼无所不记,大官小吏、下隶走卒、医卜星相、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妇无不尽揽于其中,远远超越了广角、长焦距的现代摄影艺术的效果,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当然也是我们江西人民的骄傲!
据不完全统计,该书涉及宋代江右地区人和事的故事有198则,内容涉及儒释道各家学说以及民间信仰、风土人情等诸多方面。兹对涉及宋代江右的那198则故事做进一步的梳理和分析。
(一)劝善惩恶,儒佛相兼
儒家提倡忠孝节义,讲求仁义礼智信的为人处事原则;佛家崇尚行善积德,笃信善恶皆有报的因果轮回。《夷坚志》有不少冤报业报故事,旨在劝善惩恶,体现儒、佛合一思想。而有关“孝”与“不孝”的过程及其结果对比,是书中重要的内容之一,体现作者及其所在时代倡孝、惩不孝的社会思想,其中《吴二孝感》《丰城孝妇》《不孝震死》《杜三不孝》《谢七嫂》《雷击王四》《陈十四父子》等故事,皆为发生在宋代江右有关“孝”与“不孝”且结果明显不同的典型篇章。像《吴二孝感》《丰城孝妇》《不孝震死》《杜三不孝》这些故事,其思想主旨已经在题目中明显标出,不言自明,无须解释,但像《谢七嫂》《雷击王四》《陈十四父子》一类故事,若未读全文,则难明其中具体情形。兹略作介绍。
信州玉山县塘南七里店民谢七嫂,因她不孝姑、不礼僧而变牛(《谢七嫂》);而赣州兴国县村民陈十四及其儿子,皆因事母极不孝,被雷震死(《陈十四父子》)。丁志卷八的临川县后溪民王四,之所以被雷击死,就因为他事父极不孝(《雷击王四》)。故事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王四事父不孝,常加殴击,父欲诉于官,每为族人劝止。乾道六年六月的某天,王四又如此对待父亲,其父忍无可忍,径往县里投诉。王四竟然拿上二百钱拦在路上说道:“这是给你的投状费”,以示他无所畏惮。结果父亲还没走多远,突然雷雨大作,不孝子已被雷震死。父亲听说后急忙跑去看他,见给他的那二百钱竟陷入王四腋窝皮内,与血肉相连。如此不孝之子,天理何以能容!
宋代商业发达,城市繁荣,而宋代的江右,有闻名全国的江右商帮,他们凭借有利的水上交通,商业活动遍布全国。而儒商登崇诚信为本,强调“非义之才不取”的原则。《夷坚志》里亦有不少反映商人活动的故事,其中多以不诚不义者终受恶报的故事来震慑人心,教人为善,充分体现作者以内儒外佛的基本形式,来达到其扬善惩恶的创作目的。如《闭籴震死》讲述的是饶州余干县桐口社民叫段二十六的,他储谷二仓,岁饥却闭不出售,被雷震死。死后,其谷皆为火焚。这是天惩奸商的典型例子。再如丁志卷十九的《许德和麦》是奸商恶报的又一典型案例。故事叙写乐平明口人许德和,听说城下米麦价高,他不仅趁此哄抬物价,而且还将沙子搀和麦子出售,很快售完,满载不义之财返乡。刚到家时,天气正晴好,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电闪雷鸣,雷风把他掀到田畈间,即时震死。丁志卷六中的《张翁杀蚕》,讲的是乾道八年,信州沙溪民张六翁为图利杀蚕的故事,结果不仅自己受到恶报,还祸及妻子,未得一钱而举家皆死,何其悲哉!
