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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独立评论派农村复兴思想解读

2014-08-15曹金祥

关键词:农民农村建设

曹金祥

(菏泽学院 社会科学系,山东 菏泽274015)

《独立评论》是“九一八”事变后由胡适等人创办的著名政论性时评周刊,其核心社员和主要撰稿人均系文化教育界卓有影响的自由派学人,一般被称为独立评论派。目前,学术界对独立评论派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宪政诉求、对日态度及与国共两党的关系等政治层面上,其农村复兴思想及其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意义和价值尚处于遮蔽状态,并未引起相关学者应有的重视,这不利于对独立评论派社会政治思想的全面把握。

作为中国现代政坛上的一支重要政治力量,独立评论派知识分子大都具有深厚的西学背景。虽然该派在政治上“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先天性排斥与对国民党政权的实用性的认同”[1],使其思想主张和政治诉求在左派激进主义者看来,往往很难合乎中国实际,但不可否认,在20世纪30年代农村破产的历史语镜中,受农村复兴运动的影响,他们以较多的心力对中国农村社会进行了实地考察,对享誉全国的乡村建设运动给予了高度关注,并在其主办的《独立评论》周刊上发表了一大批关于农村建设的研究文章,形成了系统的农村复兴思想,体现了知识阶层对中国乡村命运的高度关注。以《独立评论》为分析文本,梳理和解读独立评论派关于农村复兴的建言和主张,不仅有助于客观评价自由派学人政治理念的内在价值,肯定其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积极作用,也可以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考察20世纪30年代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演进轨迹,并为当前我国的新农村建设提供理论借鉴和经验参考。

一、独立评论派对农村复兴的体认与主张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农村经济的衰败破产以及由此引发的乡村政治大动荡,在很大程度上迟滞着中国整个现代化的进程和步伐。基于克服农村危机并实现乡村现代化的现实考量,以复兴农村为旨归的乡村建设运动风行全国,蔚为壮观,其“推行之广,势力之宏,几非其他任何事业所可比拟。”[2]聚集在《独立评论》周围的自由派学人虽然没有直接涉身其中,但同样以“独立的精神,不偏不倚的态度”[3]对如何解决农村问题进行了思考和设计,由此引发的农村复兴思想具有丰富的时代蕴涵。

(一)复兴农村要以知识分子回归乡村为前提

晚清以降,因科举停废、灾害频发和军阀混战等诸多因素,农村的知识阶层和社会财富纷纷流向城市,由此而导致的农村危机异常严重。在独立评论派看来,既然知识精英的疏离是造成农村危机的重要诱因,若要实现农村的根本复兴,则知识分子回归乡村就是理所当然。

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郑林庄认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背负着国家建设的使命,但他们却长期生活在城市之中“不能深入民间”[4]12,而“农村与城市本是两个对立的地理区域,彼此的生活习俗根本不相同,在城市受教养的人们,对于性质不同的农村必多隔阂。”因此,知识分子要想从事乡村建设工作,必须先从认识农村环境入手。如果对于农村的环境不曾明了就贸然行事,其结果必然是到处碰壁,徒劳无功。而认识环境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亲身体验,“只有参加到那个环境的生活里去,才能更亲切地来了解他。”在郑林庄看来,山东济宁推行的所谓新乡村建设工作,其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让到此实习的学生“由实习上去了解农村的实质,以便他们将来能够更有力地去负起实际的责任。”[5]

与郑林庄的直言说理不同,程炳华则从解决大学生就业的角度,间接论证了知识分子下乡之于农村复兴的意义。他指出:“多数的大学生,他们在卒业后,便想在社会上找个较好的职业。”但我国是一个如此贫穷的国家,大部分农民衣食无着,所以大学生们应该下定建设农村的决心,要知道“一切的事都应从最底层作起,尤其是应该从农村的民众入手。因为愈低的职务,愈是接近民众,所得的结果亦愈大。”[6]

在正面呼吁城市知识分子走进农村的同时,独立评论派还对从不下乡却动辄放言农村建设的所谓专家学者提出了批评意见,以至于清华大学教授陶葆楷在《独立评论》上著文反驳南开大学教授陈序经对于乡村建设运动的批评言论时,不得不郑重声明,其本人确曾在乡村实地工作过半年,所以不能被认为是“坐在清华大学来谈乡村建设”[7]。

