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笔记的史笔与文笔

汤清国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史笔和文笔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手法。史笔重在实，旨在通过对历史的真实记载，展现历代王朝的兴衰荣辱，以资后鉴，体现了史家著史的自觉意识;文笔重在情，旨在描景状物、寄托哀怨，体现了文人的情怀。虽然史笔和文笔的内涵和功能不同，但二者又不可分割，联系紧密。章学诚云:“史之赖于文也，犹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1］64指出了史笔与文笔之间互异而相融的关系。

周密是宋末元初的笔记大家，创作了《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癸辛杂识》、《浩然斋雅谈》、《云烟过眼录》、《志雅堂杂钞》、《浩然斋视听抄》、《浩然斋意抄》、《澄怀录》、《吟室霏谈》等笔记，题材多样，内容丰富。他将史笔和文笔两种笔法充分运用到笔记的写作当中，体现了史家之实录精神，同时又不失文学色彩，展现了文人情怀。

一

周密笔记中的史笔主要体现在著史的自觉意识、史料的谨慎择取、史评的客观公正等方面。

周密出生在仕宦家庭、书香门第。曾祖周祕、祖父周珌、父亲周晋都曾为官，恪尽职守，颇得清廉之誉。生活在这样一个清正廉洁的仕宦家庭，祖上三代的为仕家风对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周密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儒学教育，以“出则济世，入则修身”为己任。少年时，周密之父曾示其祖父、大夫父之帙书，告诫他“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而吾家乘不可删也，小子识之”［2］4。著史的家风对周密产生了重要影响。周密做过临安府幕僚，合济药局监官，两浙运司掾，丰储仓监察，义乌县令等职。为官期间，他恪守家风，清正职守，颇得嘉誉。宋亡之后，便不再出仕，但故国之思、亡国之痛时时萦绕在心头，于是，保存国史国故的自觉意识便涌现出来，笔记野史的写作便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正是有了保存国史国故的自觉意识，周密在撰写笔记时，对文献史料的选择持一种谨慎的态度，严格甄别，其笔记的史笔也就体现在文献史料的来源和择取上。

戴表元在《齐东野语》序中说“今夫周子之书，其言覈，其事确;其询官名，精乎其欲似剡子也;其订舆图，审乎其欲似晋伯宗也;其涉辞章礼乐，瞻乎其欲似吴公子札也。他所称举，旁闻曲证，如归泰山之巅而记封邱之壝;过矍相之圃而数射夫之序。”［2］1胡文璧在《齐东野语》后序中也说周密“据其耳目闻见，与实录互有同异”［2］386。周密家族富于藏书，祖辈父辈所著及所藏之书，为其笔记创作提供了丰富可靠的资料来源。周密之父周晋为人儒雅博学，藏书丰富，有声艺林。周密在《齐东野语·书籍之厄》中说:“吾家三世积累，先君子尤酷嗜，至鬻负郭之田以供笔札之用。冥搜极讨，不惮劳费，凡有书四万二千余卷，及三代以来金石之刻一千五百余种。”［2］218除了富于藏书，周密还称其父“博极群书，习闻台阁旧事，每对客语，音吐洪畅，纚纚不得休。坐人倾耸敬叹，知为故家文献也”［2］4。周密自己也是浙东南有名的藏书家，唐抄宋刻，充牣几架，鼎彝碑版，罗列文橱。自称“家藏名画法书颇多，皆尝集录为谱”［3］142。周密晚年尤好文物鉴赏，《志雅堂杂钞》真实记录了周密晚年与友人鉴赏书画文物的活动，部分条目记有明确的时间，类似日记体，与其另一部笔记《云烟过眼录》可相互参证。

