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与明传奇中严嵩父子私德表现之比较
2014-08-15李贺
李 贺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650500)
严嵩父子作为权奸人物形象已深入人心,私德表现对于其负面评价之形成有重要影响。厘析人们针对严嵩父子所持的负面评价,除了来自史传中父子的政治作为不符合儒家忠臣的规准以外,生活铺张与行为逾度也成为众人挞伐的焦点,尤其严世蕃奢靡成性,终日耽溺于游乐当中,并不时传出伤风败俗之事,如此私德之败坏加深了他们父子的负面印象;明传奇对于严嵩父子的私德表现主要采取丑笔刻画,即通过夸张的写作加以歪曲虚构,如清代平步青《小栖霞说稗·观剧诗》云:“伶人演剧扮用古事,然多颠到贤奸,盖皆不识字者所为,如《唐传》之张士贵,杨家将之潘美,《平西传》之庞籍,率与史传不合”[1]185。以下就“骄奢淫逸”、“夺占财物”、“挟怨报复”、“纵仆为恶”四项差的私德表现,比较分析史传和明传奇中严嵩父子的私德表现。
一、骄奢淫逸
骄奢淫逸所关注的面在日常生活中,和权奸人物的身份地位相关联。严嵩父子当时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生活条件极为优渥。史传与明传奇皆记述严嵩父子骄奢淫逸的生活,尤其明传奇对此加以渲染之。史传中大量描述严世蕃平日纵饮和淫乐的行为,如林润《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讨疏》中详细描绘他骄奢淫逸的生活:
粉黛之女,列屋群居。所衣皆龙凤之绢,所食希尽珍珠之宝。张象牙之床,围金丝之帐。朝歌而夜弦,左斟而右舞。宣淫无度,污蔑纲常。[2]84
依照时人林润的观察,严世蕃贪色恋酒且荒淫放纵,严府中养着许多脂粉味浓厚的女子,所穿皆珍贵绢丝、所戴皆珍珠宝饰,睡的是象牙床、围着的是金丝帐,府中日夜弦歌乐舞不绝;又如《明史·奸臣传》记载严世蕃“虽大僚或父执,虐之酒,不困不已,居母丧亦然”[3]7920;《万历野获编》“权臣籍没怪事”条记述:“闻籍分宜时,有亵器,乃白金美人,以其阴承溺,尤属可笑”[4]211等,皆反映了严世蕃荒淫纵乐的程度非常人所及。
明传奇主要透过严嵩庆寿之关目刻画父子的骄奢淫逸。举《鸣凤记》为例,剧作家特别将严嵩父子第一次的出场安排在庆寿的场合,借以凸显父子位高权重、富贵显赫的形象。第四出《严嵩庆寿》中,由严嵩率领严世蕃、罗龙文、门房等人,以[宝鼎儿]一支曲牌歌颂严氏一家权势鼎盛与全家共享荣耀之欢乐:
[宝鼎儿](净)燮理阴阳调鼎老,感荷皇恩深浩。(副净)瑶池日暖,环 风轻,御炉香裊。(末)户攵木戟门全家天禄,(副末)平沙堤独行坦道。(合)看人在花前,花谙人意,同欢同笑。
“燮理阴阳调鼎老”形容严嵩资深的政治经历和长才;“感荷皇恩深浩”反映君王的宠爱;“瑶池”、“环 ”、“御炉”皆为富贵长寿之象征;“户攵木戟”是前导的仪仗,表示严嵩位处官僚之首;“独行坦道”形容严嵩官途平顺,无人比拟;“花谙人意”则令人联想到“花开富贵”,解语的百花为衬托严嵩的得意而开花助兴。同出戏接着又以[侥侥令]一支曲牌描绘严嵩寿宴上的铺张与热闹:
[侥侥令](丑)花香沾绣袄,(净)酒色映宫袍。(合)但见跻跻黛眉吹凤管,联袂奏鸾箫,舞楚腰。(副净)春光虽易老,(末)春景任游遨。(合)直饮到兴尽酒阑歌舞罢,明月上花梢,转斗杓。
