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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沅“苏文忠公生日设祀”集会唱和考论

2014-08-15朱则杰

关键词:集会乾隆苏轼

朱则杰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310028)

清代诗人集会唱和十分普遍。其中绝大多数并非为结社而举行,与作为结社过程的集会唱和不同,可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现象进行研究。即如集会发起的缘由,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有,而又显然可以分门别类,总结出不少的规律。其中有一类,专门从古人的某种纪念日出发,在清代所见极多。现在以毕沅辑《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以下或简称《设祀诗》)为主要依据,对他主持的“苏文忠公生日设祀”集会唱和做一个大致的考察。

一、第一次设祀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所收第一组作品,包括毕沅的首唱和另外十三人的“同作”,都是第一次设祀的作品。毕沅首唱有小序,篇幅不长,兹全文照录于次:

月建嘉平,日在辛巳,宋故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苏文忠公岳降之辰也。览乎遗文,嗟不并世;求其宦迹,近在于兹。兼以岁序将阑,丰年告庆。爰集胜侣,洁彼庶羞。几筵既清,画像斯肃。致恪则式歌且舞,崇仪则迎神降神。于时和气在堂,清光向夕。朋襟之雅,既绍南皮;啸歌之声,有逾东洛。庭余积素,如登聚星之堂;山送遥青,居然横翠之阁。嗟乎!尚友之志,诵诗读书;仰止之诚,列星乔岳。七百余岁,抚几而如存;十有四人,操觚而竞赋。逮至斜月没树,音犹绕梁;严霜袭衣,饮始投辖。中心好之,“骊驹”之咏且止;岁云暮矣,《蟋蟀》之旨毋忘。预斯集者,□□[诗无]不成。昔孝若作赞,言图岁星;陈留聚宾,致征纬象。□□[今序]而传之,亦以纪嘉会、著良时,并使后之祀公者有所述也。镇洋毕沅。①毕沅《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青门节院刻增修本,第1a-b页。漫漶字据毕沅《灵岩山人诗集》酌补,详后。

这里所说的“苏文忠公”,指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生于仁宗景祐三年丙子(1036)农历十二月十九日,号东坡,谥文忠。据此序及有关作品写作时间,可知毕沅等人乃在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举行这次设祀②参见拙作《毕沅“官阁消寒会”与严长明〈官阁消寒集〉》,将载《甘肃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上距苏轼出生“七百余岁”。当时毕沅官为陕西巡抚,设祀地点就在西安的巡抚署内。

参与这次设祀集会唱和的“同作”者,按照《设祀诗》内部的排序,依次为吴泰来、严长明、徐坚、王开沃、王瑜、洪亮吉、朱璿、钱坫、王思济、孙星衍、吴绍昱、诸葛庐、王心钟[1]2b-10a;加上毕沅,正是“十有四人”。这些作者的姓名前后,都分别注有籍贯和表字。他们全部来自江苏,并且基本上属于苏、常一带,与占籍镇洋(今太仓)的毕沅可算同乡,当时则是毕沅的幕僚、下属官员或其他客人。其中有些人物,原来就已经相当有名,后来更成为著名的诗人或学者。

毕沅首唱及小序,也见其自撰诗歌别集《灵岩山人诗集》卷三十一[2]299-300,编在“玄黓摄提格”亦即“壬寅”年,题作《十二月十九日为东坡先生生辰,集同人设祀于终南仙馆,赋诗纪事,敬题文衡山画像之后(并序)》,小序末尾无署款,正文文字也多有出入。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设祀过程中所挂苏轼画像的作者问题。《设祀诗》该处,原文作:“老莲貌公笔力工,飘然鹤氅长须翁。”上句并有自注:“画像为陈洪绶笔。”(陈 洪绶号 老莲)[1]2a诸家“同作”,也能反复证明这一点。然而《灵岩山人诗集》对应处,上句既无自注,而且“老莲”被改作了“衡山”[2]299,即文徵明(衡山其号),所以标题也称作“敬题文衡山画像之后”。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陈洪绶系清初的明遗民,毕沅为了避免政治上的麻烦,有意做了这样的改动。