周密长期生活在杭州及湖州一带，对于朝廷典章制度及时事知之甚详。对于耳熟能详的时事，周密就如实记录。《武林旧事》是周密在南宋亡国后追忆故都临安旧事而作，“目睹耳闻，最为真确”，“其间逸闻轶事，皆可以备考稽”［4］626。如“诸色技艺人”、“官本杂剧段数”诸条，对研究中国戏曲史很有参考价值。此书与吴自牧的《梦粱录》并称，同为杭州地方文献掌故的重要史籍。

除了亲身经历者，凡是得之他人或参与当时事件者的资料，周密均加以注明，不妄自杜撰。如《齐东野语》“朱唐交奏本末”条，记载朱熹与唐仲友相互上书攻讦之事，周密于此条末尾注云:“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2］323记“端平入洛”事，谓此事得之当时随军幕府日记。记“二张援襄”事，则谓此事亲得之襄州顺化老卒。《四库总目提要》谓《齐东野语》“足以补史传之阙”［4］1049，李慈铭也认为“宋末说部可考见史事者，莫如此书”［5］696，高度评价了周密笔记的实录精神。

周密笔记在评论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时，不掩恶，不虚美，坚持客观公正的评价原则。周密《弁阳老人自铭》云:“自幼朗悟笃学，慕尚高远。家故多书，心惟手抄，至老不废。或勉以安佚啬养，然性自乐之，不知其劳也。于古今得失，治乱之故，必审真是，不喜随声接响，尝谓班孟坚不过以成败论人物，况近世私好窃古眩世者哉?”［3］142这段自铭，表明了其秉笔直书的写作态度。

贾似道是南宋理宗、度宗二朝首辅，在《宋史》中入列《奸臣传》。在《齐东野语》“贾相寿词”、“咸淳三事”、“景定行公田”、“明堂不乘辂”及《癸辛杂识》“贾母饰终”等条中，周密对贾似道弄权误国、凶险狡诈、好大喜功的行为进行了真实的记载，痛斥了其亡国之罪。但是，在指责贾似道颠倒朝纲的同时，周密还对其为政时的利民政策进行了赞扬。如《齐东野语》“杭学游士聚散”及《癸辛杂识》“三学之横”、“贾相制外戚抑北司戢学校”、“成均浴堂”等条中，对贾似道制外戚、抑北司、戢学校的客观效果进行了积极评价。在这些事情中，贾似道固然含有排除异己、树立个人威望的私念，但在客观上为朝廷清除了奸臣宦官，兴利废弊，对朝政的稳定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因此，周密说:“凡此数事，世以为极难，而似道乃优为之，谓之无才可乎?其所短者，专功而怙势，忌才而好名，假崇尚道学、旌别高科之名”，“此皆不学而任术，独运而讳言之罪也。”［6］68“似道误国之罪，上通于天，不可悉数。然其制外戚、抑北司、戢学校等事，以是所不可及者，固不可以人而废也。”［6］67贾似道为天下大奸，世人皆知。其曾为买公田事忌恨周密，对周密进行压制打压，周密却不挟私怨如实记录贾似道的事迹，这种精神难能可贵，正体现出了周密实录的精神。

二

周密的笔记，除了记载朝政礼仪、典章制度等历史性资料外，还有大量的描景状物、记载遗人轶事、诗词唱和的文艺性资料，具有明显的文学色彩。在这些文艺性的笔记中，文笔的特点比较突出，具体体现在文字的清质华瞻、记人叙事的形象生动以及表情达意的委婉邃深等方面。

“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是‘质胜’之文，风格较为朴质而自然。”［7］2周密笔记中文字的质朴和自然，主要体现在描景状物的文字中。《癸辛杂识》“游阅古泉”条，描写阅古泉周围的环境道:“山四环皆秀石，绝类香林、冷泉等处，石多穿透崭绝，互相附丽。”［6］75形容山石用一“秀”字，描写山石之层叠状用一“丽”字，就将阅古泉之地理环境形象生动地展现于读者眼前。文中又写“其石有如玉色者，闻匠者取以为环饵之类。中有石谼，肴而深，泉涓涓自内流出，疑此即所谓阅古泉也”［6］75。从阅古泉周围环境入手，由石写到泉，“涓涓”一词，将泉水的细润清澈之状现于读者眼前。文中又用“秀”、“奇”、“秀润可爱”等字词形容山石，用“枯”形容池，用“疋练”形容湖面，用字清奇雅丽，极富文学色彩。毛晋在《癸辛杂识后集》跋中称“其游阅古泉一段，不逊陆放翁《阅古泉记》”［6］320。又《癸辛杂识》“吴兴园圃”条，记叙当时吴兴所存30余处园圃之景况，文字亦清奇雅丽。

