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世界观及其认识论根据
2014-08-15周德海
周德海
(合肥市行政学院,安徽 巢湖238000)
一、爱因斯坦的世界观
爱因斯坦在晚年所写的《自述》中,称自己在少年时代相当早熟。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社会中的大多数人,为了填饱一个胃,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他不久又发现,那些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追逐的残酷。但是,对于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来说,这种追逐却不能使他得到满足。于是,首先他们便在宗教中寻求出路,社会通过传统的教育机关,把宗教灌输给每一个儿童。因此,尽管爱因斯坦是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犹太人双亲的儿子,但在他的少年时代,还是深深地信仰当时社会中流行的神学宗教。可以说,爱因斯坦最早的世界观,就是当时社会中流行的那种神学世界观。
除深受当时社会中流行的神学宗教的影响外,在爱因斯坦的思想的发展中,还有另外的一个方面。在爱因斯坦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他的父亲给他玩的一只指南针时,就惊异于“这只指南针以如此确定的方式行动”,使他强烈地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隐藏在事情后面”。[1]4这种强烈的惊奇感,竟然使当时的爱因斯坦“激动得‘浑身颤抖,还发起冷来’”。[2]可见,那个深深地隐藏在罗盘后面的“什么东西”,对年幼的爱因斯坦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以至于有学者指出,“罗盘的磁针指出了这个着迷的孩子的道路。这个人从来没有失去这种早年的幼稚的敬畏和惊奇感。”[3]
爱因斯坦在12岁时,在他叔叔的引导下,经过艰巨的努力,独立地成功证明出毕达哥拉斯定理,并且阅读了那本后来被他称为“神圣的几何学小书”的欧几里德几何学教科书,使他经历到了与对指南针的惊奇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惊奇,产生了好像用纯粹的思维就可以得到关于经验世界可靠知识的观念。关于这一观念,爱因斯坦后来在一次关于理论物理学的方法的演讲中说:“我们推崇古代希腊是西方科学的摇篮。在那里,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个逻辑体系的奇迹,这个逻辑体系如此精密地一步一步推进,以致它的每一个命题都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我这里说的就是欧几里得几何。推理的这种可赞叹的胜利,使人类理智获得了为取得以后的成就所必需的信心。如果欧几里得未能激起你少年时代的热情,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天生的科学思想家。”[1]313由于爱因斯坦对指南针以如此确定的方式行动和对欧几里得几何能用纯粹的思维就可以得到关于经验世界可靠知识的这两种性质不同的“惊奇”,与他在传统的教育机关的灌输下所形成的神学宗教世界观,产生了强烈而尖锐的冲突,推动着爱因斯坦对客观物质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思考,不仅使他“中止了”对神学宗教的信仰,而且产生了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确立了“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的“最高目标”。[1]2
在爱因斯坦12——16岁期间,他通过自学,“知道了整个自然科学领域里的主要成果和方法”,[1]6产生了“追光”的思考。在爱因斯坦“追光”的思考中,明显地包含着一个光速不变概念和经典力学的速度相加定律之间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一矛盾,爱因斯坦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和挫折,于1905年春夏之交创立了狭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的创立,最终消除了牛顿体系与麦克斯韦理论之间的不对称,揭示了光的运动以及一切物体的高速运动的基本规律。与此同时,爱因斯坦为了解释光电现象,创立了光电效应理论,把当时并立的光的粒子说和光的波动说统一了起来。
在爱因斯坦看来,由法拉第和麦克斯韦等人开创的物理实在概念的变革,没有从根本上实现对牛顿体系的“质点”概念的辩证否定,从而造成了“在理论物理学的一个特殊部门里,连续的场同质点一起看来好像都是物理实在的代表”的“二元论”状况,“它必然会使每一个思想有条不紊的人感到不安”。[1]294为了“自然地改麦克斯韦理论”,合理地回答马赫所提出的“为什么惯性系在物理上比其他坐标系都特殊”的问题,[1]28爱因斯坦在1915年创立了以“引力场”概念为核心的广义相对论,“把场物理学扩充到包括引力在内的一切现象”,[1]164构造出了一个以“引力场”概念所表征的“实在”的世界图像。然而,由于广义相对论终究不能避免独立地引进质点和全微分方程,因而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为牛顿体系的间断的质点概念和麦克斯韦的连续的场概念的“折衷”,“带有一种暂时的、逻辑上不完备的特征”。[1]295为了消除广义相对论中的质点概念的残余,爱因斯坦试图通过统一场论的研究,使质点在总场的场方程中,从而试图把“电磁场”和“引力场”统一起来,形成由“场”概念所表征的一元论的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