但客观上,“都市吸收知识分子的力量,比乡村中要高得多。”[8]都市可以为知识分子提供更多的政治出路,而农村不仅缺乏研究学问的必要设备,物质文化的低下也无法满足知识分子的生活需要,所以很多“江湖式的”所谓学者与政客往往借复兴农村之名骗取名利、谋取官位,自己却“从不走到民间,实地工作。”[9]因此,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吴景超等人认为:“如欲解决整个的乡村问题,使全国各地的乡村,都有知识分子的足迹,非用政治及职业的力量不可。”[10]在他们看来,只有知识分子特别是受过大学教育或专门教育的学者深入民间,去真实地了解乡村的现状,农村复兴才不会是一场舍本逐末式的“浮光掠影的改革”[11]。

(二)复兴农村要有整体思维

独立评论派认为,以复兴农村为主旨的乡村建设运动虽然“可以算作一种很时髦而很普遍的运动”,但由于工作方法失当等原因,其成效并不尽如人意。陈序经甚至明言:“这种运动已经有了很多失败,而且有不少还正在失败的途上。”[12]燕京大学法学院的杨骏昌撰文指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悲观的态度,是因为大部分人往往把乡村建设看成一种特殊的工作,甚至将其视为解决一切中国现实问题的万能妙方。在他看来,一个国家的进步与发展,决不是某项单独的建设工作所能达到的,“必得要各方面一起下手,平均发展,方不致受牵累。不平衡的发展,是一种畸形的现象,决不能持久的。”就乡村建设而言,假使其它各种建设事业不能协调发展,如政治没有走上正轨,经济不能充分发展,特别是“军事的骚扰,帝国主义的侵略”不能根除,必然使农村复兴事业孤掌难鸣,甚至会有进两步退三步之虞。因此,从事乡村建设工作必须具备整体思维,应综合考虑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教育等领域建设发展的同步性和一致性,各种工作不能失之偏颇而独自进行,要知道“乡村建设本是国家各种建设之一,其成功与失败,是随着全国整个的大轮子转动的。”[13]

北京大学农学院院长董时进教授在论及农村救济时也指出:“吾人当考虑农村救济问题时,往往专注意于农村,其弊则陷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认为,所有的社会经济组织实际上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要复兴农村,“不必单在农村上想办法”。因为都市中工商业的发展,不仅可以提高农产品的价格,有效补贴土地不足之农民,而且可以为城市“创造工作机会,消纳过剩人口,其影响不但使农村之失业及浪费之劳力减少,且可以增加劳动者之购买力。”因此,董时进得出结论,繁荣都市是实现农村现代化的主要前提,农村复兴与都市发展事实上“有极密切之关系”[14]。

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的曹康伯在考察了青岛的乡村工作后指出,青岛的农村复兴事业之所以取得成功,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乡村建设工作均由都市而推广至乡村,二是完全利用政治之力量,三是借助政府机关的人力财力。基于这种分析,曹康伯认为,任何人把乡村建设工作视为一个孤立的“单独的整体”都是不正确的,都市与乡村事实上存在着一种“互相关系”[15],单纯利用乡村固有的力量来复兴乡村是行不通的。

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履职的黄省敏在因应陈序经对于乡村建设的悲观指责时更是直言不讳。他指出:“中国问题为囫囵整个的,不能从片面上求解决”,“凡以为乡村建设是小范围的事,是从局部来解决问题者,都是错误的。”因为“乡村建设天然包含着社会各种问题的解决”[16],所以,缺乏整体思维,不注意各项建设事业的平衡发展,农村复兴运动是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

(三)复兴农村要重视对农民的教育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李景汉在对华北农村进行长期调查后指出:“农村社会的贫穷,肮脏,苦闷,愚昧,散漫等情形,是初到民间时所不能不感受的一些印象。”之所以会存在这种令人痛心的状况,不仅有自然环境的因素,更有政府疏于管理的责任。“中国向来对于这数十万农村是不大管的,任其自然变化的,压根儿就没有下功夫训练过其中的人民。”[17]12化名“杯水”的作者也在《独立评论》上撰文指出:“近日国家事事弄到破产的情形,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私、怯懦、虚伪、不认真种种毛病在那里作祟,一方面也是因为必要的知识太缺乏。”[18]基于这种考虑,独立评论派认为,要复兴农村,必须高度重视对于农民的教育和启蒙工作。

