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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战线意识形态的历史起源及其两难

2014-08-15肖守贸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资产阶级列宁革命

肖守贸

统一战线工作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取得革命胜利的三大“法宝”之一。从20世纪20年代起,此项政策延续至今,并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内容。但是当前统战工作却面临诸多困境,执政党一直试图鼓励并提高统战工作在党内的地位,并进一步发挥统战对象在国家社会生活中的建设功能。然而毋庸讳言,整个社会对统战及被统战对象二者发挥的实际功用均日益持有一种比较消极的看法。中国共产党党内对改进和加强统战工作的声音虽时有耳闻并有一些措施,但似乎难以扭转前述一般社会观感。究竟对统战工作如何看待,如何改进,首先需要厘清统战理论基础及其在历史上的演变过程,这样才能为解决当前困境提供若干新思路。

一、统战思想的理论基础主要是革命两阶段理论

列宁在《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中明确地确立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阶段说,更重要的是指出无产阶级先锋队在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不应该忘记保持共产党独立性,并且应该逐步取得领导权,引导革命发展到第二阶段。列宁的策略学说总体上避免了马克思一次革命理论在落后国家面临的理论困境,使得在“封建势力”强大的落后国家进行共产主义革命获得了强大的理论基础,并在事实上成为中国共产党人进行革命的基本理论出发点之一,统战工作即建基于此种理论之上,此种两阶段革命理论对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两个问题:第一,如何处理和资产阶级的关系,即领导权问题;第二,如何判断革命转变的第二阶段已经到来。它是建基于一项可测度的制度性安排,还是建基于超凡魅力领袖人物对革命形势的主观判断?

具体来说,对中国共产党统战理论建构影响最大的是列宁的两篇历史性文献,分别是《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以下简称《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以下简称《“左派”幼稚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共统战干部经常提示相关人员要反复阅读列宁的这两篇长篇理论著作。据郑伯克回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1944年)王若飞谈统战工作时,曾要求他阅读列宁的《“左派”幼稚病》第五章最后一段,其后并对郑谈到了争取多数的重要性。据郑回忆,王若飞说:“任何一种群众集体中,都是两头小、中间大,所为争取多数,主要的是争取中间群众。”[1]早年即加入中共,一直以秘密党员身份从事统战工作的梅龚彬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广州革命青年普遍极“左”的情况下,即教育青年“钻研马恩的经典著作,就是要抓住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东西,即要认清革命的阶段,要懂得组织革命的群众力量,从革命实践中,更深入地理解马克主义的精神实质”。因此,他劝张克明“还应认真地学习列宁的两部著作:《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以解决革命阶段和组织力量的问题。”[2]

列宁在《“左派”幼稚病》主要谈的就是革命阶段问题,以及如何在革命时期将合法工作和不合法工作结合起来作斗争的问题以及如何处理领袖,政党,阶级和群众的关系问题。[3]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提出联蒋抗日以前,中共走的是下层统一战线路线,此时期的基本策略和学习对象博古已经说得比较清楚,其中可见即使是斯大林的《列宁主义概论》,也是通过解读列宁来讲革命策略的。中共统战的理论资源主要即来自上述书籍。博古在其中摘抄列宁《“左派”幼稚病》原文甚多,认为“利用敌人间每个(即令是最小的)间隙,利用各国资产阶级间,各国内部各种资产阶级间的每个利益的冲突。他方面利用每个(即令是最小的)的可能的机会以求获得群众的联盟;尽管这个联盟者是一时的、动摇不定的、靠不住的、有条件的都不要紧。谁要是不懂这一点,谁就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对于现代科学社会主义,一窍不通……以上所说的,对于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以前及以后的时期,都可适应。”1948年,中宣部的一份文件透露毛泽东最近指示全党干部研究列宁的《“左派”幼稚病》一书的第二章,不过这次阅读和前次侧重联合不同,此次阅读的重点第二章主要强调全党的纪律,加强党对统战工作的领导。[4]由此可见,中共统战的基本理论是一以贯之的,具体如何做则是由领袖人物根据对政治局势和政治目标的基本判断而调整的。其思维方式,对联盟军的分析认识,对夺权前后的策略高度一致的肯定,都具有连贯性。[5]列宁影响下的两阶段革命理论和策略是中共统战的基本理论来源,是分析统战理论演变脉络的基本出发点。

二、1937-1957年时期统战工作的史实与经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统战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习仲勋曾经对中共的统战历史发表过自己十分坦率的见解:

“说我们统战部,我看不仅有‘左’的影响,甚至‘左’的流毒还很深。我们的‘左’,也不是从‘文化大革命’以来有的,‘文化大革命’以前,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以来,有的地方就‘左’,但那时还不那么严重。建国初期,五十年代初期,整个统战工作的情况是很好的……可不可以说,建国初期,五十年代,是我们统战关系最好的年代?也是我们统战工作做得最出色的,最有成绩的年代?我看可以这样说。现在远没有恢复到那个程度。”[6]