在爱因斯坦看来,尽管麦克斯韦的电磁场和他的引力场理论从根本上动摇了经典物理学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等基本概念,但却在一个更广阔的领域和更深刻的层次上,揭示了宇宙本质和规律的因果必然性,进一步确认了整个物理学“大厦的一个支柱是毫不动摇的:这就是因果性的假说”。[1]237由于爱因斯坦在他的科学理论研究活动中,宇宙的普遍的因果关系的观念不断得到强化,并由此产生一种宗教般的真挚感情,成为爱因斯坦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的基本内容。爱因斯坦称自己的哲学是“宇宙的宗教”,[4]379他的宇宙宗教的核心内容就是他的上帝概念。据此,我们可以把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看成是他的哲学世界观的基本概念。而爱因斯坦对宇宙本质和规律的因果必然性的认识和理解,则成为他的宇宙宗教哲学世界观。
如果我们撇开爱因斯坦在12岁以前由社会的教育机关灌输给他的神学宗教世界观不谈,仅就他在追求知识和真理的过程中自主形成的世界观而言,爱因斯坦在12岁那年形成的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是爱因斯坦能够走上科学的道路,从事科学理论研究活动最初的思想基础。爱因斯坦的“场”一元论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是在坚信麦克斯韦的电磁场概念的基础上,由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概念所表征的实在的世界图像构成,并且在爱因斯坦对“统一场”论的追求中体现出来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从爱因斯坦自主形成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只是他在追求知识和真理的过程中,对于实在的外在世界的一种粗浅的和朦胧的认识和理解;而爱因斯坦通过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创立了以“引力场”概念所表征的实在的外在世界,并试图通过对“统一场”论的研究,构造出一幅以“场”概念所表征的实在的外在世界,即构造出“场”一元论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是把他在12岁那年形成的那个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用科学语言进行深刻的和精确的描述的结果。很明显,在爱因斯坦的世界观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是他的世界观形成的起点和最初形式,而爱因斯坦在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过程中确立的“场”一元论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则是他的世界观的完成形式。
但是,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哲学世界观,不仅蕴含在他的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场”一元论的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之中,而且成为他的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场”一元论的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的实质和精髓。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把哲学看成“是全部科学研究之母”。[1]519
很明显,在爱因斯坦思想发展的过程中,仅仅达到并停留在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水平之上,他不可能走上科学的道路,成为一名科学家;爱因斯坦只有在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上,通过创立相对论和从事统一场论的研究,确立起“场”一元论的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才使他成为一名伟大的物理学家;而爱因斯坦在他的全部认识活动中逐步形成,并不断强化的宇宙宗教哲学世界观,不仅是他的全部科学理论研究活动的根本指导思想,而且是他从事“科学研究的最强有力、最高尚的动机”,[1]282是他在科学的探索活动中的“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1]103甚至还是爱因斯坦为人类对于宇宙本质和规律的认识,指引出的一条前进的方向。[5]
二、爱因斯坦世界观的认识论根据
爱因斯坦认为,在朴素实在论者看来,“我们的世界的客体是感性知觉直接给予我们的。”[1]519如果我们以此来反观爱因斯坦在他12岁那年形成的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它的哲学认识论的基础,应当是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朴素实在论”的观点。“按照朴素实在论,事物‘都是’像它们通过我们的感官而被我们知觉到的那样。这种幻想支配着人和动物的日常生活;它也是一切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出发点。”[1]406也就是说,爱因斯坦在12那年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所形成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是在当时人类所获得的科学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通常认为外在世界中作为客体的各种事物,都是他们的感官所知觉到的那个样子。在科学的理论研究中,人们通过感官获得关于外在世界的感性知觉材料,成为一切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出发点。比如,人们通常认为,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论,是他在环球旅行中,通过对大量的生物学样本进行直接考察后,运用思维进行加工、制作归纳和整理的结果。
