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画卷——爱伦·坡短篇小说人物形象探微
2014-08-15董爱华
董爱华
(新乡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新乡 453000)
如果说爱伦·坡以多元创新的叙事艺术开拓与革新了短篇小说的某些范式与体例,使其真正成为备受推崇的独立文体之一的话,那么他笔下人物形象的异质画卷便是造就其成为短篇小说集大成者的核心要素之一。那么爱伦·坡短篇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异质画卷到底呈现出怎样的景观呢?以下,本文将着重从三个方面进行探究。
一、独具一格的两性书写
通观爱伦·坡短篇小说,不难发现两性书写不仅随处可见,而且泾渭分明。
其中,就男性书写而言,正如查尔斯·E·梅在《埃德加·爱伦·坡:短篇小说研究》所言:“坡的小说‘以塑造可以等同于坡本人的男主人公为特征’”1,爱伦·坡笔下的男性形象往往呈现出爱伦·坡性格禀赋。于是,读者于字里行间得以发见这些男主人公或足智多谋、心思缜密,如《莫格尔凶杀案》、《玛丽·罗杰奇案--莫格街凶杀案续篇》、《失窃的信函》中特立独行、以逻辑推理见长的杜宾;或敏感、多疑、暴躁、神经质,如《泄秘的心》中男主人公无缘无故对父亲的眼睛突发恐惧,进而疑心父亲将谋害自己,因此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直至对父亲痛下狠手,又如《黑猫》中男主人公脾气习性突然发生360度逆转,瞬间由原来的温顺善良剧变为暴躁易怒,喜欢动物、爱护妻子转化为虐待动物和家暴妻子;或热烈激昂、莫名兴奋,如《眼镜》中的“我”在剧院虽只是初见大名鼎鼎,美丽倾城的拉朗德夫人,但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却让“我”坐立不安,进而忍不住拿着望远镜跟踪观望,甚至为自己一厢情愿“她正在看我”的猜想激动不已,又如《金甲虫》中受“追求真相”的意念驱使,不惜日夜兼程,勇闯荒山野岭的威廉·莱格朗;或勇敢淡定、沉着冷静,如《大漩涡历险记》中明航海打鱼有风险,却勇往直前,不甘退缩,即使遭遇暴风海难,仍沉着冷静,甚至坦然欣赏漩涡中别样景致的老人;或孤僻阴冷、悲观失意,如《丽姬亚》中以丽姬亚为生活支点,无法接受丽姬亚去世事实的男主人公,又如《莫拉雷》中因妻子莫拉雷病逝终日思绪缥缈,情难自禁的男主人公……总之,这些男主人公集爱伦·坡智慧、敏感、孤僻、脆弱、勇敢等性格于一身,是性格多元且有人性弱点、世俗具象的实在形象。
相比世俗具象的男性形象,正如王任傅在《爱伦·坡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所言:“爱伦·坡等下的女性大多光彩照人,形象鲜明。她们的美丽不仅体现在容貌、智慧和心灵上,即使美女们的死亡也实践着一种美丽——震撼心灵的“恐怖美”2,爱伦·坡等下的女性形象要抽象完美、超凡脱俗得多。一方面,她们既具备世所罕见的天使之美,个个美丽端庄,令人过目难忘,如《椭圆形画像》中超凡绝伦的画家妻子,又如《丽姬亚》中美丽盖世的丽姬亚,再如《莫拉雷》、《幽会》及《埃莱奥诺拉》中的莫拉雷、伯爵夫人及埃莱奥诺拉,另一方面她们又学识渊深、博古通今,胸中学识不仅足以男性相媲美,而且超越人间极限,屡屡带领男性进入知识最高境界,如《丽姬亚》中丽姬亚带“我”步入各种知识海洋,参透人间真理,又如《莫拉雷》中莫拉雷终日与我解读诗书,探寻生活真谛。除此之外,她们还高尚仁爱、天真无邪、甘于自我牺牲,如《椭圆形画像》中为了满足画家的艺术追求,妻子多年来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青春与生命,又如《黑猫》中为将黑猫从“我”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妻子不惜冒死相助,直至最后惨死“我”的猛斧之下。