宴席上,花香、酒色映照着“绣袄”、“宫袍”等华丽的衣裳,加上歌舞表演不绝,皆使得在场众人既乐且醉,并且持续纵乐直到“明月上花梢,转斗杓”方休。此外,同出戏也透过奸党赵文华的形象反映严世蕃淫乐之行为,剧中赵文华赠予严世蕃一条“五彩大绒单”,且说“铺在他楼上,实为曲尽人情,那严东楼岂无所爱”;另外他又用上好的金子打造一个“氵枭器”,且镶嵌以珊瑚宝玉、妆点以奇异春画,且说“私奉与他”,两者联结引发情色遐思。
比较史传和明传奇中的严嵩父子在“骄奢淫逸”之形象塑造上:史传的写作对象主要针对严世蕃;明传奇则主要透过严嵩庆寿之关目来渲染父子骄奢淫逸的私德表现。
二、夺占财物
夺占财物的行为主要出自贪婪的性格,而发生在权奸人物身上则反映出其用权之不当。史传记载严嵩父子拥有庞大的家财;明传奇则针对严嵩父子庞大家财之来源而虚构出丰富的情节。
史传中记述严嵩父子家产的种类及数量极为庞大,主要来自不当的搜刮。《天水冰山录》中曾经统计严嵩父子累积的家财,包含房屋田地、金银玉铜器、珠宝首饰、珍奇器玩、细软家私、绢绫罗纱绒锦布、书画琴文具、桌椅家具、兵器等[5]33-174,几乎相当于一国之资产。关于取得方式,《明史·奸臣传》认为在于严世蕃“好古尊彝、奇器、书画,赵文华、鄢懋卿、胡宗宪之属,所到辄辇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然后已”[3]7920;邹应龙《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中亦提到严嵩父子的罪状之一即是“夺占田地房屋,左右侵凌未巳”[2]83。
明传奇中刻画严嵩父子夺占财物的剧本分别为《一捧雪》和《鸣凤记》。以夺占财物为情节线索的《一捧雪》,第五出〈豪宴〉中严世蕃自报家门:“文武官僚尽供驱使,生杀予夺俱属操持”,勾勒出世蕃骄矜、残暴的性格,并做为其之后夺占行为的铺垫;同出戏又演述严世蕃带领莫怀古参观专门放置赃物的“风、“花”、“雪”、“月”四栋厢楼,揭露了其夺占财物之目的纯粹为了个人收藏喜好。至第六出《婪贿》中,严世蕃一闻得杯中至宝“一捧雪”的存在,便立即与汤勤商议夺占策略:
(净)果然有此希世之宝,在什么人家?就托地方官取来。(付净)这杯也只在附近,但是地方官也要他不来。(净)实在谁家?(付净)就在莫卿家。(净)他说父亲不在行,并没有玩器,怎倒有这等好杯?(付净)晚生亲见,怎敢掉谎?(净)怎么得他的便好?(付净)凭着汤勤三寸舌,这杯定教归于恩主。(净)妙!妙!
严世蕃对于如何获得珍宝的第一反应是“就托地方官取来”,由此可见他平日惯于以此法赚取他人的财物;然而得知此法不通,则又心急的询问该如何取得,显露出一副贪婪的样貌;而面对汤勤的自荐取物,严世蕃不追问实际的办法为何,更不加考虑办法的正当性,只听得汤勤保证手到擒来便雀跃不已,呈现出见利忘义之性格。此后剧本敷演严世蕃为了顺利得到“一捧雪”,在汤勤的献计下,率领锦衣卫搜索莫家;又进一步为莫怀古安上“盗窃太常神器,擅离职守,玩国欺君”之罪名,下令官兵追捕且指示凡莫怀古所到之处“不拘文武衙门,即行斩首覆旨”,表现出不择手段满足个人物欲的贪婪性格和毒辣心计。
除了古玩珍宝,明传奇尚刻画严嵩父子侵占地产的行为。以《鸣凤记》为例剧中演出严嵩父子设计侵占易弘器家地产的情节。第三十一出“陆姑救易”中,严嵩说明侵占动机:
(净)孩儿,我齿爵俱尊,儿孙共贵,人称我为半朝天子,可谓不谬所言矣!只是易家与我世雠,他有肥田三千亩,在我北庄相近,可奈他恃强负固,不肯投献。正思用计害他,何期那易弘器这小畜生又中了新科解元,昨日到京,特来参谒。我见他一貌堂堂,必然高贵,若不早除了他,如虎生翼,后日我子孙难保不受其害。孩儿,可有摆布他的计策麽?