然而,随着自然科学,特别是其中最主要的物理学,从它的幼年时代发展到它的成年时代,物理学的研究也就从经验科学的时代发展到了理论科学的时代。爱因斯坦指出:“适用于科学幼年时代的以归纳为主的方法,正在让位给探索性的演绎法。”[1]262在爱因斯坦看来,在运用归纳为主的方法的科学幼年时代,“经验科学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的归纳过程”,“人们发展起各种理论,这些理论在小范围内以经验定律的形式表达大量单个观察的陈述,把这些经验定律加以比较,就能探究出普遍性的规律。”[1]115爱因斯坦在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中深刻地意识到,在爱因斯坦创立狭义相对论的过程中,他已经不可能像达尔文和伽利略等科学家那样,通过对光的运动进行直接观察或亲自实验,获得关于研究对象的感觉经验材料。即使是在当时科学界著名的迈克尔孙-莫雷关于以太漂移的实验,身处科学界之外的爱因斯坦并不了解,因而对他创立狭义相对论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爱因斯坦在谈到迈克尔孙-莫雷的实验与他创立狭义相对论之间的关系时说:“在我自己的[思想]发展中,迈克耳孙的结果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影响。我甚至记不起,在我写关于这个题目的第一篇论文时(1905年),究竟是不是知道它。……在我本人的努力中,迈克耳孙实验没有起什么作用,至少是没有起决定性的作用。”[1]617—618而广义相对论的创立,则源于1907年的有一天,爱因斯坦坐在伯尔尼专利局的椅子上突然想到“被加速的自由下落的人”理想实验。[6]可以说,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的创立,已经远远地走在人类对于外在世界的实践活动的前面,完全没有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传统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的实践基础。而爱因斯坦通过狭义相对论推论出来的关于光的运动所具有的钟慢尺缩、质速关系和质能关系等基本现象,以及由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的时空弯曲所推论出来的光谱线的引力红移和引力场使光线偏转等基本现象,则为人类的实践活动指引出新的发展方向。例如,1906年,德国实验物理学家考夫曼宣布他的关于高速电子的实验结果,同狭义相对论的质速关系的结论有矛盾。对此,爱因斯坦从理论上对狭义相对论进行了审查以后,充满自信地认为:“究竟是由于没有考察到的误差,还是由于相对论的基础不符合事实,这个问题只有在有了多方面的观测资料以后,才能足够可靠地解决。”[7]181果然,在10年后的1916年,终于由法国的两位物理学家揭示出考夫曼的实验装置有毛病,[7]181脚注③而不是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有问题。同样,在爱丁顿通过对日蚀拍照来验证广义相对论之前,爱因斯坦就曾明确指出:“不管对日蚀的观测成功与否,我对于整个体系的正确性已经不再怀疑。”[4]409—410也就是说,在爱因斯坦看来,即使没有爱丁顿对日蚀的拍照,他的广义相对论依然是一个具有真理性的科学理论。可以说,在科学幼年时代的科学理论研究,是从对研究对象的现象到研究对象的本质(即实在)的认识过程;而在科学的成年时代,科学理论的研究,则是从研究对象的本质(即实在)到研究对象的基本现象的认识过程。
尽管爱因斯坦认为,“一切关于实在的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又终结于经验。”[1]313但是,爱因斯坦从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中深刻地体会到,在作为科学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和原料的经验事实与科学概念和理论体系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关系,“在建立科学时,我们免不了要自由地创造概念”。[1]309然而“这种状况被前几代人疏忽了”,“他们以为,理论应当用纯粹归纳的方法来建立,而避免自由地创造性地创造概念”。[1]309也许正是这种原因,致使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创立以后,依然有相当多的科学家,把作为物理实在的“场”“看成只是一种‘幻想’”。[1]514于是,爱因斯坦不得不以自己科学理论研究的切身体验,为他的作为物理实在的“场”概念,寻找哲学认识论的根据。他在谈到这一问题时说:“常听人说,科学家是蹩脚的哲学家,这句话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么,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让哲学家去作哲学推理,又有什么不对呢?当物理学家相信他有一个由一些基本定律和基本概念组成的严密体系可供他使用,而且这些概念和定律都确立得如此之好,以致怀疑的风浪不能波及它们,在那样的时候,上述说法固然可能是对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当物理学的这些基础本身成为问题的时候,那就不可能是对的了。像目前这个时候,经验迫使我们去寻求更新、更可靠的基础,物理学家就不可以简单地放弃对理论基础作批判性的思考,而听任哲学家去做;因为他自己最晓得,也最确切地感觉到鞋子究竟是在哪里夹脚的。在寻求新的基础时,他必须在自己的思想上尽力弄清楚他所用的概念究竟有多少根据,有多大的必要性。”[1]341