总之,这些女性无一不是理想的化身、欢乐的动力、生命和灵感的源泉,她们超越世俗之外,不计较生活得失,甘愿为满足心上人的欲望放弃人间烟火,牺牲自己,甚至在疾病来袭命归黄泉后,仍不甘毁灭,假借他人之身复活来陪伴心上人。这些女性特质如此超凡脱俗,以至于爱伦·坡笔下的女性形象一度成为高度抽象的完美存在:丽姬亚成了完美与才智的象征,莫拉雷代言永恒不灭的时间意志,贝蕾妮丝化身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身体符号,玛德林摇身成为与罗德瑞克别无二致的同心同体……爱伦·坡之所以不遗余力塑造超凡脱俗的女性形象,自然如同覃丽娟在《爱伦·坡恐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中所言:“大部分作品的中心人物只有两个——坡本人和注定要死或已经亡故的母亲和妻子”3、“作为对缺失的补偿,坡让‘母亲’在他的小说世界中不断复活。作为对依赖的防御,他拒绝真实的母亲印象,他让‘她’超越人类,完美无缺”4,与爱伦·坡对母亲和妻子的早逝大有关联,但是更多的是他借文学之笔对以母亲和妻子为代表的女性之想象。正是在这种弥补缺失的想象中,他完成了对女性的完美描绘。也正是因为这种出色的描绘,他不仅较早地完成了女性主义苦苦追求的两性书写,而且在泾渭分明的两性书写中深化了其怪诞奇异的叙事特质。这也是为什么李莉在《用心理人分析方法解读爱伦·坡的女性小说》中称赞“埃德加·爱伦·坡在作品中对女性的奇异刻画巩固了他作为‘神秘恐怖的奇异故事的缔造者’的名声”5的原因。
二、异彩纷呈的世界群像
作为人类心理伟大的审视者,爱伦·坡似乎天生就具备察人观物的独特天赋。这种独特天赋折射到短篇小说创作中,便是对异彩纷呈之世界群像的刻画与展示。
这种世界群像的刻画和展示首先表现在人物地域跨度的广博上。稍加审慎,就会发现爱伦·坡短篇小说故事多发生在异国他乡,而且大多集中于旅行的邮轮上,如《失窃的信函》中失窃事件事发巴黎,正是在这个异国他乡“我”和杜宾得以发现以迪潘为代表自以为是却又片面武断的警察以及不可一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D部长;又如《一千零二夜》以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为蓝本,进行修改编撰,彰显出国王的“鼠目寸光”和山鲁佐德的“与时俱进”;再如《长方形盒子》“我”正是在从查尔斯到纽约的邮轮上发现了怀亚特与妻妹之阴险狡诈(合同害死妻子)……诸如此类的还有以匈牙利为背景的《梅岑格斯亭》、以英国为背景的《莫格尔街凶杀案》等,限于篇幅在此不再一一详述。
其次,多重繁复的人物身份是这种世界群像刻画和展示的又一体现。细心解读,不难发现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人物身份多种多样,有航海家,如《大漩涡历险记》中勇敢无畏的老人;有垂危之人,如超凡脱俗、为病魔所折磨的丽姬亚、莫拉雷等;有探险家,如《金甲虫》中以隐居山林、探险为乐的威廉·莱格朗;有无知名流,如《出名》中对“我”的大鼻子狂加赞赏,在我怒打伯爵鼻子后转而左右为厌弃“我”,欣赏伯爵肿胀鼻子的各界名流;有智慧侦探,如《莫格尔街凶杀案》中心智高超的杜宾……总之,爱伦·坡短篇小说人物形象身份囊括形形色色,进而呈现出世间人物百态。
