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华兹华斯与陶渊明自然诗歌中的文化差异
2014-08-15李建军
李建军
(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外语系 山西太原 030001)
论华兹华斯与陶渊明自然诗歌中的文化差异
李建军
(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外语系 山西太原 030001)
陶渊明和华兹华斯都渴慕心灵的自在,并与自然亲密接触以期返回生命的本真。他们的自然诗歌都大受欢迎,但陶渊明的自然诗歌深受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熏陶,是“由内而外”,藉由内心的通彻、澄明而反观自然;华兹华斯的自然观则受泛神论的影响,是“由外而内”,借助恬静、神性的自然抚慰内心的忧伤,从而收获心灵的宁静。
道家 泛神论 “由内而外” “由外而内”
陶渊明与华兹华斯是不同国度的诗人,得益于不同文化的滋养与熏陶,但在他们的一生中都有对自然的追求和向往。在他们不朽的诗篇中,人们都可以感受到那份澄澈与明亮的心境。他们如隔洋相望的“伯牙”和“子期”,“心有灵犀一点通”,徜徉于自然诗歌当中,追求怡然自得的生活,提升自己的精神世界,但他们的诗歌在文化内涵上却不尽相同。
一、返回自然的不同心路历程
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士族门阀制度严酷,尽管“学而优则仕”是每一个士子的梦想,但残酷的现实使他不断徘徊于出仕与归隐之间。最终,“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经世济国的猛志不得不臣服于黑暗的现实。“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陶渊明选择归隐,投身于自然的怀抱,专心探求自身的精神家园。“吁嗟身后名,于我如浮云”,不为虚名浮利遮眼的陶渊明,其诗虽然在生前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的盛名,但后世之人却给予极高的评价。苏东坡评论道:“吾于诗人无甚所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瘠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
辞官之后的陶渊明躬耕自资,亦农亦文亦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侍奉稼穑,身体之累,自不待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又有“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辛酸,但是,即便“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相对于宦海沉浮,躬耕之乐和自然之趣给他提供了精神成长的空间,生命的本真和自然得以复现。
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被誉为“大自然的崇尚者(worshipper of nature)”。他曾身处海外异乡,对满怀希望的法国大革命失却热情之后,回到英国,但彼时的英国却令他异常失望。工业的迅猛发展无法痊愈信仰的缺失和传统的崩溃。为了躲开令人不快的现实以及忘掉内心的忧伤和痛苦,华兹华斯决意返回大自然——那个在他儿时曾赐予他丰富内心感受和知识的怀抱。自然中的景物留在诗人的心底,凝练成诗,以便诗人在孤寂当中回味来获得巨大的精神慰藉,找到心灵的归宿,得到灵魂的救赎。在其代表作《水仙花》的第四节中,华兹华斯写道,“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于是我的心便涨满幸福,/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只有依靠大自然的力量,人类坍塌的精神生活才会得到拯救。1813年,他开始享受政府的长期津贴,在被封为桂冠诗人之后,靠着遗产和年金隐居在风光明媚的湖区。
厌倦了官场应酬的陶渊明“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与农人所谈论的不是追求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而是日常的农作物的长势,他不仅与农民有共同的语言,也有共同的灾患和担忧,“常恐爽霰至,零落同草莽”。 经历过乡居劳作的洗涤,诗人的心灵得以明澈,感情回归淳朴。
与陶渊明相比,华兹华斯则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势观察穷人的生活和命运,对于他们的生活处境,华兹华斯未必能感同身受。他们中有孤独的割麦女的吟咏,“看,一个孤独的高原姑娘/在远远的田野间收割,/一边割一边独自歌唱,——/请你站住.或者俏悄走过!” 当风越过旷野,不再有起伏的麦浪,只有孤独的割麦女在低吟歌唱,如同叙述悲悸的心声,又似乎希冀用歌声打碎四周的沉闷,驱走寂寞的侵袭,然而孤独依然如影相随……
二、两种文化底蕴造就的自然
陶渊明的精神世界里深深地刻有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印痕。在他的诗文里处处闪现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劝农》诗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朴、真都属于道家的范畴,《老子》第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渔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只有自己的内心少私寡欲,不随俗,不媚时,不漂浮,不虚饰,不以机巧和新异哗众取宠,才能与外在的天地自然融合。
陶渊明的诗词里,备受推崇的一首是《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傅正义认为,“菊”,花之雅品逸品,东篱采菊,清旷高雅,悠游自得,高雅之花即高雅之人,隐逸之花即隐逸之人;“南山”,乃贤者隐者所居,“贤者好静,故乐之”,山之静穆安谧、平和淡远,青山不改,与世无争,即是人之清空一气,不染尘俗,意定神闲,情操自守[2]。 宋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称,“然则寄心于远,则虽在人境,而车马亦不能喧之”。[3]清王士禛在《古学千金谱》亦有此论,“通章意在‘心远’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从古高人只是心无凝滞,空洞无涯,故所见高远,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岂俗物之可妄干。有时而当静境,静也,即动境亦静。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心不滞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车马不觉其喧。