严嵩冠冕堂皇的道出设计陷害易弘器的动机有四个:其一是双方为世仇关系;其二是易家田产肥沃且离严府近;其三是易家不肯投献加入严氏一党;其四是妒忌易弘器相貌堂堂又中了新科解元,唯恐将来会动摇严氏家族的权势地位。基于以上四个理由,严嵩父子商议先骗易弘器入府,再斩杀其家仆二人,最后逼易弘器画押认罪以趁机夺取田产。
比较史传与明传奇中的严嵩父子在“夺占财物”之形象塑造上:史传指出严府庞大的家财来自于不当的搜刮或侵占而得;明传奇则针对此项私德虚构相关情节,藉此刻画父子掠夺财物之心机手段和个人收藏喜好、复仇、物欲、张扬权势、妒忌等行为动机。
三、挟怨报复
“挟怨报复”指的是挟带公事以外的个人私怨而于私底下图谋报复,表现出个人心胸之狭隘,而针对权奸人物又特指专权的思绪理念和处事原则。史传中未明显出现严嵩父子挟怨报复的行为,至多是政见不合或权位斗争,例如严嵩与杨继盛的政见不同、严嵩和夏言之争位;明传奇则针对严嵩父子挟怨报复的形象虚构出丰富的情节。
明传奇主要刻画严世蕃挟怨报复的形象,一方面用来制造戏剧冲突,一方面则做为揭示人物性格之用。以《飞丸记》为代表,其在《鸣凤记》的蓝本上创作严世蕃之女严玉英与严家世仇易弘器相恋的故事,剧中的严世蕃对易弘器挟怨报复,成为阻挠两人爱情的关键人物。第四出“谏拒脱簪”中,严世蕃一出场便道:“父子俱登显要,文武莫不钦承。当今只有我侮人,料没有人来侮我。只有易家世仇,终难消什”,即是刻画其专权的思绪理念和处事原则,是故构成了报复易弘器世仇的行为动机。第五出“交投设戒”中演述世蕃思量奸计的心思:
(净)前岁升汤日新为袁州知府,意欲藉手以报怨,不料不肯曲护。易弘器这些世济其恶,我说法宜禁锢,不料宿卫指挥朱士直,他就当面抢白我。如今不免修两个帖儿,将他送到兵部,都调他云贵烟瘴地方去,慢慢送杀他。易家事且再图之。
严世蕃报复的第一个策略是借刀杀人,利用严家的权势升汤日新为袁州知府,再命他寻觅机会加害易弘器,不料遭到汤日新的拒绝;第二个策略是上本谗毁易弘器,又受到宿卫指挥朱士直的反驳。在两次失败的情况下,严世蕃决定先报复阻挠的汤日新、朱士直,修本将两人贬谪到偏远地方,至于报复易弘器之事则另图他法。之后,严世蕃不死心地重新设计报复易弘器之奸计,第五出“交投设戒”中描绘严世蕃的细密心思:
(净)睥睨之怨已伸,睚眦之仇必报。只有易家与吾世仇,为吾官势所压,不敢轻动。不想易弘器就中了解元,今春若联捷,焉肯释怨?他来时少不得参见我,我将机就机,定要留他在家,谩谩把这厮一发除了,有何不可?(大笑科)好计!好计!