还有一件事情更加有趣。在《洪亮吉集·卷施阁文乙集》卷六,有一篇《十二月十九日终南仙馆同人祀苏文忠公诗序》[3]342-343;经对照,文字与上引毕沅那篇小序基本相同,可以认定为同一篇文章。这也就是说,毕沅那篇小序,实际上系洪亮吉代笔。本来这种代笔的现象,在幕府主人与僚属之间,应该说是很平常的。然而就毕沅来说,他作为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科状元出身的才子型官员,写这么一篇短短的诗歌小序,哪有必要也叫属下代劳?而就洪亮吉来说,既然得到过毕沅的许多提携,又本身就是幕僚,这么一篇短短的诗歌小序就算奉送给毕沅也算不了什么,却仍然收入自己的文集,甚至标题之下连一个“代”字也不加,等于存心让毕沅出丑。这样的雇佣关系,的确有很多耐人寻味并且值得深思的地方。这对今天某些肆意剥削属下劳动、剽窃属下成果的人,倒未尝没有警醒的作用。

此外,在这次设祀集会唱和的诸家“同作”之后,《设祀诗》还另有“寄和”一项,作者凡三人:明亮、蒋业晋、曹麟开[1]10b-12b。不过既然是“寄和”,自然没有直接参加集会。如果专就唱和来说,这就至少可以区分出集会唱和与非集会唱和两类。

二、《设祀诗》内的其他设祀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内部,总共收有四次设祀集会唱和的作品。除第一次之外,另三次都只录新增之人,具体情况如下。

第二次,总题《癸卯,苏文忠公诞辰,弇山中丞复招同人雅集,敬次中丞韵;其去年未及与者,各赋诗以 纪 之》[1]12b。这 里 “癸 卯”为 乾 隆 四 十 八 年(1783),与第一次相接。标题中的“弇山”,原为太仓名胜,这里借指毕沅,视同别号。所录作者即所谓“去年未及与者”,一共有八人:王昶、王复、吴[之]勷、朱火鼎、王钧、庄炘、庄逵吉、毕泷[1]12b-18a。需要注意的是,其中第七人庄逵吉,系庄炘子,其诗歌有句云:“逢公生日开长筵,我游不到静寄园。”又自注说:“节署园名。时逵吉在盩厔,不及与会。”[1]17a这就说明他本次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参加集会,所以最末两句云:“寄诗聊当送迎神,谱入南飞曲中笛。”[1]17b如果按照前述第一次类似作品的编排体例,庄逵吉显然应当另外列为“寄和”。而与此相反,第一人王昶本次的诗歌,也见其自撰诗文别集《春融堂集》卷十八[4]535-536,题作《苏文忠公生日,秋帆中丞招企晋、东有、友竹、稚存(亮吉)、渊如、敦初、家半庵(开沃)、程彝斋(敦)集终南仙馆作》。这里提到的人物(遗漏者毋论),除前面已经出现过的毕沅(秋帆其字)、吴泰来(企晋其字)、严长明(东有其字)、徐坚(友竹其字)、洪亮吉(稚存其字)、孙星衍(渊如其字)、王复(敦初其字)、王开沃(半庵其号)八人以外,还有末尾的一个程敦(彝斋其字),他显然也已经参加过集会。虽然由于某种原因,《设祀诗》没有收录程敦的作品,但他作为当时集会唱和的成员之一,还是应当给计算进去的。