周密笔记中也多有记载朝政典仪的篇章。在这些篇章中，周密极尽文字铺展之能事，辞藻华丽，典仪富瞻，描写场面宏大壮观。《武林旧事》“四孟驾出”条记载皇帝在四孟时祭祀宗庙时的礼仪。其中描写皇帝车驾出行的各种仪式，规定“不许登高及钗袒观看。男子并令衫带，妇人裙背。仍先一日封闭楼门，取责知委，不许容著来历不明之人”［8］2;又记载出行的仪卫节次，如地分约拦、诸厢约拦、缉捕使臣、都辖库约拦及各种从物、御马、药架、随行人员等，“车驾所经，诸司百官皆结彩门迎驾起居”，“班首奏圣恭万福，喝唱直身立”［8］6，名目繁多，场面宏大，将皇帝祭祀宗庙的各种仪式详述俱载。又如描写场面更为庄严宏大的皇帝祭天大礼，“贵家巨室，列幕栉比，皆不远千里，不惮重费，预定于数月之前，而至期犹有为有力所夺者。珠翠锦绣，绚烂于二十里间，虽寸地不容闲也。歌舞游遨，工艺百物，辐辏争售，通宵骈阗”［8］7。宛然一副南宋的《清明上河图》。书中还记载了临安的宫殿名胜、山川风俗、市肆节物、鼓坊乐部等，备载悉数，“词华典瞻”［4］626，“岁时之外，兼及游观之盛，娱乐之资，详备生动，俱臻上乘，不独考索史事者资为宝藏，亦都市文学之滥觞也”［7］103。

在周密的笔记中，亦有大量关于时事时人的记载。在记叙历史事件时，除了坚持据史直录的原则外，周密还充分运用文学的叙述手法，对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详细的描述，力图展现整个事件的全貌。如《齐东野语》“张魏公三战本末略”条记载富平之战。关于此次战事，《宋史·张浚传》仅言“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9］11301。周密则用了近一千五百字的篇幅，对当时宋金各自的军情、战争的决策、经过等进行了详细记述，同时也穿插了对张浚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排除异己、枉杀军将等行为的描写。

周密描述历史人物，往往从不同的侧面进行刻画，力图使人物形象更加全面生动。如对于韩侂胄之死，《宋史·韩侂胄本传》、《宋史·杨后传》及《宋史纪事本末·韩侂胄专政》等所述甚略，而周密则在《齐东野语》“绍熙内禅”、“诛韩本末”及《癸辛杂识》“韩平原之败“等条中，将韩侂胄之死的缘由分析得极为详细，对其刚愎自用、自恃自负的性格，亦刻画得淋漓尽致，语言简练而又叙述生动。除了对历史名人的记述外，周密还在笔记中记载了众多不知名的遗人轶事，或详细描述，或简短截说，记载人物数量之众多，人物性格刻画之生动形象，在整个宋代笔记中亦不多见。