合作专家卢广绵也认为,我国的农民因普遍缺乏教育而“得不到现代化生活的常识,谋生活的能力逐一减低,经济能力自亦因之而薄弱。”既然乡村建设工作是一种民众运动,则参加工作者就应当具有教育家的修养,对农民要有坚定的信念。要知道,中国农民身上实际蕴藏着伟大的力量,“他们的前途是光明的”,他们目前所缺少的只是包括文化知识和组织能力在内的教育与训练。因此,只要我们有了这种信仰,并且以高度的耐心和信心,坚持不断地开启民智,彻底改造和更新中国的国民性,则乡村合作运动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农村复兴事业也就会有成功的希望。

至于民众教育究竟应以何者为重,卢广绵明确指出:由于一般民众最缺少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就教育而言,乡村建设最大的使命,“不是在帮忙农民解决每个单纯的问题,乃在于解决其目前较为迫切的问题的时候,注意充实其组织,扶植其运用组织自动解决问题的能力。”[19]

与卢广绵关注农民组织能力提高的教育理路不同,董时进更加注重对于农民的思想启蒙,是所谓的“知农教育”[20]。即通过训练农民的脑筋,开通农民的思想,增加其辨别事理的能力。较之组织教育,思想教育对农民而言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这种教育如果推行成功了,中国农民就会看见天日,知道世界是怎样的东西和现在所处的时代,也会了解人生的意义,“明白国家,社会,政治,是如何构成”,从而“能够重视现代文明的价值”[21],最终成为具有新头脑的现代公民。

(四)复兴农村要以爱国为宗旨

独立评论派认为,各地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团体和组织,由于标明的宗旨和着手的方法各不相同,就其取得的成绩而言,“一个个单独分列起来,各有长处;若要聚在一起来看,只见其支离破碎,莫衷一是。”基于这种认知,中央大学农学院院长邹树文提出,要使农村复兴事业达到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的远大效果,必须提出一个简明而概括的目标,这个目标不仅要易知易行,而且要“归纳才智之士与蚩蚩之氓”,不仅要适合现实之需要,而且要为一般民众所认可。概言之,农村一切工作要以“爱国”为圭臬。在邹树文看来,“爱国”二字的意义是可以推阐至无穷的,就个人而言,“要求知识”是为了要尽国民的责任,“从事生产”是因为要增加国家的财富,“讲究卫生”也是为了强身健体以尽爱国的义务。就团体而言,保持“群众之道德”,倡导“合作之精神”,既可以在爱国的目标下集众人之力“以尽我们一个小团体应负的责任”,也可借此理解“不在我们团体之分子”,他们的工作及其方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他们“亦做爱国的工作”,可以与我们“共达一样的目标。”

循邹氏之思维,既然“各个团体的工作,是要相成相扶,不是相妒相忌”,全是以爱国为标准,而乡村工作本身也是中华民族的自救运动,各个热心于乡村工作的人也是被“内在的爱国心所激发”[22]8,那么公开标明农村复兴事业的爱国宗旨不仅是应该的,而且也是十分急迫的。

(五)复兴农村要以现代化为目标

现代化是晚清以降历代中国有识之士矢志以求的终极目标,而中国百年之现代化运动的真正愿景,就是谋求包括农村复兴在内的中国现代文明秩序的整体建构。面对30年代的农村凋敝和破产,独立评论派以知识分子特有的家国情怀明确认识到,复兴农村的最终目标是要推动农村乃至整个国家走上现代化之路。如赵铁寒认为:要实现农村复兴甚至救亡图存,“非把这老大落伍的国家弄到现代化的地位不可。”至于如何走上现代化之路,赵铁寒明确指出:“只有牺牲一切,从事建设的这一条路可走。”换言之,“必须拿出动的精神,以最大决心硬干快干”。此论与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蒋廷黻提出的“要实干,快干,不顾一切的大干一番”的主张简直如出一辙。当然,农村的范围如此之广,农民的数量如此之多,欲达现代化之目的,必然要消耗大量的人力与财力,但这种消耗“并非掷之虚牝,其所得的代价当千百倍于消耗量。”在赵铁寒看来,复兴农村固然要反对人力财力的浪费,但是“若以建设历程中之某一种病态甚至一人一事之疵瑕”而因噎废食地主张“无为”,则不免有些“冠履倒置”[23]。