为恶者皆不得善报,不仅雷公不放,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阎君鬼魅也不会放过。如李辛为恶多端,终为冤鬼所杀(《李辛偿冤》),俞一公使气凌人,后变马而被活埋(《俞一公》),再如吴道夫族弟为淮西某邑主簿时,与人约定集资买羊蓄养,以备祭祀及公家大礼所用,不得私自屠宰。后来,主簿的妻妹远道而来,无以款曲,辄烹一羊。当晚羊来索命,主簿惊恐而死,是为羊冤(《羊冤》)。还有董染工之子,他好罗致飞禽,常破脑串竹热烤而卖,后得恶疾一如飞禽所受,长达三年而死,人谓杀生之报(《董染工》)。正因为杀生遭报,人们还是有所畏惮,所以又有屈师放生而延寿的故事流传(《屈师放鲤》)。人类如此,动物亦然,只要有不善之举,定遭恶报,毫厘不爽。如《棠阴角鹰》中的凫死,鹰亦死;蒋济的马因践踏农田庄稼,被雷震死(《蒋济马》)。如此之类,无一侥幸。
(二)治病救人,僧道竞技
中国化了的佛教和中国本土的道教,所体现的人文精神和普世价值最突出的,在于对生命的关怀。这种关怀从功利的层面看,均能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给生命以拯救,所以南怀瑾先生曾特别欣赏道教的功夫和佛教的胸怀。《夷坚志》中有大量僧道治病救人的故事,体现出与明清小说里那种骗财骗色、败坏山门的假僧尼、假道士绝然不同的特征。《夷坚志》中有关僧人、道流关怀生命治病救人的描写,基本上是佛道合流,甚至儒释道三教合一,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包容性特征以及崇尚和谐的人文精神。
道教的功夫大多表现为丹药和符谶,而佛教则表现为念佛礼佛。如《异僧符》那位奇异道人的灵符就特别奏效,船夫用他赠与的灵符竟阻挡了五个瘟鬼的祸害,救了豫章一方的百姓。《梅先遇人》、《疗蛇毒药》皆为道人自制解毒治病的奇效药方,后者在临床上还得到验证。诸如此类故事还有乙志卷十九的《李生虱瘤》和《王寓判玉堂》等,书中介绍的药方多为方书未见的偏方奇方,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和实用价值。
佛教强调诚心礼服,恒常念佛。如丙志卷十三的《郭端友》,写饶州民郭端友精诚事佛,曾募化纸笔缘,自出力以清旦净书《华严经》,期满六部。后染时疾,双目失明,医巫救疗皆无功,郭自念惟佛力可救,又誓心一日三时礼拜观音,祈愿观音于梦中赐药方。后果得方,端友即依方买药,药尽眼明。此方广为传播,救人无数。《贺氏释证》《周世亨写经》等,亦为诵经礼佛不止而获得福报的例子。
书中更多的是佛道合流故事。如《甘棠失目》写的是鄱阳乡民甘棠,他一只眼睛失明十多年了,后来一个道人为之治疗,使之复明。道人本领的高超,不言自明,但道人为何要给他治眼疾?谜底在于甘棠家人日诵观音菩萨名不辍。
佛教的礼佛念佛不仅在于念,而且还在于礼佛念佛的诚意和恒久,因为诚则灵,久则远。《董氏祷罗汉》不兑现诺言,诚意缺失,不能坚持,因而福报不能久长。佛教在强调诚的同时,还要戒贪。《李家遇仙丹》,可谓戒贪的典型例子。故事大意是:金兵入侵时,李全在战争中伤残了双目和一条腿,成为了废人,每天拄着拐杖沿街摸索着乞讨,后来遇到了一个道人,送给他一个药方,并嘱咐他如果生效,可以用来救人,但不能图利,每天最多只能赚七百文钱。服药十天后,李全的眼睛基本好了,脚力像从前一样有力了。李全于是写了块“李家遇仙丹”的招牌背在身上,在豫章街头出售此药方,每天只卖七百文钱就回家。因为买的人很多,有一次他竟卖了两千文钱,结果卧病不能出门,直到两千文钱用尽了病才好。可见此类故事还深蕴着广泛的教育意义。
(三)民间信仰,杂彩纷呈