再次,衣着举止迥异、性格特质不尽相同的“三教九流”更是这种世界群像刻画和展示的最集中表征。如《人群中的人》叙述者“我”身处伦敦闹市街头,观察旁人,为读者展现了伦敦人物群像:如或眉头深锁、思虑重重,或精神亢奋、自言自语的贵族、生意人、律师、店家老板、股票经纪商等,他们个个衣着体面,行为夸张虚伪,实实在在是循规蹈矩之人。又如表面光鲜时髦、精明能干,实则附庸风雅,自以为跻身上流阶层的上层职员,以及表面上沉着稳健、体面周全,实则作风老式、装腔作势的公司员工。再如,表面十足潇洒时髦、上流绅士,实则伺机作案的小偷扒手,表面低沉谨慎、装扮气质,实则习性不全、骗吃骗喝的赌徒骗子、奔波劳苦却洞悉人心的犹太小贩,驱赶同行、霸占圈地的职业乞丐。虚弱无力,渴望关怀的病人;端庄乖巧、身心俱疲却不得不提防流氓混混的年轻女孩,芳华正茂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人,众人厌恶、避之不及的麻疯女病人,稚气未脱却搔首弄姿的未成年女人,举止神态千奇百怪,无法形容的酒鬼醉汉,兜唱卖艺的各类艺人,辛苦奔波的各类小贩、工人。直至最终发现一个心智高人一等,集谨慎、吝啬、贪婪、冷静、淡漠、怨恨、无情、成就感、欢乐、极度恐惧、极度绝望于一体的古怪老人。
三、多元立体的类型人物
除独具一格的两性书写和异彩纷呈的世界群像外,爱伦·坡在他的短篇小说中还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批多元立体的类型人物。
(一)理性与感性并具的侦探形象
爱伦·坡之所以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除了以《莫格尔凶杀案》开创融情、理、智、趣于一体的侦探小说之先风外,更重的还在于他率先塑造了一系列既具缜密思维推理能力,又富于诗意想象力,让读者流连忘返的侦探形象。
无论着手破解《莫格尔凶杀案》、《玛丽·罗杰奇案--莫格街凶杀案续篇》、《失窃的信函》等案件的杜宾,还是《金甲虫》中条分缕析,最终破译宝藏密码的威廉·莱格朗等,这些侦探无一不生性孤僻,特立独行,却博览群书,酷爱思考,具有十分丰富的想象力和令人惊叹的观察力与推理能力。生活中,他们离群索居,不愿为世俗偏见所影响,但思想上却异常活跃,除广泛收集各类时事及民事报道外,热衷心智分析游戏,在外出之时酷爱观察周围的人与事物。处理案件、分析证人证词及事物时,他们往往保持高度的理性,如在《莫格尔凶杀案》、《玛丽·罗杰奇案--莫格街凶杀案续篇》、《失窃的信函》中杜宾面对6位证人关于吵架声是哪国语言的6种不同证词、4大报纸对玛丽·罗杰遇难的4种不同看法、警察对D大臣是数学家或诗人的见解,仍坚持自己的理性分析与思考,最终得出吵架声并非人类语言、水手杀害玛丽·罗杰、D大臣既是诗人又是数学家的正确结论。但是在思考案件时,却又能超越常识,长时间反复进入无限宽广的想象之境,打破思维的局限,还原事实真相。如《金甲虫》中,正是基于对于骷髅头、“基德”字眼与水手的联想,威廉·莱格朗才最终破解宝藏,获得大笔财富。
为了最大限度地表现侦探们理性与感性并具的形象特征,爱伦·坡甚至不惜大笔书写警察的介入、各类证人的阐释、报纸的报道、侦探的推理与分析,使原本需假以时日,精心布局的犯罪动机以及犯罪经过退居二线,并分解成为各种不同的片断,最终只呈现犯罪动机及罪行实施的逻辑性,既不详述罪犯如何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实施作案过程,也不细说罪犯将受到怎样的审判与处罚,造就了其侦探小说着重侦探理性分析,不重罪犯犯罪过程与被处罚结果的意蕴特色。
(二)亦真亦幻的罪犯形象
在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中,还有一类人物形象让读者印象最为深刻,那便是亦真亦幻的罪犯形象。