作为南宋遗民，周密经历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时时萦绕于心间。强烈的使命意识，促使他不断地著述，努力保存国史国故。文人济世忧民的精神，在他的笔记中得到了全面体现。在笔记中，周密往往通过委婉曲折的叙述手法，表达自己深深的遗民之思。《武林旧事》记载了故都临安的声名文物之盛和故国的丰享盛大，但“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薄也”［4］626。《癸辛杂识》“赵孟桂”条，记述奸人伪造赵孟桂与元和议书，“以骗脱朝廷金帛”，周密谴责道:“问探不明，有类儿戏，国安得不亡哉”［6］93。又“避讳去姓”条，记载“叶亦愚之为右丞相也，李澌泉通书题衔云“门生中奉大夫福建道宣尉使班”，径去自己之姓，“以避其名”，但“澌泉在前朝为省元，为从官，为督府参谋，所守如此，宋安得不亡”［6］175!寄亡国之痛于笔端，感慨邃深，发人深省。

《澄怀录》和《吟室霏谈》为周密晚年居住杭州时采撷唐宋人登临游胜、留恋光景之文字汇辑而成。晚年的周密，遇胜日好怀，便邀亲朋好友，肆意恣游于山水间，诗酒唱和，浩歌咏志。此两部笔记就是其晚年生活情趣的真实写照，或片言只语，或长篇纪游，语清隽而意旷达，物外之感见于一字一句间。《四库总目提要》谓《澄怀录》“明人喜摘录清谈，目为小品，滥觞所自，盖在此书矣”［4］1117。

三

中国古代的士人多有著史的传统，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淑世意识。宋代实行以文治国的政策，文人士大夫的社会政治地位相对较高。“宋代士大夫群体是集政治、文学和经术于一身的，充当了官僚、作家、学者三位一体的社会角色，使宋代文人同时具有了政治主体、文学主体与学术主体。”［10］220“宋代士人的人格类型自然是多种多样、异彩纷呈的，从其政治心态而言，则大都富有对政治、社会的关注热情，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努力于经世济时的功业建树中，实现自我的生命价值。这是宋代士人，尤其是杰出精英们的一直追求。”［11］13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独立主体地位和所肩负的社会历史责任，保存国史国故成为了他们义不容辞的自觉行动。

南宋灭亡后，周密就开始了笔记的撰写。“每述宋亡之由，多追咎韩、贾，有‘黍离诗人，彼何人哉’之感。”［4］1417追忆逝去的人生岁月，周密不胜感慨:“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游沦落，如晨星霜叶，而余亦老矣。”［8］序周密在《弁阳老人自铭》中历数自己的家世、遭际、修学、为人等，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然粗谨操，修辱知，诸老晤尝识拔，与一时名辈颉颃盛际者，余二十年。自惟平生大节，不悖先训，不叛官常。俯仰初终，似无慊怍，庶乎可以见吾亲于地下矣。”［3］143

晚年的周密作有《藏书示儿》一诗，叙述了自己读书的心得及目的，谓“少年诵诗书，颇有稽古志”，告诫下辈读书时要有一种寻根究底的态度，“维持识纲常，讨访极根柢。同异辩坚白，委曲穷琐细。”而这也正是周密著述笔记时所谨守的原则，对文献史料的选择持一种谨慎的态度，严格甄别，据史直录。评价历史人物时，不偏颇，不歪曲，力求客观公正。周密在诗中教导下辈，要时刻怀有济世之心，“初非事进取，盖亦志平治。庶几致吾君，不负学古意”。周密还写道:“我家有书种，谨守毋或坠。”［12］42556把父辈对自己的教导和希望作为家训传给了后代。

笔记不同于传统的诗文词，创作具有一定规则，而是随笔记录，不拘形式，文笔自由。“以内容论，主要在于‘杂’:不拘类别，有闻即录;以形式论，主要在于‘散’:长长短短，记叙随宜。”［13］6周密笔记著述颇丰，堪称宋代笔记巨擘。作为文人、士人和遗民中的一员，周密在笔记中充分运用了史笔和文笔两种笔法，相互结合，相得益彰，既保持了史家之实录精神，同时又不失文学色彩，体现了史家兼文学家的个体特点，也反映了宋代文人笔记创作中笔法运用的总体特征，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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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上海:上海书店，2000.

［6］周密.癸辛杂识［M］.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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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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