在现代化的路径选择上,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吴承禧的观点似乎更为具体。他认为,就农村复兴而言,在农民中开展合作运动确是“一个有效的办法”,但是中国的合作事业是自上而下、由外而内实行的,“是一种政策而非农民的一种自发运动”。因此,“政府将要怎样推进合作并希望合作担任一点什么任务”就成为解决乡村建设问题的关键。考虑到农民不会自动从事合作运动,如果政府对于合作事业只“止于章则法规的厘定”,则合作的前途是很有限的。反之,如果政府能够制定一个完备的“适应时代”的合作纲领,“使合作去担起复兴农村的任务,并提供全副精力彻底地来实现这个纲领”,则即使中国的合作事业是被动的,也一样可以“有光明的前途”[24],也一样可以负起改造农村和建设新社会的伟大使命,也一样可以将中国农村带上现代化之路。

二、独立评论派农村复兴思想的特征

独立评论派关于农村复兴的认知和主张,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谱系中颇具代表性,因而可以作为考察自由派学人农村复兴思想的样本。根据独立评论社成员及其主要撰稿人的论述,可以进一步分析独立评论派农村复兴思想的主要特征。

(一)启蒙性

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民族危机日益加重之际,作为有着西学背景的新派知识分子,独立评论派诸学人已从外抗强权的本能诉求中觉悟到内图变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并认为这种以现代化为指向的内部变革不惟在于社会制度之改造,更在于思想文化之启蒙。对此,当时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的郑昕在论述启蒙运动(即郑昕所谓开明运动)与文化的关系时就曾明确指出:“开明的工作愈加紧,愈彻底,则真文化的基础愈巩固,到真文化路上的荆棘,愈能扫除净尽。受过开明洗礼的人,建立文化的力量也愈大,建立文化的意志也愈强。”[25]10基于这种推理,独立评论派认为,在基层农村,通过开启民智,将农民训育成为掌握先进耕作技术、具备现代观念和民族意识的新国民,不仅是建设新文化的内在需要,也是复兴农村的根本所在。

但不可否认,独立评论派的农民启蒙理念虽然在启蒙主体上较之“五四”时期以大学和都市知识界为中心的精英启蒙发生了重大转换,但其与西方语境下的启蒙运动相比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背景。欧洲的自由主义启蒙运动是一种建基于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之上的思想变革,其所面向的主体是业已成熟并有着明确价值诉求的近代市民社会,而中国的启蒙运动并不具备同样的历史条件和民众基础,其所面对的是帝制结构下的农民社会。这种启蒙主体的巨大差异不仅使得中西方的启蒙运动在方式和内容上大异其趣,也直接导致中国的自由主义因社会基础的缺失而陷入深刻的困境之中。这种无法超越的先天性障碍决定了20世纪30年代独立评论派倡行的农民启蒙,亦如“五四”启蒙一样,都只能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此外,在如何处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上,独立评论派极力主张“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26],具有明显的政治实用主义倾向。他们在践行自己的启蒙思想时,仍然“以民众的监护人自居”[27],如郑林庄在谈到农村复兴运动失败的原因时就明确指出:“我们的方法太深奥,不能使思想简单知识浅陋的大众来容易接纳。”[4]12这说明自由派知识分子在致力于农民教育时,并未遵循西方先贤如康德等人对于启蒙的界定,即启蒙不是由少数精英提出的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法,而是被启蒙者运用知性的力量“走出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状态”[28]。换言之,独立评论派并未意识到,启蒙应该是民众的自我救赎,而不是由他者引导的被动解脱。就此意义而言,“康德完成了开明,而又克服了开明,为理性的体系立了个不拔的基础”,独立评论派则“始终不肯越开明范围一步”[25]10,他们基于民族主义关怀而提出的农民启蒙主张,虽然具有开启民智、实现农村复兴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但其不成熟性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不成功性也是无可讳言的。

