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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现实中建构未来——论《边城》的三重结构艺术及其文化意蕴

2014-08-15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北岳边城湘西

汪 勇

(安徽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安徽 芜湖241003)

在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就被称为“文体作家”,这归因于他自觉的文体意识、大胆的文本试验和丰富的文化精神,不拘泥于一种文学样式。“他灵活穿梭于各种文体,并且创造性地进行了文体间的融合。”[1](P205)任何文体都有其独特的内部构造和组织形式也就是结构。小说以叙事为主,怎样讲好故事,达到好的艺术效果,要靠作品的组织结构,把生活的悲欢哀乐、人生的五味体验、社会的万千事相、情感的纷繁复杂和思想的感悟升华浸透在语言文字里,融入到读者心灵深处。沈从文创作之初就重视文体结构,他说他 “因为教小说史,对于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人白话小说,在形体结构方面如何发生长成加以注意”,常研究“记载故事的各种方法”[2](P42),认为“对于一个故事的写作得打破一切常规框框”,“总的来说,求不受任何影响,必须从实践上,从成功和失败两个方面取得经验,才明白叙事的多样性,才可望在同样三五千字极平常的事件中取得动人效果。”[3](P525)《边城》是沈从文小说创作成功的集大成者,在小说叙事的结构艺术方面,表现为意境营造的浑然天成,布局构造的巧妙独特,情节组织的精心有致,故事叙述的感人动情和精神思索的深广久远。

《边城》融合了散文、悲剧和寓言三种文体结构形式,形成了独特的三重结构,有着丰富的文化意蕴。表层结构以散文化写景抒情和诗性写意营造小说意境,体现对美的情感倾心;内层结构以悲剧化二元因素对立冲突彰显小说内在张力,表达对善的理想追求;深层结构以寓言化意象象征深化小说内涵,折射对思的远景凝眸;三重结构艺术完美地表达了沈从文的审美情感、人生旨趣和文化精神。

一、表层结构:散文化写景抒情和诗性写意如珠玉相串

汪曾祺曾说:“《边城》的结构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而各节又自成起讫,是一首一首圆满的散文长诗。这不是长卷,是二十一开连续性的册页。”[4](P9)司马长风也说“《边城》是散文诗的画卷”[5](P79)。

《边城》散文化结构主要体现为形散而神不散,如珠玉相串,闪耀艺术光芒。所谓形散,是指情感自然抒发,选材广泛,叙述独自成章,以散点透视建构整体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人事物融为一体。“小说中独立于人物和情节以外而又与之相呼应的环境或背景,既可以是自然风景,也可以是社会画面、乡土色彩,还可以是作品的整体氛围乃至‘情调'”[6](P100)。

小说以散文笔法对故事作了极为详尽的铺陈,营造了诗的意境,所写内容无所不包,这些内容以中国画散点透视布局,建构了故事叙述空间,无一不跃然纸上,犹如一幅山水画卷。随着这幅清新优美的画卷在牧歌声中缓缓展开,翠翠天真无虑的成长,爱情梦境与现实的纠葛,老船夫一生的淳朴忠厚、悲悯无奈,船总顺顺一家的命运悲欢等等都如活动在画卷中,还有边地鲜明独特的民情民俗展现:中秋月下对歌、端午的龙舟竞渡、迎亲的花轿队伍、办丧事的绕棺等,各部分的记述独立自然,山水、人事、文化在画卷中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十分和谐。整篇小说情景交融,景是人所在的环境,又是人物的外化,是人物的一部分,景即是人。画景、叙事、状物、写人、抒情等印象纷繁,犹如神来之笔,自由舒卷,行云流水。沈从文用细节化的场景描写、舒缓的节奏和具有韵律美感的语言,编织了优美动人的诗意氛围,精心营造的古朴、祥和、温情、美好的湘西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如临其境,触手可感。