第三次,总题《乙巳,移镇河南,十二月十九日苏文忠公诞辰,招同人设祀宴集诗》[1]19a。这里“乙巳”为乾隆五十年(1785)。这年毕沅调任河南巡抚,驻开封,照例举行设祀。所录作者,一共有十二人:李楘、蒋果、张朝缙、熊枚、宋惠绥、张郝元、方正澍、陆学稼、汪端光、沈思诜、徐嵩、毕慰曾[1]19a-26b。虽然总题没有像第二次一样特别交代此前是否已经参加,但这些人确实都是前面没有出现过的。

第四次,总题《丙午,十二月十九日,复招同人雅集嵩阳吟馆,祀苏文忠公;新与会者,各纪以诗》[1]26b。这里“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与上一次相接。所录作者即“新与会者”,一共三人:刘种之、王增、王宝云[1]26b-28b。

以上《设祀诗》内凡四次,从年份来看,只有中间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空缺。

三、《设祀诗》外的其他设祀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并不反映历次设祀的全部。在该集之外,我们还能够发现一些相关的线索。

一是前及王昶《春融堂集》卷十八,据所注编年,包含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至五十年“乙巳”(1785)共三年的诗歌。其中涉及苏轼生日集会的,在前引《苏文忠公生日,秋帆中丞招……集终南仙馆作》该题之后,还有《苏文忠公生日,再集终南仙馆作》[4]539、《苏文忠公生日,招同人集廉让堂,即事四首》[4]541-542两题,刚好一年一题一次。这里面的第三次系王昶本人主持(当时毕沅已经移节河南),可置不论;第二次则显然正是《设祀诗》所缺的中间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那一次,所以对王昶来说属于“再集”。而从《设祀诗》每次只录新增作者这一点来看,很可能那一次是因为全是旧人,所以就空缺了——当然也不排除有关作品未能及时收集之类的可能。现在有了王昶的这题诗歌作为依据,毕沅设祀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到五十一年丙午(1786)这五年连贯,就不存在丝毫疑问了。前及蒋果诗歌追述陕西那三年有云:“一年一度为公庆,关中盛事海内传。”[1]20a的确是真实可信的。

二是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诗集》卷二十五,最末一题为《毕秋帆尚书节署为苏文忠公生日修祀歌》[5]125-126。该卷据所注编年,包含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五十七年“壬子”(1792)两年的作品,则此题当即作于“壬子”年末。这段时期毕沅官为湖广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有时还兼署湖北巡抚,即驻武昌。由此题诗歌可以知道,毕沅仍旧在为苏轼生日举行设祀活动,并且这一次参加集会唱和的还有张九钺。虽然目前类似的诗歌发现不多,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一年一度”的传统,在毕沅肯定是坚持到底了的。

假如这个推测不误,那么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开始,到嘉庆二年丁巳(1797)七月毕沅谢世的前一年嘉庆元年丙辰(1796)为止,这个设祀活动总共应该有十五次。先后参加过集会唱和的诗人,包括已知的程敦、张九钺在内而去除庄逵吉,至少在三十八人以上。他们的籍贯分布,虽然总体来看基本上与第一次相类似,但也有一部分扩展到了浙江、山东、江西、安徽、湖南等省。

需要指出的是,毕沅幕僚史善长在毕沅谢世后两年为之编撰的《弇山毕公年谱》,乾隆“三十七年壬辰”(1772)条说:

春正月,奉旨督理陕西军台事务。是月,回布政司任。……夏六月,奉命护理巡抚印务。……公以苏东坡先生曾任凤翔通判,故于十二月十九日生辰设祀,招宾客赋诗,始于是年。公先成七古一篇,和者十有四人。自此,岁以为常,凡知名之士来幕中者皆续咏焉。[6]142-144

这里将第一次设祀的年份定在“是年”,显然错误。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该次“同作”第一人吴泰来诗,开头两句所云“岁惟玄黓月在丑,弇山公为苏公寿”[1]2b,仅仅出现年份的天干“玄黓”亦即“壬”而没有同时指明年份的地支,所以史善长把它猜成了“玄黓执徐”亦即“壬辰”,却没有想到是“玄黓摄提格”亦即“壬寅”。这虽然从毕沅的宦迹来看并无不合,但就第一次设祀的实际来说却被整整提前了十年。此外,这里所说的该次“和者十有四人”,准确的提法应当去除首唱者毕沅,而按照“同作”人数称作“和者十有三人”。至于自第一次设祀以后“岁以为常”的说法,根据我们上文的考察,倒是值得相信的。