(二)现代性

由于启蒙是一个伟大的“现代性之母”[29],由启蒙而导出的现代性命题是多元性的,也是普世性的。一般而言,普遍的理性主义被认为是启蒙运动的精髓和实质,而理性主义作为传统蒙昧主义的对立物,不仅在客观上“推动了社会的现代化”[30],而且在主观上也自然地成为现代性的重要表征。就30年代独立评论派对农村问题的认知而言,其农村复兴思想所体现的理性主义可以见诸三个层面:

第一,在技术层面,极力推崇先进的农业技术和耕作方式。如吴景超在对比研究中美两国的农业时就清楚地看到,美国农民一年耕种所得,除交税和用于基本生活之外,还可满足教育、卫生、娱乐、旅行和交际之用,而中国农民辛劳一年,甚至连温饱也不能解决。两国的农民生活水平之所以差异如此之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农民普遍采用机器耕作,而中国农民则千年不变地采用人力耕作。在他看来,“如想步美国农民的后尘”[31],尽快改变中国乡村的破产现状,提高农民的生活程度,使乡村走向复兴之路并最终实现现代化,必须重视农业生产方式自身的改良,提高农业生产技术,使中国的传统农业生产逐渐向西式的机械化生产过渡,向大农场转化。关于这一问题,符致远也根据其在国外研究合作主义的经验提出了类似的主张,他认为“各农民所耕种之田地,零星破碎,不有利用机械而行大规模生产之可能”,因而必须在农村建立耕种合作组织,将“互相错杂”的小块耕地合并在一起共同耕种。概言之,“欲发展中国之农村经济,其根本办法,为须使中国农业耕作机械化,农业经营合理化,农场管理科学化。”[32]这是增加中国农业生产力、实现农村现代化的必然选择。

第二,在文化层面,高度重视现代知识和新式观念的灌输。四川大学校长任鸿隽认为:现代化的事业均需要特殊知识,“没有现代的知识而想把社会现代化是不可能的。”在他看来,要“促进落后的生产,革除谬误的现代的生活”[33],都非有充分的现代知识不可。北京大学政治系教授张佛泉则认为,一种有目的的社会改造,必须依靠有“新理想”和“新观念”的人来推动。这是因为,“我们须先有现代国家的观念,现代的国家方有希望实现;我们须先有现代公民的观念,方有希望做现代公民。”但是现在,许多旧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推行农村复兴运动“潜在的劲敌”[34],所以我们最需要用现代观念来代替原有的旧观念。关于此点,邹树文也明确指出:“乡村有大多数的文盲,大多数的穷人”,但仅仅教他们识字是不够的,还必须向其灌输以爱国为宗旨的现代观念。在他看来,“要成功一个现代的国家,必须有现代的国民,国民不知爱国,即不够做现代的国民,不成一个现代的国家,即无以自存于现代的世界!”[22]9

第三,在社会管理层面,大力倡导对农民的组织和训练。李景汉看到,我国的农民没有组织的能力与习惯,“到处表现公共心的缺乏,同情心的薄弱”,这种组织上的散漫,团结意识的缺失,是农村复兴大业的致命阻碍。他认为,克服这种阻碍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要通过县政建设和农村合作等方式给农民提供一些基本的教育与训练,从而达到“唤醒民众,领导民众,组织民众”的目的。在他看来,如果没有有组织有训练的民众为基础,则不但农村复兴无从谈起,非常的国难也是“绝不能应付的”[17]15。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独立评论派关于农村复兴的论述无不与现代性相关涉,体现出自由知识分子对中国乡村现代化之路的理性认知和对现代化主体(农民)的普遍关怀。但不可否认,由于他们对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模式比较向往,其现代性的追求“往往表现为浓重的西化倾向”[35],而且这种追求主要是依靠知识精英自上而下地发动改革,缺少广大基层农民即“草根阶层”[36]的推动,这在根本上决定了独立评论派的现代性诉求一如其农民启蒙主张一样,仍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37]。

(三)民族性

中国近代自由主义作为西方的舶来品,其崇尚个体价值本位的内在诉求与强调国家利益至上的民族主义本来存在着天然的紧张和冲突,在极端的历史条件下,二者甚至会“不可调和地对立起来”[38]。但“九一八”事变后,当外患日亟,中国内部的政治、社会和文化亦面临解体危机时,自由派学人“不得不在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目标之间试作调和”[39]。由此,自由主义因被赋予救国的工具意义而不可避免地具有了民族主义的浓郁色彩。