前面严世蕃已报复汤日新、朱士直的“睥睨之怨”,当今便思量报复易弘器的“睚眦之仇”。严世蕃以小人之腹测度易弘器之心,认为务必除去易弘器的原因有二个:其一是两家的世仇关系;其二是揣测易弘器本碍于严家权势而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易弘器中了解元,一旦联捷则必力图报复,因此必须先下手为强。之后严世蕃便利用新科解元参见的机会,将易弘器监禁于严府。又如《鸣凤记》第二十四出“世蕃奸计”中,新科进士邹应龙、林润未至严府参谒,反而去祭拜夏言、杨继盛两位忠臣,加上两人阻止贿赂选官而触怒了严世蕃,说出:“这畜生好不知死活,须用计摆布他”,遂与心腹监察御史鄢懋卿共商复仇之计。
在严嵩父子 “挟怨报复”之形象塑造上:史传中未有过多刻画;明传奇则虚构情节以制造戏剧冲突,并描摹严世蕃睚眦必报的狭隘心胸和阴险手段,透露出其专权的思绪理念与处事原则。
四、纵仆为恶
严府家仆是严氏党羽一环,无论史传或戏曲中皆反映了其对社会的危害。史传记载严府中蓄养大批家仆,他们平日之作为往往是“或弹琴或围棋或博塞,分局嬉戏,喧哄竟日”[6]72,尤其凭借着严嵩父子的权势欺压他人,流露出骄傲跋扈之样貌。《四友斋丛说》记载严府“时时有三四家人在门外蹙球,视庶僚如无物”[6]72;更甚者,严府家仆对求见者的态度是“提其耳大诟”,或者因贿赂不足而丢掷求见者所奉金银[7]37。严府家仆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严永年及严冬:“山先生”严永年私下敛财黩货,赚取金额“何止百十万金”[2]80,且能与公卿大夫平起平坐,当时人曾盛传“得与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和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7]37;严冬则大肆夺占他人的财产,据传在南京、扬州等处强买田产数十处,“每处价可数千金,卖者价银才得十之四五而已”[7]236,时人敢怒而不敢言。追溯责任,林润曾作《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讨疏》一文数落严世蕃纵仆行恶及严嵩纵子之罪恶[2]86。
明传奇演述严府家仆凭借着严嵩父子的权势欺压百姓之剧本为《鸣凤记》。第三十九出《林公埋冤》中安排南道御史林润为百姓清算严府官豪之罪行,途中驿丞应答道:
[下山虎](付净)大人听告:严府官豪,一自归江右,势恶似。纵使护卫家丁远方为盗,白占田园无控告,奸淫事知多少?闾巷呻吟儿女号。
由付净扮饰的严永年招出严府门客郭宜文、攀锦平日大肆劫掠扰民,林润于是追究其主人严世蕃之罪责,并问起世蕃的生活情况。严永年陈述严世蕃恣意纵乐的行为,同时也证实其确实犯下吞占民膏民脂与奸淫妇女之罪行。没想到,待林润审毕后,又陆续收到“二百八十五张状子”,显现严府官豪恶贯满盈之情状。
比较史传和明传奇中的严嵩父子在“纵仆为恶”之形象塑造上:史传描述严府家仆嚣张跋扈及仗势欺人之形象,并由林润《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讨疏》一文挞伐严世蕃纵仆行恶和严嵩纵子之罪恶;明传奇则将重心放在严世蕃的犯案行为上,将严府家仆所犯下的罪过归咎于严世蕃“上梁不正”所造成的结果,尤其《鸣凤记》第三十九出“林公埋冤”之写作正对应了林润《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讨疏》一文,彰显了《鸣凤记》的“时事剧”价值。
总结史传及明传奇中严嵩父子私德表现之塑造,两者产生交集,亦各有不同情况。就体裁本质而言,史传追求的是“历史真实”,而戏曲本属于文学创作的一种,“真实性”并非必要条件,与读者进行情思的交流及带给读者审美的享受才是最终的目的。对严嵩父子的私德表现,明传奇的刻画虽以史传为基础,同时也掺杂着坊间流传故事,为了更强烈地鞭挞严嵩父子和突出舞台效果,还进行了渲染、夸张甚至虚构。由此可见,来源于戏曲创作中的人们对严嵩父子的普遍认知不是真实和完整的。史传以真实发生的事件为基础,最大可能的还原历史真实,通过比较史传与明传奇中严嵩父子的私德表现之刻画,能使我们准确地认知严嵩父子的本原形象。
[1](清)平步青.小栖霞说稗[C]//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九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2](明)陈子龙,等辑.皇明经世文编:卷三二九[O].80-86.
[3](清)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97.
[5](清)毛奇龄,等.明武宗外纪[M].台北:广文书局,1964:33-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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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于慎行,撰;吕景琳,点校.谷山笔尘: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