关于第一次设祀的这个年份问题,从下文所述《设祀诗》的成书过程也还能够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四、《设祀诗》与《寿宴诗》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笔者所见为浙江大学图书馆藏本,书名页左下方署:“乾隆甲辰陬月,刊于青门节院。”这个“甲辰”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青门”为西安别称。前及《弇山毕公年谱》,本年条最末有按语说:

《东坡生日设祀诗》一帙,是年公序而刊之,有云:“览乎遗文,嗟不并世;求其宦迹,近在于兹。”盖公尚友苏公,见于篇什者非一——其《东湖坐月》云:“论我平生太徼幸,宦游多得近前贤。”又《重过东湖》云:“焚香莫怪低头拜,熟读公诗已卅年。”抑何神往于峨眉也。①史善长《弇山毕公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6册,第181-182页。所引毕沅两题诗句,依次见《灵岩山人诗集》卷二十九《夜憩东湖,与严冬友侍读宛在亭玩月五首》之二、卷三十二《重过东湖,叠乙未春与冬友坐宛在亭玩月原韵五首》之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437册,第269页、第307页。

这里将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第一次设祀之际毕沅首唱的小序看成整部《设祀诗》的序文,就此集别无其他序文而言未尝不可;但说该序为“是年”“甲辰”所作,则恐怕与实际不符。不过从这段叙述,可以猜想史善长当时见到的《设祀诗》,很可能就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甲辰陬月”(正月)的一种刻本,所收作品限于其前亦即最初的两次设祀。此集第二次设祀的作品之后附有汪照《题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卷后》一诗[1]18a-19a,从文体角度来看相当于一篇跋文,这也可以作为一个佐证。

然而根据我们上文的考察,可以知道此集还收有本年之后乾隆五十年乙巳(1785)、五十一年丙午(1786)两次设祀的唱和之作。这也就是说,我们所见的这种《设祀诗》,实际上乃是一个不断增补的递刊本。

除此之外,已故孙殿起先生《贩书偶记续编》,卷十九集部总集类“唱和题咏之属”还著录有一种毕沅辑《苏文忠公寿宴诗》(以下简称《寿宴诗》)一卷,“乾隆壬寅冬,西安节署刊”[7]313。由此看来,早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第一次设祀结束之后,有关作品就已经结集刊刻,并且集名叫作《寿宴诗》。该次“同作”第十人孙星衍的诗歌,收入其自撰诗文别集《孙渊如先生全集》内的《芳茂山人诗录·冶城遗集》,即题作《苏文忠公寿宴诗,在西安毕督部沅署中作》[8]645。又第二人严长明的诗歌,王昶辑入《湖海诗传》卷二十七[9]150,也题作《苏文忠公寿宴诗》。这些都可以证明,该次作品的结集,确实名为《寿宴诗》。

综合上述情况来看,在毕沅主持的整个“苏文忠公生日设祀”集会唱和的过程中,至少有过三种版本的相关总集。其中流传至今的,至少有《寿宴诗》、《设祀诗》这样两种,而后者则是目前所见收录次数最多的一种。只是此后是否还有增刻,以及是否还有流传,我们都还不得而知。

《设祀诗》虽然收录次数最多,但如前所述,它每次仅仅收录新增作者的作品。因此,即使就所涉这五次集会唱和而言,其所收作品显然也是不完备的,前述王昶“再集”之作就是一例。

