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意中国到玩世中国——冯式春晚的现代性反思
2014-08-15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四川成都610213
李 立(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一、创意中国的春晚仪式
从1983年的黄一鹤导演的春晚到2014年冯小刚导演的春晚,春晚已经走过了31年。可以说,春晚已经成为当下国人的新民俗,成为了中国30年改革开放变化的最主要的体现。春晚像一扇窗口,折射出了中国文化界、艺术界、思想界在改革开放30年里的微妙变化。
春晚一直延续着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把观众作为欣赏的主体,把国家精神、时代精神、民族精神与完美的艺术形式融入在一台晚会之中。30年的春晚历程,晚会的传统表达方式在一步步被固化。强调创意,强调创新,强调变化,不仅仅是晚会本身的要求,更是国人的要求。对于当下国人来说,与其说过年吃饭,不如说过年就是看春晚,评春晚,看评本身,成为了过年团圆中最重要的仪式。
众口难调的春晚面临着最大的危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不看春晚,越来越多的人不信任春晚,不认可春晚作为当下国人的年夜饭,与此同时,民间春晚、网络春晚开始走红。什么样的节目可以上春晚,什么样的节目代表了春晚的水平,什么样的人可以执导春晚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影响到对中国文艺界信任与否的大问题。
于是“开门办春晚”成为了这两年中国电视界最大的呼唤,“创意春晚”成为了春晚最火热的看点。围绕春晚的节目此起彼伏,“我要上春晚”、“直通春晚”、“星光大道”都呈现出一种开放状态:在最大范围内,选出能够代表中国各门艺术最高水平的最佳表演者。春晚已经超越了一个导演的掌控能力,成为了一个国家晚会国家精神的集中表达,这也正如冯小刚所言,对于春晚,不是他改变了春晚,而是春晚改变了他。
“开门看春晚”意味着一种开放平和的心态,春晚年年有人吐槽,年年有人批评,无论是举办者还是执行者,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事实上都做好了面对观众吐槽和批评的准备。开门办春晚所体现出来的民主和自由,为什么是冯小刚的悬念,让所有国人对2014年的春晚期待超越空前。
但是,2014的冯式春晚并不完美,网友对疑似“华谊内部的联欢会”、“小彩旗”、“魔术面包”等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批评,网友从冯小刚接手春晚的巨大期待逐步转变为观看春晚时的极大失望。尤其在春晚结束后统计,“55.1%的网友对春晚打出不及格的分数”[1]。缺乏创新性的春晚成为了春晚年年举办、年年言说、年年批评的诟病。
网友们的吐槽成了春晚全民游戏最重要的看点,甚至比春晚本身还精彩。网友们富有想象力和推敲成为了民间看春晚最重要的评价指标体系。应该说,网友本身的吐槽和春晚实际存在的问题都是合理的,只不过在互联网上所弥散出来的这种情绪成为了一种巴赫金式的“大众狂欢”,增加了春晚本身一年比一年难办的内因,也构成了中国电视节目和全民狂欢运动一种最大程度的和谐共振。
二、玩世主义的春晚游戏
仅仅吐槽是不够的,事实上春晚从来都不是一台简单的晚会。作为中国最重要时刻的最重要晚会,春晚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担负着向全世界中华儿女传播思想文化的舞台。春晚从来不是简单的一场晚会,相反,春晚的身上打上了太多的鲜明意识形态特征。春晚的准备工作时间最长,春晚是国家级文化项目,春晚的导演选择要高层决定,春晚的晚会方案高度保密,春晚,已成为了中国符号对全球华人的象征表达。
春晚充满了浓厚的国家意识形态。按照卢卡奇的说法,“意识形态充满了欺骗,意识形态把主体召唤为个人”。除去了常年的温暖、团圆、回家以外,2014年的春晚呼应着2014年的中国,这一年,新的领导人粉墨登场,中国梦红红火火,十八届三中全会吹响的改革号角振奋人心,这一年,整个中国都感受到了改革的份量。
公正地说,2014的冯式春晚是一台费了心思,动了脑筋,却并没有从本质上带来巨大变化的春晚。2014的春晚,不可谓不努力,不可谓不用心,但是结局不可谓不让人反思。2014的春晚,所呈现出来的语言特色、艺术样态、审美偏好鲜明地打上了冯小刚电影的艺术烙印。无论这台晚会是评价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肖鹰教授让冯小刚道歉是否有道理,仅就这台晚会而言,我认为:冯小刚尽力了。
