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至光绪年间《诗经》古文经学发展概论
2014-08-15岳婷婷
岳婷婷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诚如马克思所言,新事物往往在对旧事物的否定中诞生、发展,新事物的兴起也能够清晰地反映出旧事物的衰落。《诗经》的经学研究经历了由古文经学到今文经学的转变,而古文经学自身的自我否定、学术的衰落所打下的烙印,在以往的研究中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一、《诗经》古文经学研究的三个阶段
《诗经》的经学研究具有明显可寻的发展路径和描述节点,后来的研究者可以根据古文经学的没落轨迹,从整体上探索《诗经》经学研究的发展脉络。
《诗经》古文经学研究的没落可分为三个具体的阶段。第一阶段,独尊《毛诗》。这一立场是承续乾隆、嘉庆两朝学者的研究立场而来。清初陈启源著《毛诗稽古编》,篇义一准诸《小序》,诠释经旨一准诸《毛传》而以《郑笺》佐之,旗帜鲜明地表达出对于《毛诗》的推崇,何海燕博士称其是“《诗经》汉学全面复兴的标志性作品”[1](P32)。其后戴震著《毛郑诗考正》,焦循著《毛诗补疏》都表明了对于《毛诗》的尊奉。而道光时期则以丁晏《毛郑诗释》,陈奂《诗毛氏传疏》为代表,集中反映了独尊《毛诗》的倾向。丁晏在《毛郑诗释》中以文字训诂为主,极少涉及义理的阐述,所征引的文献大都以唐以前为主,此两点都是对正统考据方法的继承。此外他在《毛诗古学原序》《诗序证文》中都坚持“《毛序》传自子夏”的观点,并多方论证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在具体著述中旁征博引,证明《毛诗》在解释诗旨、字词上的合理性,都表现出他独尊《毛诗》的立场。陈奂在《诗毛氏传疏》中所表露出的独尊《毛诗》的立场更是得到后世学者的广泛认同。皮锡瑞称“陈奂《诗毛氏传疏》能专为毛氏一家之学”[2](P66),夏传才称陈奂为“专治《毛诗》的专家”[3](P147)。陈奂有鲜明的门户之见,在《叙录》中对三家《诗》、宋学都进行了猛烈地批评,他指出“《齐》《鲁》《韩》可废,而《毛》不可废。《齐》《鲁》《韩》且不得与《毛》抗衡”[4],通过对三家《诗》、《诗集传》的批评来维护《毛诗》的地位。此外,后人研习《毛诗》大都从《郑笺》《孔疏》入手,二者被看作是《毛诗》系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中就以《郑笺》作为辅佐理解诗意。而陈奂则对《毛传》《郑笺》《孔疏》进行了细致的区分,他指出《郑笺》《孔疏》多有不合《毛诗》原意的地方,“《郑笺》实不尽同毛义”,而《孔疏》将并疏毛、郑则造成了后世“不分时代,不尚专修”的弊端,二者的注疏都有曲解《毛传》本意的地方,这是极力崇尚《毛传》的陈奂不愿看到的。陈奂的这一做法将独尊《毛诗》的立场推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兼采众家。清初诸遗老在反对程朱理学空疏的基础上宣扬复古征实的学风,但同时诸人大都深受程朱理学的熏陶,清朝统治者又将宋学定为官方哲学,汉学、宋学在此时不分伯仲,最终产生了“占清初《诗经》学著作近二分之一”[5](P28)的汉、宋兼采派。而这一学派的目的就在于调停毛、朱,旨在消融门户之间的分歧。道光至清末这一时期也产生了以胡承珙、马瑞辰为代表的治学态度较为开放、能够广泛吸收诸家观点的兼采派,而且是在尊崇《毛诗》立场上的兼采。陈奂在为胡承珙《毛诗后笺》所作的《序》中回忆了胡承珙的言论并指出“先生有言曰:诸经传注,惟《毛诗》最古。数千年来,三家皆亡,而毛氏独存。源流既真,义训尤卓”[6](P3),表明了胡承珙尊《毛》的立场,而胡培翚指出的“奂著书,惟毛从之。君尚别择,然亦从毛者多”[7](P1674),则说明了胡承珙具有较开放的治学态度。胡承珙在著述中经常引用三家《诗》《诗集传》等文献中的观点,纠正《毛诗》的不合理处。马瑞辰与胡承珙交往甚密,两人时常以书信的形式切磋学问,故而在立场上十分相似。他在例言中指出“唐、宋、元、明诸儒及国初以来各经师之说,有较胜汉儒者,亦皆采取,以辟门户之见”[8](P2),则是更为清楚明白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对三家《诗》、宋学都能够有超越同时诸人的正确认识,他认为“三家《诗》与《毛诗》各有家法,实为异流同原”[9](P1),在著述中他也大量引用了《毛诗》系统以外的文献资料进行说明、考据。
第三阶段,考据为主、义理为辅。清初顾炎武等人提出的复古征实的学说,最初是为了经世致用,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但康、雍、乾几朝实行严厉的文化政策,统治阶级屡兴文字狱,考据发展到乾隆之时虽然在理论、方法上得到了完善,却失去了对思想的思索,成为一种简单的工具,学者大都为考据而考据。他们将学术研究的重点放在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之上,极少有人敢于论述诗篇旨意。准确地说,上文所谈到的陈奂、马瑞辰等人在各自的著述中对诗篇旨意也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讨论,但他们的重点依然在于文字的训诂,义理只占极小的一部分。这一情况到清晚期则有了明显的改变,以俞樾《群经平议》为代表。俞樾受时代及前人学风的影响,自称“治经不专主一家,意在博采众说,择善而从”[10](P12),有了更加开放的治学立场。书中对《毛诗》多有批评,而对三家《诗》、宋学多有肯定。在文字训诂上,他不同于正统考据学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随文释义”,即根据诗篇的上下文、诗篇旨意训释字词,必然要涉及到对诗篇义理的阐释,当然他在讨论诗旨时依然没能逃出《毛传》的范围,但将义理引入,对于正统考据学者而言是极大的进步。