民间信仰是与官方信仰相对的概念,这就意味着信仰也是有上下、等级区别的,而事实上,民间信仰在历代社会不仅地位远远低于官方宗教信仰,而且还常常受到官方信仰的排挤和压制。但民间信仰活动在宋代非常频繁,《夷坚志》中有大量的记述,仅以宋代江右地区的情况看,民间的各类神灵鬼怪信仰大有与正宗宗教信仰相抗衡的势头,其中随意建造的土祠庙宇客观上确实存在着过多过滥的现象,被官方称之为“淫祠”。既然属淫祠,当然就在拆毁之列,这在《夷坚志》“柳将军”篇中已流露出此类信息。《柳将军》叙写宜兴人蒋静为饶州安仁县令时,曾大量拆毁淫祠,并投之于江,唯独柳将军庙被留了下来。柳将军庙能被留存下来最为重要的条件,在于其神灵是该邑中最为灵验的。书中大量记载“淫祠”灵验的故事,这不仅说明“淫祠”亦有留存的价值,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社会思想和对民间信仰的态度。兴国江口富池庙,即吴将军甘宁祠,亦为淫祠之类,由于甘宁的神灵曾阻挡了起义军屠城的计划,救了此方百姓,所以富池庙便成为此地人们的保护神而受到献祭。
抬箕请神已成为江右极为活跃的民间习俗,大多与紫姑神信仰有关,如《吕少霞》述及江州地方信紫姑神,而故事中请来的神仙即为唐朝的吕少霞。像《饼家小红》《紫姑蓝粥诗》等皆系紫姑神信仰故事。
有关鬼怪故事就更多了,当然鬼是鬼,怪是怪,习惯上鬼怪并称。明标鬼或怪的故事如《鱼陂疠鬼》《结竹村鬼》《雪中鬼迹》《庐山僧鬼》《牛疫鬼》《二狗怪》等,但更多的未标,仍然写的是鬼怪故事,如《童银匠》《饶氏妇》《王通判仆妻》《南丰知县》《方客遇盗》《阮郴州妇》《饶州官廨》《升平坊官舍》《阁山枭》《云林山》《韶州东驿》《江南木客》等,举不胜举。书中关于鬼怪故事,其意义不在于证明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怪,而在于鬼怪故事所蕴涵的深层意味。如《方客遇盗》中的盐商遇盗,死后其魂灵托梦与其妻,妻告官以擒盗,说明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越货者,冤魂不会放过。可见其用意在于震慑人心,教人为善。此类还有《阮郴州妇》《姚师文》《新建狱》,皆为鬼凭人报冤,冤狱终将得白故事。而《张客奇遇》则为鬼魂托梦以求归葬,暗寓国人叶落归根的家乡情结和死而归葬的乡土情怀。
人死如灯灭,这在南朝齐梁间人范缜的《神灭论》里已有充分的论述,但在民间,人们却始终相信人死成鬼。作为朝廷官员的洪迈,他广收各地神灵鬼怪故事写入书中,虽不能证明作者是否相信,但至少在他看来可以存疑。这不仅体现了洪迈那海纳百川的胸怀,同时也体现了洪迈所处时代系多元文化并存的开放时代。
三、宋代江右多元文化的共性特征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夷坚志》一书所体现的多元文化能和谐共存于一个时代,这除了证明那个时代是个开放的时代、包容的时代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各家学说确有着一个共通的连结点,那个连接点就是我们所说的终极关怀。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宋以前各家学说,诸如先秦诸子所终极关怀的是人类,而《夷坚志》所记载或描述的最具精神境界的故事,则体现为由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已扩展到对整个宇宙“生命”的终极关怀。兹所谓生命,显然不光指人类,还包括动植物类在内,这是宋以前不曾见的。
先秦诸子中的儒家、墨家都讲仁爱,即如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墨子的兼爱,无不停留在人类的范围。如《论语·乡党》有个经典故事,说某天孔子家的马房失了火,孔子正好退朝回家,听说此事就急忙问伤人了没有,而未问及马的情况。这向来被学者用来证明孔子关怀马夫最典型的例子。再如孟子,他的仁义也同样停留在人类的范围,孟子在《齐桓晋文之事章》里,以事设喻,用激将法刺激齐宣王,目的是使之放弃霸道实行王道。其中宣王的以羊易牛之说,应暗含孟子的态度于其中。既然牛羊皆为动物,且为家畜,只不过是见与未见而已,对牛的不忍而忍于宰羊,这不是关怀动物。