《边城》散文化结构看似松散,实形散神凝。正如作者所说:“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7](P57)凝聚小说散文化结构的是情,一种对美的倾心之情。沈从文对美格外倾心,他认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8](P342)“我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9](P34)“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10](P23)“美”是他 文化 理想的 精神 元素,是他作“形而上”的人生、生命哲学思索的基础。在小说中,沈从文不叙述波澜曲折的情节,不追求扣人心弦的悬念,不设计惊心动魄的氛围,而是选材提炼严格,布局构思巧妙严谨,涉笔之处又皆成旨趣,构成点、线、面交织相连的整体结构。在清新秀丽的自然山水风光中,紧紧围绕展现湘西世界的美,以散淡自然、简练细腻的笔法,把生活流程的精心编织、细节场景的精巧描绘、氛围的渲染、意境的营造、情感的寄托和文化的蕴含都凝结在情与美的交织中。在田园牧歌和诗一般意境中,记叙凡夫俗子的普通生活,深入人物内心深处,描画他们的心理感受,人、事、景和物融为一体,氤氲着浓郁的浪漫抒情气息,使读者感受到亲切和温馨,情不自禁地融入对湘西世界美的体验中。沈从文执着地追求自然美、人性美、生命美和人生形式的美,以独特的审美抒情精心建造理想的“希腊小庙”,建构以湘西世界为精神主体的美好家园,以给善良纯洁的心灵一个美丽住所,栖息人类美好的精神灵魂。

二、内层结构:悲剧化二元因素对立冲突中的偶然与必然

散文化结构使《边城》充满了清新淡雅、诗情画意、自然美好和欢快祥和的阅读愉悦,但正如沈从文所说,这使许多人忽略了作品清新背后的热情和朴实背后的沉痛。楚人的血液给了沈从文命定的悲剧性,但沈从文却不忍用一枝笔将“残忍”如实写出,而力求诗意的书写悲剧。沈从文写作《边城》时,那个理想中的湘西世界已经远去,似乎“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中难免产生悲剧。”[11](P111)“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12](P7)服从于作者审美理 想和人生 旨趣,《边城》“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一点“痛苦”的“调和”[12](P7),在表层散文化结构下,将“故事处理为一种潜在的叙事结构”[13]。文本内层结构由浪漫与严肃、文明与愚昧、美丽与残忍二元对立因素,“在“常”与“变”、“动”与“静”的交织中完成作品的构图”。[13]

湘西世界的生活是浪漫、美丽的,也是简单、朴素的,又是封闭、落后的。生活在其中的人“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其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7](P57)“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14](P150)老船夫固守着命定思想,不断遭受世事变迁的冲击,失去了人生的安稳,翠翠在凄凉的悲痛中明白了自己等待的孤独,走“车路”和“马路”的不同观念给天保和傩送造成了无法面对的误会,在碾坊的无形力量面前老船夫发出了羡慕的叹息,船总顺顺和傩送也在权衡取舍爱情与婚姻,“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更是对老船夫刻意欺骗打击。湘西世界“所保有的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乎快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12](P3)

沈从文面对“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7](P59)《边城》中没有激烈的斗争、尖锐的冲突、跌宕的情节、起伏的高潮,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刻画悲剧场景,在人物内心交织悲剧矛盾,用悲剧化人物视角感受淡淡的悲伤、美丽的哀愁和迷茫的忧患。翠翠凄惨的身世、孤独的生活、转瞬即逝的爱情、无尽的守望和未知的等待,老船夫望天由命的悲悯和无奈,天保不幸遇难和傩送离家出走,碾坊陪嫁事件……所有这些作为严肃与残忍的悲剧因素无处不在,但被作者采用突转、发现或转述的方式,在截取的生活场景横断面上,看似为一个个偶然事件。这些偶然事件作为一个个点,在内层结构中相互叠加和制约,并在线性时间的进程中,呈省略式和跳跃式叙述,留下了叙述空白的想象空间。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理解就是把 “那小小地方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历史发展和悲剧结局加以概括性的记录。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15](P233)

偶然中包含着必然。借助偶然事件的功能和力量来写必然,是悲剧结构艺术独特之处。偶然事件直接联系人物遭遇波折或不幸,在整个叙事中承担重要作用,可以影响和改变故事进程,与表层结构构成冲突,使叙事结构的内在张力彰显。沈从文在《边城》中隐藏了事件之间的直接因果联系,凸显了冲突的结果和后果,增强了悲剧的普遍性,激发读者深入思索人物命运的悲剧原因,思索由偶然所揭示的人生无常和世事难以预料,思索偶然中蕴藏怎样的必然。

三、深层结构:寓言化超文本象征未来在历史的现实中建构

“所谓深层结构:就是不显现于现实中而又起作用的隐性结构,它区别于表层结构,被其所隐蔽,而又支配表层结构。”[16](P145)小说的深层结构是作品思想内容的形式体现,是作者审美情感和文化精神的隐藏载体,是超越特定文本的历史文化结构,主要由蕴藏的意象象征和超文本的整体象征构成。所谓寓言化写作是言此意彼,借助平凡的故事及规范的叙事模式,传递一个或多个深刻的寓意,用一种普遍的眼光,传达普遍的历史感和普遍的人性指向,追求一种普遍的意义。