这个讲话里面,值得注意的是习仲勋认为中共党内统战“左”的流毒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以来十分明显,但是认为此前工作良好。笔者认为1937年至1957年这二十年可以看作是中共统战黄金二十年。开端在1937年,是因为当年年底王明从莫斯科返回延安,带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总书记季米特洛夫的指示,要求巩固和扩大民族统一战线,当年十二月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认为“目前抗日战争的任务与动力,同苏维埃时代有了一些基本的改变……现在抗日战争中的任务,则只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与国内的亲日汉奸;和国民党合作,建立民主共和国(这个共和国并不是非资本主义的或社会主义的国家);革命动力,不仅只是工农,而且包括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因此,认为这一与国民党合作的统一战线,不仅是我党策略上的改变,而是带着战略改变的性质。因此与国民党的合作的时期,是很长的。”[7]此后的统战工作都是围绕着这个目标进行的。黄金二十年下限在1957年,是因为1956年进行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后,中国宣布进入社会主义,统战工作的性质和目标均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史良在其自述中回顾这一时期的转变时曾说中共八大后完成了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历史过渡,阶级斗争虽然还有,但是“根本的任务已经是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面保护和发展生产力,随着阶级关系的上述变化和主要矛盾的发展和变化,民盟的性质已经有了发展和变化。民盟已经从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全面接受党的领导,开始向在党的领导下成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政治力量过渡。”不过有意思的是,史良加上一句“但是人们当时还没有认识或没有完全认识这一点。”[8]但是随着1957年反右派运动的发动,统战工作跌入低谷,统战工作的黄金二十年至此告终。

统战黄金二十年时期确属中共统战工作完全成熟的时期,其主要表现有两点,一是高度灵活的策略化手段,即周恩来所称的毛倡导的“革命的两面政策”普遍实行。[9]二是统战组织系统的完善。上述二者皆是在本文前述对革命前景的两阶段理论的指导下进行的。策略化的统战行为的确产生了明显效果。作为一个寻求自身目标,且处于反对位置的革命党而言,这样做尚可理解,但是这种策略有时候容易给人造成负面“阴谋”印象。如关于抗日民主政权的性质问题,中共中央曾经发文纠正党内存在的一种政策倾向,称“抗日民主政权假若看做是工农小资产阶级的专政,这是不利于麻痹地主资产阶级的,可是这种麻痹是绝对必要的。”[10]皖南事变后,中央军委也曾经转发全党新四军统战经验,其中说到“其各部队自己所创造并收很大效之方式方法或所不同者,为在此严重斗争中,干部头脑必须策略化的把握一打一拉、又打又拉之原则,并对之有正确的、清楚的认识,不间断的实行最为重要。”[11]这种充分利用中国传统人际交往心理,高度策略化的统战工作的推行,收效很大。但是这种非常时期的统战策略也容易使得相当一部分党内干部滋长对政治斗争肤浅的阴谋论看法。建国后有人说“革命成功了,为什么还要统一战线?”也有人存在敷衍倾向,认为统战工作“只是一种手段,拉拉拢拢,做做样子而已。”[12]具有高度战略思维的领袖人物对统战策略的运用当然有其关于革命发展的全局性考虑,但是对于普通干部和普通党员而言,这种策略是他们更加容易联想到马基雅维利式的权术一面。对统战工作而言,这种策略化手段容易导致党的干部对统战工作的“利用”心理,从而滋长对统战工作乃至统战对象的轻蔑心理,并使统战工作在中共党内被弱化。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民主党派等各方面的统战人士应该说在新民主主义的政权中,有较好的政治安排。但是此种现象在中共党内一度引起了异议。有人看到安排民主人士担任政府高级官员,吃穿住用比有的党员好,想不开,认为这些人“吃掉我们的小米”,一些老干部思想上更加想不通,抱怨“我们打了这么久的仗,为什么现在反而把人家捧得这样高?”但是正如董必武所言“中国革命在军事已经胜利了,但是并没有因此改变中国革命的性质,革命的对象仍然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13]然而这种革命两阶段的理论在1956年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对中共的过去黄金二十年时期的统战工作是一个基础性的挑战,这个挑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三、邓小平的两个“继续研究”及其困境:1957年以来的挑战

按照毛泽东1953年12月的看法,要完全实现由新民主主义国家到社会主义国家的转变,需要大约15年的时间。[14]但是关于过渡时期国内社会主要矛盾毛泽东有自己的看法。1952年毛泽东在修改中共中央《关于民主党派工作的决定(草稿)》批示“在打倒地主阶级和官僚阶级以后,中国内部的主要矛盾即是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故不应该再将民族资产阶级称为中间阶级。”[15]可是在1956年中共八大上上,中共对国内主要矛盾的判断与毛大相径庭。八大政治报告称“我国国内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16]这个由刘少奇做的政治报告实际上否认了毛此前关于主要矛盾的看法。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表明毛并不同意此种判断。然而反右运动在统战史上的含义不止于此。“资产阶级”作为意识形态敌对力量在毛泽东的意识中挥之不去。“非党资产阶级”的力量——大资产阶级,官僚资产阶级,以及一度作为小资产阶级代表的力量——经过反右被彻底击败了,照理而言,全部资产阶级力量消失殆尽,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事业现在可以在纯洁的阶级环境中顺利进行。但是事实远非如此。对毛泽东这样的革命家而言,非党资产阶级的组织性力量虽然被摧毁,但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仍然存在。这种具有腐蚀性的资产阶级思想在此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中,逐步以“糖衣炮弹”的面目进入共产党内部。按照这种逻辑,清理资产阶级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应有之义。文革的爆发就是这种阶级斗争理论的逻辑结果。“继续革命”、“不断革命”即是维护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选择。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试图解决在社会主义建成条件下的阶级斗争新问题——即在非党资产阶级组织性力量已经不存在的情况下,如何遏制新资产阶级党内产生,进而成为无产阶级事业的威胁?