爱因斯坦认为,“整个科学不过是日常思维的一种提炼。正因为如此,物理学家的批判性的思考就不可能只限于检查他自己特殊领域里的概念。如果他不去批判性地考查一个更加困难得多的问题,即分析日常思维的本性问题,他就不能前进一步。”[1]341因此,爱因斯坦对物理学概念的批判性考查,不得不从对日常思维中的概念的考查开始。也就是说,只要从哲学认识论的角度解决了日常思维中的概念的“实在”本性问题,由人的思维自由发明的物理学概念的实在性问题,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解决。
爱因斯坦在谈到日常思维领域中的概念的“实在”本性问题时指出:“事实上,‘实在’决不是直接给予我们的。给予我们的只不过是我们的知觉材料;而其中只有那些容许用无歧义的语言来表述的材料才构成科学的原料。从知觉材料到达‘实在’,到达理智,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理智构造的途径,它完全是自由地和任意地进行的。日常思维中属于‘实在’领域的最基本的概念,是持续存在着的客体这个概念,比如我房子里的桌子这样的概念。但是给予我们的不是桌子本身,而不过是一种感觉的复合,对这个感觉的复合,我给以它‘桌子’的名称和概念。这是一种以直觉为基础的思辨方法。在我看来,这对于认识如下的事实是极为重要的:这样的概念像其他一切概念一样,都是思辨-构造类型的概念。否则,人们就不可能正确对待那些在物理学上要求描述实在的概念,而且有被如下的幻觉引入歧途的危险,那就是以为我们日常经验的‘实在’是‘真正存在的’,而物理学的某些概念只是‘单纯的观念’,它们同‘实在’之间被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分隔开。但是事实上,断定‘实在’是独立于我的感觉而存在的,这是理智构造的结果。我们恰巧相信这种构造,要超过用我们的感觉所作的那些解释。由此使我们相信如下陈述:‘那几棵树在能被我们知觉到它们以前很久就已经存在着。’”[1]512—513爱因斯坦在这段经典性的论述中,告诉我们这样几个基本观点:
1.爱因斯坦所说的“‘实在’决不是直接给予我们的。给予我们的只不过是我们的知觉材料”的话的意思是,作为外在世界的最基本的存在形式的“实在”,是人们无法直接把握的。比如,在广义相对论中,爱因斯坦用“引力场”概念所表征的“实在”,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没有创立以前,人类根本不知道“引力场”的存在,因而也就不可能通过对“引力场”进行直接的观察和亲自实验,获得关于“引力场”的感觉经验或知觉材料,作为科学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和原料。因此,作为创立广义相对论研究的出发点和原料的感觉经验或知觉材料,只能来自于1907年的有一天,爱因斯坦坐伯尔尼专利局的椅子上所想到的那个“被加速的自由下落的人”的感觉经验。这种感觉经验,与在科学的幼年时代的科学家们,通过直接考察和亲自实验所获得的感觉经验,其来源完全不同。
2.爱因斯坦所说的“其中只有那些容许用无歧义的语言来表述的材料才构成科学的原料”的话的意思是,人们通过感官所获得的外在世界的“知觉材料”或“感觉经验”,只能是他们各自的“个人的经验”。在科学的理论研究中,为了排除科学家们所获得关于外在世界的个人经验中的主观性因素,爱因斯坦认为,可以“借助于语言”,各人能在一定程度上比较他们个人的感觉经验,从中形成“共同的”的感觉经验。[1]156—157这种共同的感觉经验,既是“非个人所特有的感官知觉”,也是“容许用无歧义的语言来表述的(知觉)材料”。“自然科学,特别是其中最基本的物理学,所研究的就是这种感官知觉。”[1]157
3.爱因斯坦所说的“从知觉材料到达‘实在’,到达理智,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理智构造的途径,它完全是自由地和任意地进行的”的话的意思是,在关于外在世界的感觉经验与“实在”之间,没有一条由此达彼的道路或桥梁,只能在直觉的基础上,通过理智的构造,自由地发明表征“实在”的概念,从而在关于外在世界的感觉经验与“实在”之间建立起对应关系。爱因斯坦指出:“我相信,甚至可以断言:在我们的思维和我们的语言表述中所出现的各种概念,从逻辑上来看,都是思维的自由创造,它们不能从感觉经验中归纳地得到。”[1]409“虽然概念体系本身在逻辑上完全是任意的,可是它们受到这样一个目标的限制,就是要尽可能做到同感觉经验的总和有可靠的(直觉的)和完备的对应(Zuordnung)关系;其次,它们应当使逻辑上独立的元素(基本概念和公理),即不下定义的概念和推导不出的命题,要尽可能的少。”[1]5—6
4.爱因斯坦以他房子里的桌子这样的概念为例,认为“给予我们的不是桌子本身,而不过是一种感觉的复合,对这个感觉的复合,我给以它‘桌子’的名称和概念。这是一种以直觉为基础的思辨方法”。爱因斯坦用这个例子,试图说明在科学的成年时代从事科学理论研究的科学家,同人们在日常思维领域中一样,只能在他们关于外在世界的感觉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理智的构造,自由地发明出表征“实在”的科学概念。比如,爱因斯坦就是在“被加速的自由下落的人”的感觉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理智的构造,自由地发明出表征“实在”的“引力场”概念。但是,如果我们把爱因斯坦关于他房子里的桌子的概念的例子,移到人类刚刚诞生的原初状态,第一个在关于桌子的感觉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理智的构造,自由地发明出“桌子”的概念,从而在他的关于桌子的感觉经验与他发明的“桌子”的概念之间建立起稳定的联系的人的认识活动,与那些在科学的理论研究领域中,科学家们在他们关于外在世界的感觉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理智的构造,自由地发明出表征“实在”的基本概念,在本质上是完全相同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强调指出:“认为我们知觉到这个世界,那是幻想。