将道光至光绪年间的《诗经》古文经学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的直接标准,源自经学研究中学者们所持有立场的开放程度。总体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诗经》的经学研究,整体趋势是不断增加其自身研究的开放性。
二、由古转今的原因
由最初的独尊《毛诗》,逐步发展为能够摒弃门户之见,认识到三家《诗》、宋学的合理之处,从而兼采诸家重新注疏,《诗经》的经学研究逐渐由古文经学过渡到今文经学,而在方法上则由对文字训诂、名物考据的重心逐渐向义理靠近。出现这种发展趋势的主要原因大致有两方面:外因和内因。
外因,指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对学术的发展产生影响。乾隆六十年是清朝转变的重要时期,曾经辉煌的大清帝国开始走向没落,太平盛世的外衣再也遮掩不住内里的动荡,阶级矛盾日益严峻。嘉庆皇帝虽然有励精图治、再创辉煌之心,奈何自身能力有限,无力回天。道光时期,各地农民起义如燎原之火,统治阶级贪官污吏无数,下层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西方列强的入侵使得原本混乱的社会更加动荡。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广大知识分子开始思考拯救危局之道,其中就包括了对当时主流学术思想的反思。尽管考据学者在研究中广征博引,纠正古书、古人的失误,但都是纸上的功夫,于社会全然没有用处。有识之士不满于烦琐无用的考据,批评和否定的浪潮不断兴起。外部的压力促使考据学家们思考自身的问题所在,努力寻求突破的方法,摒弃门户之见,正确看待自身,采取诸家之说进行重新注疏就成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所在。
内因,指学术自身发展规律。乾嘉考据的一个重要特色是“以古为尊”,即是在征引文献进行论证时,可以唐代否定宋代,可以两汉否定唐代,又可以先秦否定两汉。清初考据以反对程朱理学为立足点,考据学家举起了《毛诗》的大旗,以东汉末年的文献否定宋代文献,这一做法符合“以古为尊”的原则。而《毛诗》在时间上流传较为久远,又经后人不断完善和补充,具有极高的价值。《毛诗》以文字训诂为基础以及对封建道德的维护,都使它成为乾嘉学者批评、纠正宋学弊端的有力武器和强大靠山。清代陈启源开其绪,陈奂将其发挥到极致,对于《毛诗》有了透彻的研究和理解。所谓物极必反,《毛诗》自身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又《毛诗》立于学官之前有三家《诗》,后者在时间上更为久远,按照考据“以古为准”的原则,三家《诗》应该比《毛诗》更加可信,但由于三家《诗》发展到最后充斥太多的迷信,而在流传过程中相关资料大部分都已亡佚,多不可考,因此以三家《诗》纠《毛诗》存在一定的困难。而道光之际,有关三家《诗》遗文的辑佚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为古文经学采录三家《诗》说完善自己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基础。而胡承珙、马瑞辰也充分利用了这些资源,本着“以古为尊”的原则,对三家《诗》的合理之处进行了征引。又考据学并非盲目地信从古人之说,在“以古为尊”的原则下又有着“求实的精神”[11](P500),这一精神在文化政策松动的清朝后期,客观上推动了人们直面《毛诗》的不足,而采取诸家之说对其进行纠正。
人们在谈论清代后期的学术走向时,大都以今文经学的兴起来说明古文经学的衰落。但在旧事物发展成为新事物所进行的否定中,也包含了一定的“自我性”,封建社会是封闭的、顽固的,但这并不代表由它产生的意识形态是静止不动的,《诗经》的经学研究便在封建的文化政策中走向了一种“自我性”,这种特性开拓了《诗经》经学研究更为广阔的局面。
[1] 何海燕.清代诗经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 皮锡瑞.经学通论·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4.
[3] 夏传才.诗经学史研究概要[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
[4] 陈奂著.诗毛氏传疏·叙[M].北京:中国书店影印漱芳斋,1983.
[5] 何海燕.清代诗经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6] 胡承珙.毛诗后笺·序[M].合肥:黄山书社,1999.
[7] 胡承珙.毛诗后笺·序[M].合肥:黄山书社,1999.
[8]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例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9.
[9]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例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 俞樾.春在堂杂文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 洪湛侯.诗经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