不过,从《设祀诗》所收作品来看,有关“苏文忠公生日设祀”的集会唱和诗歌,其特点还是可以了解得比较清楚。首先是在内容上,主要结合苏轼“生日”,叙述苏轼的生平经历,表达对苏轼的崇敬之情;同时结合“设祀”活动,也对组织者毕沅进行歌颂。这可以说是两个基本的主题。其次是在形式上,《设祀诗》内的所有作品,包括前述汪照的题诗,以及张九钺该诗,乃至如沈范孙《又希斋集》卷二《马二墨卿从关中来,携示毕秋帆中丞所刻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卷,题后,兼寄王秋塍(复)》一诗①沈范孙《又希斋集》,咸丰三年癸丑(1853)刻本,第14a-b页。徐世昌辑《晚晴簃诗汇》卷九十八最末录此诗,标题“马二墨卿从关中来,携示”误作“马二墨卿来,从闽中携示”,主要乃以“闽”字与“关”字繁体形近所致,见中华书局1990年10月第1版,第5册第4152页。,体裁清一色地全是史善长提到的“七古”;只有王昶那首“再集”之作属于七律,而此集未收,可置不论。这些古诗一般篇幅都比较长,同时在七言中还不时夹杂着若干杂言,甚至不乏“硬句”。这不但与内容相适应,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贴近苏轼的诗歌风格。

《设祀诗》虽然屡经刊刻,但在文字校勘方面仍然存在着某些明显的讹误。例如第一次设祀集会唱和,“同作”第九人王思济诗有云:“公生元祐丙子岁,日维十九月暮冬。”[1]7b这里把宋仁宗的年号“景祐”写成了哲宗的“元祐”(1086-1094),虽仅一字之差,却等于把苏轼的出生往后推迟了至少五十年,而且“元祐”年间事实上还并没有干支为“丙子”的年份。至如“寄和”第二人蒋业晋诗开头所云“景佑有道留奇才,堂堂坡公眉山来”[1]11a,误“祐”字为“佑”,那倒算不了什么。

附带关于《设祀诗》的编者问题。上文已及,此集所收第二次设祀的作品,总题为《癸卯,苏文忠公诞辰,弇山中丞复招同人雅集,敬次中丞韵……》。这个口吻,明显不是毕沅本人而是他的幕僚。这正如前述毕沅诗歌的那篇小序一样,说明此集虽然名义上称毕沅纂辑,但实际上也是或至少一部分是出自其幕僚之手。

五、余论

毕沅在陕西前后十余年,主持过多个集会唱和活动。除《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这个系列以外,还辑有《乐游联唱集》、《官阁围炉集》等相关总集。其中《官阁围炉集》对应的“官阁消寒会”,作为消寒会,一般视同结社。拙作《毕沅“官阁消寒会”与严长明〈官阁消寒集〉》,对它有专门的考察。据该文可知,“苏文忠公生日设祀”的第一次集会,原本乃是“官阁消寒会”的第四次集会,而此后则发展成一个独立的集会唱和活动。这说明,一般意义上的集会,与结社虽然各成门类,但也完全有可能交叉。

毕沅专门为“苏文忠公生日设祀”,也有他个人的原因。前引《弇山毕公年谱》,就叙及毕沅对苏轼的“神往”。而毕沅《灵岩山人诗集》卷一早年所作《自题慈闱授诗图四首》,小序曾说:

沅甫十龄,母氏口授毛诗,为讲声韵之学。阅一二年,稍稍解悟。继以东坡集示之,日夕复诵,遂锐志学诗。同里张丈冰如,为绘《慈闱授诗图》。自题四绝于卷后,用志家学所自,敬感慈训于勿谖也。[2]11