当我们说我们知觉到这个世界,我们就已经把我们的感觉转化成概念的东西了。”[4]384问题是,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在日常思维领域中的认识活动,是以人类已经获得的认识成果为基础的,既成的语言和现成的关于外在世界中的各种具体事物的知识,掩盖了人类当初发明这些语言和获得这些知识的创造性的认识活动过程。换句话说,就是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大量的模仿性和重复性的认识活动,让人们忽略了那些原初的认识活动所具有的创造性。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之前的人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
5.既然日常思维领域中作为“实在”的具体形式的“桌子”概念,与科学思维领域中作为“实在”的具体形式的“质点”概念、“电磁场”概念和“引力场”概念,都是人的思维的理智构造和自由发明,因而它们都具有客观实在性,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我们日常经验的‘实在’是‘真正存在的’,而物理学的某些概念只是‘单纯的观念’,它们同‘实在’之间被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分隔开”的问题。
从爱因斯坦对日常思维和科学思维领域中的“实在”概念的批判性考查,我们可以发现,爱因斯坦所建立的科学认识论的思维活动过程,与传统的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所描绘认识活动图景正好相反。传统的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认为人的认识活动,首先是通过感觉器官获得关于对象的大量的、生动的和丰富的感性认识或感性经验材料,再运用思维对这些感性认识或感性经验材料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加工制作,从中得到关于这一认识对象的本质和规律的理性认识,从而完成一个具体的认识活动过程。而爱因斯坦创立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认识活动过程,首先是在已有科学理论的基础上,运用思维对已有科学理论进行“形象化”而产生的感觉经验,进而把握“实在”的本质,最后推论出“实在”的基本现象,并引导科学实验对这些基本现象进行验证,从而在哲学认识论的领域中,实现了一次革命性的变革。[8]
爱因斯坦宇宙宗教哲学世界观的核心是他的“上帝”概念。爱因斯坦的上帝,就是他“对经验世界中所显示出来的高超的理性的坚定信仰”,[1]244是对“实 在 (Realit?t)的 理 性 本 质 的 信 赖 (Vertrauen)”,[1]525—526其具体内容就是“一心一意相信普遍的因果关系”。[1]283德国学者恩斯特·海克尔指出:“填补知识的欠缺或将其取而代之的表象,人们在广义上可称之为‘信仰’。这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经常发生。如果我们对某一事实了解得不那么确切,我们会说:我相信这个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在科学本身中也只好讲信仰。”[9]在科学的领域中,人们在对宇宙本质和规律的有限认识成果的基础上,对宇宙本质和规律存在的无限性的“相信”,既为他们从事科学理论研究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也是他们从事科学理论研究的根本动力之所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认为:“科学没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没有科学就像瞎子。”[4]182—183
总的说来,通过对爱因斯坦的世界观及其认识论根据的探究,一方面可以使我们较为准确地把握爱因斯坦世界观的具体内容,加深我们对科学与哲学之间关系的理解;另一方面,能够让我们较为准确地了解爱因斯坦科学认识论的革命性,从而对思维的创造性认识活动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1]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2][美]A.佩斯.“上帝是微妙的……”——爱因斯坦的科学与生平 [M].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8:45.
[3]P.米切耳莫尔.阿耳伯特·爱因斯坦 [M]//纪念爱因斯坦译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97.
[4]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周德海.论“道”与“上帝”——老子和爱因斯坦哲学本体论之比较 [J].巢湖学院学报,2010,(1):10—14.
[6]爱因斯坦.我是怎样创立相对论的 [J].自然科学哲学问题丛刊,1983,(2).
[7]爱因斯坦文集:第2卷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
[8]周德海.科学认识论的一次革命性变革——爱因斯坦科学认识论思想述评 [J].天水行政学院学报,2011,(5):95—99.
[9][德]恩斯特·海克尔.宇宙之谜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