在此理论视野下考察独立评论派的农村建设话语,不难看出,贯穿其农村复兴思想的核心始终是“民族国家及其现代化”[40]257,体现出鲜明的“民族性理念”[41]。这种民族性既立足于对民族劣根性的深刻反省,也建基于对民族独立的强烈呼求。如胡适就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42]就农村而言,由于各种历史和政治原因,农民的愚昧和贫穷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景汉指出,农民的这种愚昧和贫穷主要表现为:对政府和官吏的不信仰,普遍的贫穷,对卫生的漠视,知识的缺乏,迷信的弥漫,生活的单调与苦闷以及组织上的散漫。现在,既然政府要复兴农村,就不能讳病忌医,“承认自己的不景气不是耻辱,惟有不痛心忏悔已往的过失,不努力转变现在的处境,不清楚看出前途的光明,才真正是耻辱。”[43]10在李景汉看来,中国的农村不是没有希望,不是没有办法。中国农民不仅坚韧耐久、资质聪明、又易适应新环境,实际上是最优良的民族,他们身上蕴蓄着“极大的潜势力,与不可思议的可能性”,所以农民是“绝好的建国原料”[17]12。他们之所以有今天的状况,是由于政府和社会的疏忽与放任,如果现在有人出面唤醒他们、组织他们、领导他们,给他们一些基本的教育与训练,他们就能一变而成为团结有力的民族。所以,“中国农村的前途是绝对的有希望的,是绝对的有办法的,是绝对的可以乐观的,整个的民族是绝对的大有转机的。这就在乎我们肯共同努力来促成这个大的转机不肯。”[43]12

一般而言,“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紧张被视为当然”[40]18,二者分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论述系统。与自由主义将国家视为保障私人利益的政治共同体不同,民族主义则认为“国家民族乃是位阶最高、道德作用最大的集体。”[44]以此推理,民族主义一般与爱国主义有着较多的趋同性。但如前文所述,自由派学人在表达其农村建设诉求时,始终强调要以爱国为宗旨,同样具有鲜明的爱国主义倾向。由于“爱国主义与任何确切的意识形态都没有大的联系”,因此在爱国主义者的意识里,“民族独立的重要性就成为首要的因素”[45]。如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陈志潜就认为:“一个国家能否有所建设,全看他有无支配国境的一切人力财力。所以国家任何建设能否成功,往往不在乎其国境的大小,而看其国权是否完整。”就农村复兴而言,其先决条件是要取得国家的独立,国家不独立,枝节的建设是没有用处的。在陈志潜看来,“在这个讲实际而无公理的世界里,恢复国权唯一的法术,就是拼命,就是善用铁与血。”[46]从这种激进的言论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严重的民族危机之下,实现民族独立事实上已经成为独立评论派的终极关怀,其爱国主义思想所体现出的民族性理念,说明他们已不再是“纯粹的自由主义者”[47],其政治主张与自由主义的价值取向已经相去甚远,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自由民族主义。

三、结语

由于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国家,因此农村和农民问题永远都是“中国研究的核心”[48]。在20世纪30年代农村破产的历史背景下,农村建设之于中国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独立评论派作为文化教育界的知识分子,虽然并非所谓“职业政治家”[49],不可能从根本上为“淹没在暴力和革命中”[50]的中国社会提供切实的解决之道,但其致力于中国农村复兴的积极尝试和有益探索,不仅具有爱国的价值合理性,更具有救国的工具正当性。虽然由于独立评论派在政治取向上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一直怨言不断,对共产党人的土地政策也横加指责,从而导致其农村复兴思想并不为党派力量所看重。特别是由于中国文化自身缺乏深厚的自由主义传统,“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发展相当程度上乃是对西方自由主义的移植”[51],这种脱离中国文化传统和现实国情的移植,使得自由主义的价值准则和政治理想缺乏广大民众的理解和支持。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先天性缺陷也正是独立评论派农村复兴思想未能付诸实施的根本原因。但就客观的历史发展而言,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否认独立评论派为复兴中国农村社会所做出的积极贡献。他们关于复兴农村的建言和主张,在开启农民启蒙、引导农村现代化和建构民族国家方面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即便揆诸今日,其所倡导的农村复兴理念对于化解当前新农村建设中的农民教育、土地规模化经营和村民自治等诸多问题亦不乏参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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