据此可知,还在毕沅十数岁的时候,母亲同时也是一位诗人的张藻①附带关于张藻的母亲亦即毕沅的外婆江苏长洲(今苏州)女诗人顾英,《弇山毕公年谱》开头介绍说:“顾太恭人,与武林闺秀林以宁、顾姒齐名,时号‘西泠十子’。”见第124页。这里的“齐名”之说,本于王昶为张藻诗集而撰的《张太夫人培远堂诗序》:“顾恭人有《挹翠阁集》,与武林林以宁、顾姒齐名。”可见张藻《培远堂诗集》卷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十辑第20册,第650页;或王昶《春融堂集》卷四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438册,第81页。但是,“武林”(浙江杭州,也称“西泠”、“西陵”)林以宁、顾姒等“蕉园诗社”女诗人,其前并无“十子”的提法,至王昶才创为“蕉园十子”之名,参见范晨晓《“蕉园诗社”考论》第三章《“蕉园诗社”作家群考述》第三节《“蕉园七子”考辨》“旧有诸说”、“旧说考辨”有关论述,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6月,第49页、第51-52页。即便如此,“西泠十子”乃指“武林”陆圻等十位男诗人,与所谓的“蕉园十子”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并称群体,史善长盖混淆为一。,就曾经授以苏轼诗集,而毕沅正是从此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这正如后来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九辑《三别好诗》小序所说的一样[10]466,因为清代吴伟业、方舟、宋大樽三家诗文小时候“皆于慈母帐外灯前诵之”,所以特别喜好。前及《设祀诗》毕沅首唱,也曾写到:

予生总角时,母氏口授一卷东坡诗,卷端笠屐图公姿。饮食必以祝,卌年向往之。……予不识公频梦公,指点诗法启瞆蒙。[1]1b

因此,毕沅专门为苏轼生日设祀,的确与他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有关。

当然,有清一代,为苏轼生日设祀的其他诗人还有很多。前及第一次设祀“同作”第一人吴泰来诗,末尾两句“千古瓣香酬夙愿,风流肯让宋中丞”,自注就说:“宋公抚吴,曾邀东南名士于公诞辰设祀,并刻施元之《东坡诗集》行世。”[1]3a-b这是指康熙年间曾官苏州巡抚的宋荦,其《西陂类稿》卷十六最末一题即为《刊补施注苏诗竟,于腊月十九坡公生日,率诸生致祭》,并附有幕僚冯景、吴士玉和儿子宋至三人的同作[11]16b-19b,而宋荦本来就是清初宗法宋诗的一位大诗人。

清代中叶,这方面特别突出的当推翁方纲。其《复初斋诗集》卷二十六《苏诗补注刻成有述》开头两句“苏斋昨拜公诞辰,焚香绘像亥到寅”,自注说:“自己亥岁已[以]来,于十二月十九集客拜公生日,今四年矣。”[12]第1454册,589这个“己亥”为乾隆四十四年(1779),比毕沅首次设祀还早三年。而本卷之后,集内明确可考的类似活动至少也在十次以上,诚如卷五十五《十二月十九日,苏斋拜坡公生日,适黄秋盫以所藏苏、米诸贤像册寄来,属为摹山谷像于内,精灵会合,奇哉!赋诗记之,兼寄秋盫》首句所云,“年年腊月拜坡公”[12]第1455册,181。其他著名诗人如赵怀玉,其《亦有生斋集·诗》卷十八、卷二十九、卷三十二先后有《苏文忠公生日,同人集芥室,用东坡八首韵》[13]472-473、《十二月十八日大雪,十九日招同人集近林精舍,修东坡先生生日之祀,即和东坡病中大雪用虢令赵荐诗韵》[13]606、《十二月十九日,设东坡生日之祭于寝室,循岁例也》[13]635等;吴锡麒,其《有正味斋诗续集》卷八有《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同人设祀于桃花庵,分体赋诗,余得七古》[14]594;宋湘,其《红杏山房集·丰湖续草》有《十二月十九日,同阴青原、张贤仲、张南山、陈仲卿至归去来堂,拜坡公生日》[15]86-87;程恩泽,其《程侍郎遗集》卷五有《东坡生日,吴荷屋中丞,潘芸阁、祁春浦两侍郎,徐廉峰侍御集显处视月斋,拜笠屐像,观荷屋中丞所藏宋椠施、顾注苏诗本,以“一曲鹤南飞”分韵,得“飞”字》[16]115-116;曾燠,其《赏雨茅屋诗集》卷二十有《腊月十九,兰雪邀为坡公作生日。是日大雪,因写东坡雪堂图,使共题之。仆成七律二首》[17]194-195,在叙述翁方纲弟子吴嵩梁(兰雪其号)设祀的同时,还忆及他本人此前在湖北官为按察使的时候“亦有先生生日会”②第二首尾联上句;又末尾自注:“仆为湖北臬司时,同此会者今无几人存矣。”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84册,第195页。。