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4]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陶渊明经常在诗文中谈及对静的偏爱,如“少学琴书,偶爱闲静”, “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 和“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等。因为能“心静”,故能“心远”。《庄子·天道》曰,“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陶渊明摆脱尘世的羁绊,一切功名利禄、俗虑妄念,于他,皆为外物,结庐在人境无妨其静,车马沸天亦不觉其喧;澄明、淡泊、旷远的心境,以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万物,物我一也”,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要领悟“真意”,不仅要观察外在的自然现象,更要时时反省内心。唯有“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才能“清静无为”。所以只有摒弃外物的诱惑,重视内在的满足,才能看到“真意”。此时此地,此景此境,陶潜的“真意”达到了老子所说的“道”的境界。既然已经领悟了真意,就可以忘象忘言,不必将它说出来了。
由此观之,陶渊明笔下的自然佳景,发乎于心,随成于诗。因其“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 欲隐则隐, 不以去之为高”之高尚情操才会超然物外,心如明镜,朗鉴万物,却不存有万物,才有其“格高千古”,“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最终形成了 “淡乎其无味”的简约玄淡,质朴超然的诗风,达到了物我、天人的完美统一,成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朱光潜曾说,“西方诗,有较深广的哲学和宗教在培养他的根干。没有柏拉图和斯宾诺莎就没有歌德、华兹华斯和雪莱所表现的理想主义和泛神主义……”[5]华兹华斯的重返自然无疑受到法国思想家卢梭和泛神论的影响。卢梭主张人类应回归自然,大自然可以改善人的性情,并强调儿童应向大自然学习。泛神论的起源最早则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提诺的流溢说。他认为神的灵魂按由高到低的等级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中。华兹华斯把自然神圣化,自然中的一切都体现出神性。“上帝寓居于周遭的天光云影,/寓居于处处树林的青枝绿叶;/他对他所爱护的无害的生灵,/总是保持着深沉、恳挚的关切”(《鹿跳泉》)。对华兹华斯而言,自然是活灵活现的神性所在,是上帝的象征,是神性在现世的显现。
在华兹华斯眼里,“大自然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序曲·卷六》), 通过回归自然,“以自然为师” (Let Nature be your teacher),领略“夕阳正缓步在山头,/以温煦艳丽的霞光,/遍洒连绵的青绿麦田,/为傍晚涂上一抹金黄。”抛开书本,仔细阅读自然这本“无字天书”,人类便可以获得智慧,因为“春天树林里的一阵悸动, / 便能远比一切的贤哲,/ 帮你分辨善良与邪恶,/ 更能教导你人性的种种。” 学习这一切的秘诀就是,“你只须备妥一份心智——/敏于观察,善于接纳”(《转守为攻》)。
在《丁登寺》的开篇,华兹华斯写道,“五年过去了,五个夏天,加上/长长的五个冬天!”这是他在离开了孕育他心灵成长的大自然五年之后的内心真实感受。随后,一副自然风景图便展现在我们面前,而此次重游怀河,华兹华斯完全不是当年的心境,他深切地体会到,“对自然……我感到/仿佛有灵物,以崇高肃穆的欢愉/把我惊动;我还庄严地感到/仿佛有某种流贯深远的素质,/寓于落日的光辉,浑圆的碧海,/蓝天,大气,也寓于人类的心灵,/仿佛是一种动力,一种精神,/在宇宙万物中运行不息,推动着/一切思维的主体、思维的对象/和谐地运转”。华兹华斯对自然神性的感受,凝练成一种对自然的独特情感,留在心中的自然抚慰着诗人,“在城镇和都市的喧闹声里,/ 在我困乏地独处室中的时候,/ 这些景致会给我甜美的感觉,/ 会使我的血脉和顺、心头舒畅;/ 他们进入我心灵深处,使那些 / 沉睡着的往日欢乐感情开始 / 渐渐地苏醒”。甚至人生中那些“沉重而又倦人的荷载”也变得“轻巧起来”了(《丁登寺》)。诗人在“毫无收获的焦躁不安”和“这人世间的一切亢奋狂热”的重压之下,总是 “求助于”自然。心灵上的自然之神不仅仅会给诗人带来现世的快乐,同时“还给未来岁月增添了生气和精神食粮”(《丁登寺》)。
总之,陶渊明的自然观是“由内而外”,藉由内心的通彻、澄明来观照自然的大美无言;华兹华斯的自然观是“由外而内”,借助恬静、神性的自然抚慰内心的忧伤,得到心灵的宁静。
三、退后原来是向前
蓦然回首,陶渊明和华兹华斯的诗文中所呈现的自然美景,无论是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还是“披晨衫的城市质朴而恬然,/船舶、剧院、教堂、圆顶,/袒卧在大地,衬映着苍旻,/在明净的空气中辉煌灿烂。/朝阳从未曾这般美妙无比,/照耀着溪谷、岩石和山丘;/我未曾感受过如此的静寂!”(《写在威斯敏寺特桥上》),都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更让现代人焦虑的是人性的自然亦不复存在,物质不断丰富而内心却日益萎靡。在心灵的困顿之中,大家不妨借鉴一下华兹华斯和陶渊明的做法,放下世俗的羁绊,亲近自然以达到内心的宁静。他们的精神追求给陷于欲望牢笼的现代人类提供了诗意栖居的模板。人们可以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从物欲中挣脱,摆脱樊笼,重建澄澈的精神生活以获得心灵的安慰和拯救。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开篇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人们该回归本真的时候了。
[1]苏轼著、顾之川校点.苏轼文集(下)[M].长沙:岳麓出版社, 2005.436.
[2]傅正义. 中国诗歌“无我之境”奠基者——陶渊明[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2(10):59.
[3]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A].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183.
[4]转引自陈文忠撰.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1998.296.
[5]朱光潜. 朱光潜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3.112.
(责任编辑秦川)
2014-03-12
李建军(1979-),男,硕士,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翻译与外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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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2-0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