冯小刚电影中的最鲜明的语言特色在2014春晚的语言节目中体现得很充分。2014年的语言节目不多,但是几乎都颇为精彩,而且语言尺度相当之大,力度相当之深,讽刺社会现实性相当之强。像《你扰民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到礼到》几乎通篇都能够感知到冯式语言的鲜活与穿透力,这种语言继承了冯氏电影(《甲方乙方》、《私人定制》、《大腕》)的解构,活色生香地表现了艺术对于时代的批判,充满了玩世主义的智慧和调侃游戏的特点。
玩世主义的春晚更重要的是把怀旧当做了一个可以游戏的经典。怀旧是历史潮流中一个重要的情怀,在当下所谓的“现代化”浪潮中,新中国成立60来年,改革开放30年,怀旧本身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特色和艺术样态更具有中国人不可言说,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可以说,这是通过这样的怀旧构成了中国几代人共同记忆的幸福感,确认了时代存在的个性和使命,并且将形式和内容巧妙地合二为一,让人在历史转换中感知到自身的存在和幸福。比如朱军的头饰、衣服、报幕构成了形式上的怀旧感,《英雄赞歌》、《红色娘子军》、《万泉河水》构成了内容上的怀旧感,样板戏、芭蕾舞剧构成了时代记忆中怀旧感。
怀旧不仅仅是为了怀旧,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瞬间烟消云散了,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中的故事和传说比历史本身更有趣。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看来,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敢于嘲笑历史,敢于解构历史,敢于戏说历史是我们最大的本事。
于是我们所看到的春晚就是我们曾经出现的历史。我们用这样一种貌似庄严的行头缅怀着一个火红的时代。潜藏在歌舞之中的隐形话语是对样板戏与艺术形态的重新评价,甚至也多少迎合了类似冯小刚这样的一代人:他们和共和国一起长大,他们经历了共和国大部分的悲欢离合,而今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正面临着退出历史舞台的现实。冯小刚用这样一种方式,用这样一个舞台来告别一代人。这也正是为什么,2014春晚最受观众欢迎的节目不是其他,而是这组英雄赞歌。
不仅仅是怀旧的歌舞更重要的在表达一种隐含的玩世主义。在今天纷纷告别理想,告别革命,告别与人斗转向向钱看齐的当代30年,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一种玩世主义隐喻的反抗。是一种大院子弟对光辉岁月的想象,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样激情青春和理想正被历史悄悄地收藏与改写。对于冯小刚以及那样一代共和国同龄人来说,吟唱着这么熟悉的旋律,看着那么英雄的舞姿,感受到了一个绝对红色时代的满足,这种幸福感和怀旧感,是所有文艺节目无法抵达的。在那一瞬间,忘记历史,忘记伤痛,赞美生活,成为了所有同龄人最自豪的话语。
三、尊重玩世主义的合法性
栗宪庭给中国艺术所指出的“玩世主义”(cynical)是指当代中国美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一次集体美术潮流,玩世主义的兴起给中国的当代艺术带来了巨大的生机,甚至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显学,岳敏君、方力钧,刘炜无一不是在玩世主义的浪潮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栗宪庭没有想到的是,玩世主义不光可以适用于美术界,更可以使用于电影界,甚至可以适用于各种艺术门派界,玩世主义成为了中国艺术史绕不过去的重要节点,成为了当代艺术创作和艺术思潮转型的一个重要艺术流派,玩世主义——这样一个准确的词语比所谓的后现代主义的说法更加准确,更为贴切,更为直观地直达当代艺术的生存环境和人的生存境遇。
玩世主义本身的理论价值毋庸多言,从2014的春晚而言,玩世主义带来的问题和所引起的反应却是让人无法回避的,尤其对年轻一代人的影响和对中国未来文化发展方向的影响更是让人警醒。玩世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导向虚无,玩世主义以一种游戏的精神解放了崇高的历史主义,把庄严的过去放置于可笑的案板之上,把独立个性的审美化为了历史的轻烟,把曾经的历史英雄人物化为了卡通一代的肌肤之亲。