由于统战工作建立在列宁阶级斗争基础之上的一种革命理论,是无产阶级在建立社会主义之前的一种革命策略。随着无产阶级逐步建立社会主义,这种两阶段革命理论的效力范围是否包括无产阶级已经掌权的新时期已经在党内引发分歧。1956年10月八大后,李维汉在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做报告称“但是目前党内外还有一部分人怀疑在资产阶级消灭以后,以民族主义资产阶级和上层小资产阶级为基础的民主党派为什么还能继续存在?怀疑这些党派继续存在下去究竟还有什么作用?有些人甚至怀疑我党提出的这个方针是不是一种手段,是不是真正要实现这个方针(指“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17]党内存在这种疑问已经超越了此前基于“权位”观念的类似怀疑对资产阶级统战必要性的言论,触碰到了高度敏感的理论话题。

邓小平在开启改革开放事业之初就已经意识到其中的困境。70年代末期,他提出了两个“继续研究”。1977年,邓小平说“应该承认,毛泽东同志曾经把他们(知识分子——笔者按)看作是资产阶级的一部分。这样的话我们现在不能继续讲。”[18]实际上,周恩来50年代就已经说过资产阶级包括知识分子已经成为劳动人民的一部分,他们只是在思想上还暂时难以排除资产阶级的影响。这段话将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的民主党派乃至知识分子问题界定为一个思想问题,而不是像解放前后那样将其看作一部分利益相关群众的组织性和利益性党派组织。邓小平这段话更进一步明确否定将知识分子定位为资产阶级的看法。1979年,邓小平指出:

“至于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是否始终存在某种阶级斗争,这里包扩着许多理论上和实践上复杂和困难的问题,不是只靠引证前人的书本所能够解决的,大家可以继续研究。总之,社会主义社会目前和今后的阶级斗争,显然是不同于过去历史上阶级社会的的阶级斗争。”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个提法,如果按照提出的当时的解释,即所谓‘向走资派夺权’,也就四撇开党委闹革命,达到一切,那么实践已经证明是错误的。至于作出新的解释,可以在党内继续研究。”[19]

邓小平的“两个继续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简而言之,即在共产党已经掌权并且已经建立社会主义的国家,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否还要继续?对这个问题,毛泽东的回答是十分简明果断的,即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情况下需要“继续革命”,而且革命的对象很可能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对于深知文革之弊,且正准备大力向西方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学习,十分重视提高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邓小平,却不能做如此肯定回答。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他也不能作出否定回答,因为这在根本上要质疑共产党革命最基本的理论基础——阶级斗争。作为实干家的邓小平对此无产阶级专政下是否“继续革命”的问题在理论上抱着不争论的实用主义姿态推进改革开放事业。就目前公开的资料看,在其有生之年他对这两个“继续研究”似乎并未获得满意解答。

但是该理论的理清与否对却对统战工作有巨大的影响。对非党的资产阶级被统战对象(包括民主党派)而言,他们面临两难选择。按照新民主主义理论,他们作为资产阶级,在理论上必然要面对“改造”前景;按照“继续革命”理论,他们要(可能和党内被划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道)面对“文革”困境。这两种前景已经具有深刻的历史教训,对已经被认为绝大部分属于劳动人民一份子的以知识分子为主的民主党派而言,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这种统战理论存在的未解之处容易引发对历史的沉痛回忆。即使对执政党而言,这种充满斗争意识的阶级斗争理论对其常规政治治理仍然具有潜在的巨大挑战。

[1]郑伯克.白区工作的回顾与探讨:郑伯克回忆录[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204-205.

[2]梅龚彬回忆录[M].北京:团结出版社,1994:23.

[3]列宁.列宁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200-202.

[4]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6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35-439.

[5]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上)[M].北京:档案出版社,1984:295.

[6]习仲勋.习仲勋文选[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378、379.

[8]史良.史良自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79.

[7][9][10][11]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下)[M].北京:档案出版社,1986:122-123、612、373、564.

[12][17]李维汉.李维汉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227、325.

[13]董必武.董必武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264,259.

[14][15]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六卷)[M].316-317、231.

[16]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政治报告的决议(1956年9月27日),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八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24.

[18][19]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43、182-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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