如汪曾祺所说,“边城”是一个具体的地理概念,这是个边地小城,有着特定的历史和地域文化背景,是一个正在消失和行将消失于历史和现实视野中的时间概念;也是一个抽象的地理概念和文化概念,是“中国”“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陌生的”“世界一小角隅”[7](P59),是一个具有想象和象征意味的意象概念。

《边城》叙事时间的非连续性、情节因果关系的非逻辑性、场景的非完整性和人物形象的非典型性,以及社会现实黑暗面的悬搁或延宕,渡船、白塔、虎耳草、梦境等意象的象征隐喻,使文本深层结构呈现寓言化。特别是意象“所指”的深层意味,有着丰富的表现形式,使文本作为一个整体的诗意存在,获得了其文化内涵自足发展的超文本特质,意义生成空间蕴含丰富,凝聚作者审美意识,积淀深厚的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操。

本雅明认为寓言是社会失落的言说,是一种对充满灾难和威胁的世界的现实表达方式。《边城》的悲剧看似偶然,实则偶然中含着必然,一种历史的必然,是原始古老的湘西走向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中,付出伤痛和代价的必然。沈从文说:“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17](P297)。他为着哀婉、诗意 的牧歌情调,摈弃了 从政治经济视角观照历史必然,而是从历史中个体人的存在角度,在精神文化层面上建造人性的神庙,祭奠古朴的文明和行将失落的美。用“边城”中一个简单、美丽而哀愁的爱情故事,通过翠翠母亲、老船夫、翠翠以及船总顺顺一家悲欢离合的命运,体现了对人生形式和生命存在的思索。湘西世界中的人追求自由、真诚、淳朴的简单生活,虽然世事未能如愿,但是他们无一不呈现出顽强的精神和生命的活力,每个人都在自己生命应尽的份上努力地活着,顽强地追求着,使生命绽放出光辉和价值。

沈从文书写历史,是为写历史中的人的现在和未来,他的小说不是作为阐释历史的工具性存在,不注重历史事件的演变,而是以偶然透视历史命运的必然,为未来历史中的人重塑生命形象,获得了永久的艺术和文化价值。如艾略特认为理解历史“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24](P2)沈从文正是以“民族的过去伟大处”思索民族现在和未来,历史过去的一页虽已翻过,但历史的内在精神、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存在和文化的传承,在历史的长河中是无法割断的。艾略特说:“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18](P3)所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在于他所截取的历史时态,而在于他是否对历史的沉思予以审美创造,从民族历史的深层厚土中透视、剖析、思考和重塑民族的将来。

巴尔扎克曾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沈从文透过社会现实层面,遁入民族生存空间,探寻人物的精神世界,通过人物的生活观念、思维方式和精神追求来挖掘民族文化的蕴藏价值。这里有质朴自然、浪漫感伤、神秘热情等湘楚文化的独特,有返朴归真、迷信鬼神、愚昧落后等原始巫文化和封建文化的印痕,但更多的是与人为善、天人合一、淡泊自守、刚健自强、安宁自足、以和为贵、家国一体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积淀。沈从文把湘西偏僻之隅的封闭、自守和落后深隐在文本的深层,是想努力消除人们对湘西及少数民族的偏见。千年来历史、文化及政治上的歧视和压迫,使湘西民族遭受沉重的隐痛和忧患,沈从文在小说中以“一种平静而浸透伤感的倾诉”,努力让“湘西土著民族不为人理解的千年孤独”“获得外部世界的理解、同情乃至认同”[13]的同时,小说的超文本结构使得湘西民族的孤独获得了更多的象征寓意,也就是对国家意义上的民族以及人类生存境遇的思索。

任何时候,人的存在和如何存在都是人类一个基本问题,一个需要深层思索的问题。沈从文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20](P527)老船夫象征湘西世界的过去,翠翠象征湘西世界的现在和未来;老船夫在暴风雨之夜逝去,翠翠经命运的打击而坚强成长;白塔的倒塌和重建是与湘西世界互相依存的一种象征关系,这些意象 “所指”是湘西历史亦或是中华民族历史发展和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是湘西世界兴衰亦或是中华民族乃至人类在历史风云中存在、发展和重塑的动态隐喻,深隐着对民族未来的终极关怀,对人类命运和生命形式的关注和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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