玩世主义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对普通接受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玩世只是表面,反思与批判才是沉重与深刻的。但是,对中国21岁的观影主体而言,笑有声音,反思和凝重荡然无存。玩世主义的表面快感与浅阅读的大众狂欢早就代替了掩卷背后的深刻思考,游戏精神的幻化成为了一代人处理事情的基本态度,肆意于互联网新媒体的一代已经把春晚搞成了网上吐槽比赛。在这一代年轻人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崇拜与佩服,再也没有什么红歌、红色电影、红色器物可以带来这种形式上和情感上的双重震撼。
玩世主义所直接带来的针对90后这一代人的“浅阅读”势必会成为未来中国的主体,也正是如此,玩世主义势必成为未来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的方向。如果说2014年以前的春晚是一种集聚国家力量,整合国家创意,树立国家晚会,表达国家意识形态的巨大工程,那么2014之后,我们会忽然发现,春晚,这样一个宏大的国家献礼片被不断地调整、转型、最终成为一种调侃与游戏、一种发泄与轻松,成为了扩大版的《快乐大本营》,加长版的《天天向上》,成为了早已预设好目标、方向、结局、人选的真人秀节目《中国好声音》。在这样的现实语境和艺术语境的表达下,春晚真正地告别了崇高,告别了创意,告别了独出心裁,甚至告别了康德意义上所言的天才般的艺术性和创造性,走向了一种极度单一的程式化,走向了一种更大程度的中庸和平凡,走向了一个既定好的目标空间。在这个所谓的空间中,创新性的削减是必然,不求艺术表达有功,但求政治表达无过的功利主义原则会更加鲜明。而到最后,我们会发现所谓的“开门办春晚”——事实上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春晚的举办和表达从来都不是开门能够决定的。
四、冯式美学配方的失效
从春晚所生发出来的文化创意实际上已经演变了当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政治运动——文化产业,春晚已经不是简单地成为一个文化上的事情,而是上升为“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路径选择。也因此言说,春晚的举办,尤其是冯式春晚的举办成为了一个国家发展文化产业、实施文化产业、执行文化产业最重要的实验田、参照系和根据地。
显而易见的是,冯式春晚的举办尽管非常努力,导演及演职人员尽管费尽了所有的心血,但是仍然没有收到好的效果。口碑和公信力、美誉度和信任度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我被春晚改变的多”所透露出来的无奈与寂寞可能成为冯小刚2014的心头之痒,更是成为国人纳闷和追问,为什么一个以玩世主义著称、才华横溢、最能给人以无穷想象力的导演到了中国最高电视舞台上的表现会是如此的平庸呢?
文化产业核心是创意,而冯小刚正是创意的高手。冯小刚可以创意地想象出葬礼的故事《大腕》、入木三分地刻画出当代国人的精神状态《私人定制》、甚至痛斥在国人最软弱的心理变化——爱情《非诚勿扰》,一种游戏的精神解构了所有的崇高,带给了所有人最深刻的欢乐。但是冯小刚的创意却不能逗乐国人,是冯小刚江郎才尽了,不适合讲述这个过年的故事吗?还是冯小刚只能够讲好个人的故事,而不能讲好中国这个宏大的故事呢?
10年前,冯小刚的“美学配方”[2]促使中国电影找到了一种最自然、最本土、最有效对抗国外大片的生存方式,并且把这种生存方式做成了创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条,诞生了中国领军的影视文化产业公司——“华谊兄弟”,可以说冯小刚以他的玩世主义和游戏精神成为了中国文化产业的领军人物和先行者。10年后,冯小刚响应国家号召,企图继续以这种玩世主义和游戏精神来操办一台在世界电视史上最大晚会的时候,冯小刚这套配方忽然不灵了。当玩世主义遇上了意识形态,当游戏精神遇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当文化创意遇到了种种清规戒律,于是,我们只能看到这台貌似平庸的晚会,灵韵消失了,世界和谐了,小刚炮不响了。
但这一切确实不能算在冯小刚一个人身上,知识分子的围剿也并未显得总有道理。冯小刚以他一人之肩膀扛着一个国家的期望,在他能够把控的地方已然非常尽力。为什么我们可以轻易地原谅很多人,就不能原谅冯小刚?要知道我们在没有付出一分钱的情况下就看到了世界上最宏大的晚会,为什么要这么耿耿于怀?如果真按肖鹰教授所言,冯小刚以权谋私,建议有关部门问责,那么请问的是,如何来判定冯式春晚是不负责任的春晚,这个艺术标准是什么呢?