而墨子的兼爱仍然是停留在人事上,论及的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他主张“爱无差等”,强调“非攻”,是全人类的观点,但没有涉及自然万物。佛教虽然反对杀生,但也只是在人类和动物范围,没有对植物的侵害提出限制,因而不属“生命”的全部。而在关怀人类的同时,也关怀物类,是北宋张载首倡。张载在《西铭》中提出“民胞物与”观念,如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6],这应被看做是对儒、墨仁爱哲学乃至佛学的发展。《夷坚志》用艺术形象再现了人类如何关怀生命的过程和具体细节,明显受到张载“民胞物与”思想的影响;因此,《夷坚志》中所体现出的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意志,当然也就是有宋这个特定时代的产物。
(一)终极关怀人类的故事
《夷坚志》终极关怀生命最突出的特征是对未来的预测,其预测的具体方法或手段有多种多样,其中占梦、占卦、看相、算命等预测手段最为常见。这里所说的“未来”有远近之分,近的即对现世未来的预测,而远的即对生命灵魂归宿的探讨。
然而长期以来,古代中国的预测学被一些江湖骗子借以用做牟利的工具,他们对预测学一知半解,却打着预测学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坑人无数,以致预测学在全社会几乎成了“迷信”、“骗术”的代名词。事实并非那么简单。作为神秘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预测学,有其玄乎神秘的特点,也有其科学合理的因素,我们不能“谈玄色变”。其实,蕴含其中的文化、理论、学术都极为深邃,涉及的学科也很广泛,诸如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学、医学、生物学、气象学、技术学以及数理、逻辑等皆寓于其中,这就需要有扎实的天文、地理、历法等知识功底以及多学科的知识面才能洞悉其堂奥。我们不能因为江湖骗子的搅扰而全盘否定,也不能因为现代科学暂未作出合理解释的东西就横加指责;而科学的态度应该是以历史唯物史观来对待它们,对一些暂且难以解释的问题存疑待考。就像嫦娥奔月神话在远古时期仅仅是神话,然而在今天却变成了现实一样!我们应该坚信:科学的发展,定能合理解释书中在今人看来还近似神话、甚至是荒诞的现象,那只是迟早的事情。
瘟疫即今人所谓的流行性传染病,自古至今威胁着人类的健康,其中伤寒、疟疾、天花等皆为古代中国最常见的流行性疾病。面对疾病尤其是流行性疾病的发生,古代中国人没有示弱,而是积极抗击,于是中国古代医药学也发达起来,自先秦至清代出了不少名医名著,为人类的健康、医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如战国时的扁鹊,汉代的华佗、张仲景,晋代的葛洪,南朝的陶弘景,唐代的孙思邈,宋代的钱乙、宋慈,明代的李时珍,清代的吴谦等等,皆为历史上著名的医家。现存医学名著有托名黄帝的《黄帝内经》,张仲景的《伤寒论》《金匮要略》,孙思邈的《千金方》,钱乙的《小儿药证直诀》,宋慈的《洗冤录》,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吴谦的《医宗金鉴》等,至今皆为医家必读之书。
与之相应,作为文化巨献的《夷坚志》也形象地记录了宋人感染伤寒并积极抗击瘟疫的情形。沈传、秦楚材皆患过伤寒疫症,这在《夷坚乙志》卷十九之《沈传见冥吏》和卷一之《食牛梦戒》中有详细的叙述。而更有意义的是宋人如何抗击瘟疫、拯救生命的情形,如乙志卷五中的《异僧符》,写异僧以灵符授予豫章南部生米渡的船夫,并教他抵御瘟鬼,船夫用此灵符阻止了5个瘟鬼所担500个小棺,救了豫章一方的百姓。乙志卷十七中的《宣州孟郎中》有类似的记载,但孟郎中一家及浙西百姓却没有豫章民那么幸运,而是遭遇了瘟疫。故事大意是:婺源民王十五死而复生,述其阴间所见瘟鬼历婺源、徽州行疫,皆在武侯庙、岳庙、城隍及英济王庙被拒,后又来到宣州一大祠,该祠的神祗接纳了瘟鬼,瘟鬼便在宣州行疫,孟郎中家首遭此难。