可以说,约从乾隆后半期开始,以苏轼生日为纽带的集会唱和日渐成为风气,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虽然为唐代白居易、宋代欧阳修等人生日设祀的同类活动也时或有之,但都远远不能与苏轼相比。如果说清朝初年如“惊隐诗社”成员“岁以五日祀屈原,九日祀陶渊明,除夕祀林君复、郑所南”③乾隆《震泽县志》卷十八《人物·六》“节义”吴宗潜传,《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3册,第177页。,主要是借以表现民族气节,那么此时的为苏轼以及欧阳修生日设祀,主要就是从文学本身出发,同时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宗宋诗风的兴盛。集会唱和与诗风演变的关系,由此亦可见一斑。

毕沅的这个“苏文忠公生日设祀”集会唱和活动,延续时间长,参与人数多,并且一再刻有相应的诗歌总集,因此显得格外突出。有关作家,如吴泰来、王昶,两人都是过去沈德潜所定“吴中七子”中的人物,而王昶后来的诗学成就尤大。又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诗集》卷二十七《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之二十七云:“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18]690其中就有这里的洪亮吉、孙星衍。孙星衍特别是洪亮吉,两人自己后来也分别甚至一再举行苏轼生日设祀活动,这未尝没有受到过毕沅的影响。毕沅此举连同其他各种类似或相关的文学活动,也促成了他在清代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第三十四则,称其“德位兼隆,主持风雅”[19]388;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列为“诗坛都头领三员”之三“玉麒麟”卢俊义[20]342,仅次于沈德潜和袁枚,的确有一定的道理。

笔者在1988年因参加一次苏轼学术研讨会,结合清代诗歌写过《略论苏轼在清代诗人中的影响》一文①原载《浙江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第120-123页;后收入拙著《清诗代表作家研究》外编《清前诗歌散论》,齐鲁书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348-355页。,第一部分《清代诗人对苏轼其人的钦慕》最末一段曾经叙及“他们广泛地为苏轼做生日这一点”②分别见《浙江大学学报》,第121页;《清诗代表作家研究》,第350页。。如今时隔二十余年,又重新涉及这个问题,而角度却换到了集会唱和。这不仅是个人具体研究方向的一种变迁,而且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清代诗歌研究的发展。

[1]毕沅.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M].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青门节院刻增修本.

[2]毕沅.灵岩山人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洪亮吉.洪亮吉集: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1.

[4]王昶.春融堂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3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4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史善长.弇山毕公年谱[M]//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6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

[7]孙殿起.贩书偶记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8]孙星衍.孙渊如先生全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7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王昶.湖海诗传[M]//续修四库全书:第16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龚自珍.龚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1]宋荦.西陂类稿[M]//景印岫庐现藏罕传善本丛刊:第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73.

[12]翁方纲.复初斋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54-14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赵怀玉.亦有生斋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4]吴锡麒.有正味斋诗续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6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5]宋湘.红杏山房集[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

[16]程恩泽.程侍郎遗集[M]//丛书集成初编:第2213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7]曾燠.赏雨茅屋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8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8]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9]袁枚.随园诗话: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0]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M]//双梅影闇丛书.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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