五、结语:玩世也是一种文化创意
尽管我对玩世主义的未来影响表示担忧,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在中国当下的文化思潮中,玩世主义成为了一股最重要的文化思潮,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最主要的文化思潮。无论是方力钧的光头,还是岳敏君的闭眼傻笑,他们都以这样一种极度的游戏在反讽着这个日益秩序化、等级化、官僚化的社会。20世纪90年代“脑体倒挂”的社会现实,民间艺术家的生存不易,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强劲西风,吹散了一丝中国体制化的艺术格局。正因为如此,以方、岳为代表的玩世主义无论是在观念上还是在艺术手法的表达上都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标志,甚至构成了中国当代艺术所隐含的骄傲。由此言之,当代中国的艺术家或多或少都有玩世主义艺术家的气息。
玩世主义,成为了当代艺术最鲜明的符号,成为了一代艺术家最重要的标志,成为了一代艺术观念定型发展的基本模式和当代艺术最重要的生命火花。处于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当下,玩世主义也成为了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一种文化创意资源。
玩世是一种文化创意,游戏是玩世的基本精神。冯式春晚的可贵亮点正是体现在解构的游戏精神上。而这,也会成为未来中国春晚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今后不管谁去导演春晚,春晚一定都是玩世主义的,春晚一定会像《大话西游》一样出现这个结局,看得懂的会去深刻反思这里面所蕴含的味道,看不懂的会对晚会本身发出会心的微笑。而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吐槽都是一种习惯与难免,它成为了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成为了当代艺术语境下的一种“方案艺术”[3],它构成了我们这个多元时代的一种自身确定的表达存在。
玩世主义盛行的春晚一定是一个多元的春晚,在玩世主义的眼中,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只有趣味判断的高下之感,每一个节目都相当的精彩,每一个节目都充满着不可言说、值得好好分析的味道。
2014的冯式春晚招致了骂声众多,甚至引发了上至清华教授、下至普通民众对于资本、权力、艺术的众口批评,引发了舆论一边倒的“问责之声”。这些批评,可谓都是点中命门,让华谊的回应显得软弱无力。但是,我却要为2014的冯式春晚说一句同情的话,不管冯小刚履职没有(事实上这是一个法律问题,需要律师判断),2014所呈现的冯小刚春晚最伟大的地方在于树立了玩世主义的基础性,甚至在努力改变着中国春晚单一的基调。事实上,每年的春晚基调都可以归纳为:温暖、团圆、盛世、开明、团结等这样一些词语。这也正是为什么“开门办春晚”选择了冯小刚的原因,冯小刚的意义在于用他狡猾的手段在偷偷地解构着春晚的意义,同时又悄悄附上新的游戏精神。这种解构和《非诚勿扰》、《甲方乙方》、《私人定制》所透露出来的时代风格、语言特色、人物性格一样,充满了冯小刚特色美学配方,暗含着时代变迁的光影传奇。
今天我们讨论春晚不是纠结于冯小刚导演的对错,也不是给吐槽一个是非曲直的评价。而是要深刻地认识到当代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的转向:从开门办春晚的“创意中国”向游戏大众的“玩世中国”的转向。如果栗宪庭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方力钧、岳敏君、刘炜三人为代表提出了玩世主义概念的话,那么我想把这个源头放置在几乎同时期的电影《顽主》(1989年),从那时起到今天的2014,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时代与艺术观念的深刻变化——中国电影艺术界同样需要玩世主义电影,冯小刚就是电影界玩世主义的代表人物。尊重冯小刚,就是尊重玩世主义的合法性;尊重玩世主义的合法性,就是尊重中国文化的多样性;尊重玩世主义的合法性,就是尊重未来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对肖鹰老师说,2014年的春晚尽管失败,但是冯小刚依然值得尊重。
[1] [2] 尹鸿、唐建英.冯小刚电影与电影商业美学[J].当代电影,2006(6).
[3] 尹吉男.后娘主义——近观中国当代文化与美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