故事最后如此写道:“孟生乃医者,七月间,阖门大疫,自二子始,婢妾死者二人。招村巫治之,方作法,巫自得疾,归而死。孟氏悉集一城师巫,并力禳禬始愈。……是岁浙西民疫祸不胜计,独江东无事。歙之神可谓仁矣。”可见孔明、岳飞不仅活着为民,死而为神同样心系百姓,因而受到人们的敬仰,而宣州的神祗善恶不分、是非不辨,接纳瘟鬼,祸殃百姓,故事虽没有明着谴责,而神民共愤之情在赞赏歙之神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且故事中对现实社会黑暗的隐射意味不难看出,同时也从中可以遥想古代中医何以称“巫医”的原因。
比之从肉体生命层面关怀人类的情形,从精神生命层面关怀人类的故事在《夷坚志》中更多,且内容更加丰富。而精神层面的东西主要体现为欲望的达成,继而获得精神的快乐或紧张情绪的释放。如德兴县新建村民程佛子,三十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晚,梦人告有吞舟之鱼,教他去捕。醒来往焉,得发光宝石,归家后又变成三尺长的带子,再后来又变成大柱子,一会儿又听见柱子裂开,里面抛出钱来。程妻拾了十几个钱放入畚箕里,一会儿畚箕就满了,孩子们拿其它器物拾取,亦即拾即满,后来投入自家门前小塘里,一会儿小塘也满了。对于这些天赐之物,程佛子不是高兴,而是恐惧害怕,因而请神明“亟还”。故事如此写道:
其物在室中连日,翁拜而祷曰:“贫贱如此,天赐之金,已过所望,愿神明亟还,无为惊动乡闾,使召大祸。至暮,不复见。……然程氏由此富赡。……翁颇能振施贫乏,里人目为程佛子。绍兴二十九年,寿八十三岁而卒,其孙亦读书应举。”(丙志卷十一之《程佛子》)
可见,程氏的不贪且乐善好施,不仅自己获得福报和快乐,而且福及子孙。而《张二子》中的张二之子本无赖,一日梦中情景使其获得警戒,自是改过前非,从而使之在精神上获得重生。这些故事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
(二)终极关怀动植物的故事
动植物虽有生命,亦有灵性,但比之于人类,毕竟没有语言,因此所有动植物的故事皆借助于神力或梦境来完成。如乙志卷一中的《赵子显梦》,写的是赣州太守赵子显,他的族人以穷来投靠他,他安顿好族人的饮食起居后,还告诫族人不要做过头的事。但那个族人实在不争气,背着他杀牛到市上卖钱。一日赵太守小睡时,梦见其故居门庭毛血狼籍,随扫随复,忽然旁舍人来报告说好多牛被屠宰了,太守惊恐中醒来。醒后果然有人来告其族人杀牛之事,核查所屠宰的数目正与梦中一致。赵太守以为神明告知,于是逮捕了那个族人,予以严惩,并遣其出境。其后遂加严禁。
在农耕为主的古代中国,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在民间,杀牛罪几乎等同于杀人罪,所以流传着“打人莫打头,做贼莫偷牛”的民谚。《赵子显梦》“严禁杀牛”的规定足以证明。不仅赣州如此,其他地区亦然,乙志卷一《食牛梦戒》说的是秦楚材守宣城时,朝廷下令让他代行南陵尉职务,他因病疫告归。后来他做了个梦,梦见一小吏牵拉着泰州人周阶上来,主事者审问道:“何得酷嗜牛肉?”随即叱令拉出去鞭背,好几个狱卒遂拖周阶出去(鞭背),周阶回头向主事者请求饶命,并发誓道:“从今往后,不仅自己不敢吃牛肉,而且还要同全家人一同戒牛肉。”在座的人都起来为之谢罪,主事者才同意解除对周阶的处罚,周阶也因此得以放回。楚材梦醒后,出了一身冷汗,病也全好了,此后严守杀牛的禁令。
若仅戒牛,那就显得功利,而《夷坚志》的戒杀动物也是爱无差等,即无论飞禽还是走兽抑或虫鱼,皆在保护之列,甚至连老鼠也不反感。《梅三犬》中的梅三准备杀犬过年,但夜梦犬来告曰:“幸少宽,因欠君家犬子数未足。”梅三醒来后,便放弃杀犬的想法,其犬得以延生。《王权射鹊》的王权少年喜射,无有不中,后雀魂提示,王权在惊悟间摔碎弩弓,以示束手戒杀。上述戒杀动物故事中的一个共同原因是梦境的提醒,而《了达活鼠》则完全是出于主人内心的同情。故事说吉州隆庆寺的长老了达,曾寄寓袁州仰山寺,与同参数人约定往他郡行脚。当他取笠整备行装时,发现笠内有鼠窠,其中5枚尚未开目的新生鼠在啾啾然。了达想把小鼠扔出去,又担心它们会冻死,于是告辞同行者,假托他故而不往。几天后五鼠能行,了达用粥食喂养,十多天后,小鼠皆不见,笠内也很洁净,没有一点污秽之物。于是了达把干净的笠衣和茶同放于笠内,以为小鼠会偷偷来取。结果是悬挂在僧堂三天都不见来取,于是了达便将此事告诉寺主及众人,用茶设供而行。此后,了达所到之处皆不蓄猫,老鼠也不为害。这明显属于“大生命”的观念。
然而有趣的是,老鼠属人类的四害之一,故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民谚流传,而了达竟然要“活鼠”,那些小鼠也确有灵性,对于了达的蓄养之恩似乎有所觉,这就传达出更多生物学和社会学的信息,值得深入研究。在文学上,故事中的五鼠与清代石玉昆《三侠五义》中“五鼠闹东京”的五个侠义人物的绰号“鼠”有何关系,亦值得研究。
保护植物最典型的故事是甲志卷一的《柳将军》。故事中的饶州安仁县令蒋叔明,虽然保存了淫祠柳将军庙,但庙庭有棵杉树柯干极大,蔽阴甚广,蒋意将伐之。可神树有灵,竟托梦给蒋县令,希望能留存下来,表示不敢忘德。蒋县令梦醒后,知其为神,遂置木不伐,仍缮修其堂宇。由此可见,这颗大树是在神的庇护下被留了下来,因此这个故事亦可被视为自然环境保护的童话,对今人仍有积极的启发。
综上所述,《夷坚志》素材来源于全国各地,它所反映的自然是全国各地的民间习俗、风土人情,而本文仅从江右地区入手,是因为宋代的江右,无论是政治影响还是商业经济,抑或是水上交通,皆在全国占有突出的地位,特别是江右商帮的积极活动,不仅将江右的文化推向全国,同时也将全国各地的文化引入江西,因此江右文化便成为特定时代中国文化的缩影。《夷坚志》在全视角观照下展示多元文化的不同特点以及相互包容、和谐共存的真实情境,充分体现中华民族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与崇尚和平的民族精神。特别是书中所体现的终极关怀宇宙生命的强烈意愿,有着积极的社会学、心理学和生物学意义。但必须指出的是,由于作者好奇尚异思想明显,又急于满帙,因此所有听闻资料不加筛选,全部收录,难免有些鱼龙混杂。也正因如此,才更能真实反映当时的文化多元现象,才是当时社会全貌客观真实的反映。
[1]苗壮.志怪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8.261.
[2]秦川.试论《夷坚志》的文献价值[J].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2):81.
[3]路大荒编订.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1.
[4][5]洪迈.夷坚志[M].北京:中华书局, 1981.363、537.
[6](北宋)张载著.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62.
(责任编辑秦川)
本文为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2012年)规划项目(编号12WX18)的阶段性成果。
2014-03-17
王子成(1989-),男,日本神奈川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日文化。
I 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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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2-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