这些罪犯形象一方面神志清醒,拥有十足的心智谋划能力,大都是一桩桩逻辑缜密的命案制造者,他们或谋杀父亲,将尸体掩藏在地下室(《泄密的心》),或杀死妻子,并将黑猫砌进墙壁(《黑猫》),或毒死他人,继承遗产(《乖戾之魔》),或剑杀同名同姓者,以泄盛怒(《威廉·威尔逊》)……他们的思维是如此严密,以至于即便心存怀疑,警察对他们亦无可奈何。警察的无能为力,让这些罪犯由衷骄傲,进而对自己卓越的心智能力孤芳自赏。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超级神经质,深陷无端的恐惧、焦虑、害怕中不能自拔。在常人看来,再普遍不过的眼睛,在“我”看来却是一只随时会侵吞“我”、让我恐惧不已的鹰眼(《泄密的心》);在常人看来善良的同名同姓者,在“我”看来,却是不共戴天的威胁者和死对头(《威廉·威尔逊》)……长期生活在这种类似神经质的恐惧、焦虑、害怕的幻想阴影下,这些罪犯最终不堪忍受,精心策划了一桩又一桩的命案。可悖反的是,他们还没充分享受期待以久的解脱感,就被内心激烈的道德内省所束缚,最终招供自己的罪行。于是,读者在阅读塑造这类人物形象的短篇小说时,会惊奇地发现原本不过10几分钟的杀人事件,因“我”的憎恨、快感以及恐惧进而歇斯底里最终占据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文本时间被大大延宕了,爱伦·坡短篇小说叙述变奏的特色也由此生发。
(三)灵肉对抗的抗争者形象
曲折多舛的命运不仅造就了爱伦·坡敏感内敛的性格,而且使其热衷对人生的思考,尤其是灵与肉的思考,折射在其短篇小说中,便是令读者称奇不已的灵与肉抗争者。
这类形象往往拥有不灭的心念意志,坚信只要心念意志不死,必能战胜死亡,实现灵与肉的统一。因此,他们无时不刻不在进行着灵魂与肉体的激烈抗争。最典型的代表莫过于《丽姬娅》中的丽姬娅与《莫雷拉》中的莫拉雷。丽姬娅与莫雷拉美丽善良、知识渊博、忠于爱情,是圣洁的代表与化身。但造化弄人,大病后她们最终都未能逃脱死神的追捕。出人意料的是,她们并未因此而屈从死亡。她们借助不灭的心念意志,分别依托“我”的新婚妻子和“我们”的女儿复活过来。即便最终的结局还是死亡,但是这些灵与肉的对抗足以使她们获得新生。由此,读者在这里看到的就不是一般小说中人格分裂的生存者之灵与肉抗争,而是生亦寻求灵与肉合一,死亦追求灵与肉统一的永恒对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虽死犹存的复活新生式灵与肉抗争正是爱伦·坡短篇小说灵肉抗争的创新之处。
为充分阐释灵与肉统一的重要性以及灵肉抗争者的伟大人格,除了正面刻画丽姬娅和莫雷拉这种追求灵与肉统一的形象外,爱伦·坡还借助《厄舍府的倒塌》中厄舍兄妹的分离与合一侧面彰显灵肉抗争者的伟大人格中。《厄舍府的倒塌》中妹妹玛德琳体弱多病,是肉体衰弱的象征;哥哥罗德里克人格扭曲,是精神萎靡的化身。肉体健壮的哥哥在活埋体弱多病的妹妹,实现灵肉分离后,最终不得不接受复活过来的妹妹的倒压吞噬的命运。因为兄妹两是正是肉体与精神的统一体,当灵肉分离后,精神的倒塌也就不远了。
总之,借助复活新生和生命消亡的正反面灵与肉抗争者形象的塑造,爱伦·坡突破了传统的抗争者形象,开拓了一片异质灵肉抗争者的处女地。
(四)疯狂反讽的滑稽形象
正如朱振武在他的《爱伦·坡小说全解》序言中所言:“研究者大都只肯定爱伦·坡在推理、心理、哥特及科幻小说上的成就,而忽视了爱伦·坡在幽默文学上的传承与贡献”[2],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疯狂反讽的滑稽形象其实是解读爱伦·坡多元与创新的有力窗口。
《失去呼吸――一个布莱克伍德式的故事》中的“我”便是最明显的滑稽人物形象。在新婚第二天早上,神经兮兮的他先是对着妻子一顿恶骂,既而又嬉皮笑脸,对着妻子又是抚摸,又是亲吻,瞬间又离家出走,在马车上却被误解为是死尸,被人抛下马车,转而被酒店老板发现转卖外科医生剖析。经过一番波折,他最终侥幸逃脱,却又不幸跌入死囚的刑车,被押赴刑场执行死刑。在被人们误认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被安放在地下墓室,并遇见被人同样误以为死亡的邻居温德纳先生,由此双双获得呼吸。正是由于“我”的滑稽疯狂,“无端发怒——瞬间安抚——离家出走——马车遇难——医生实验——误入囚车——偶遇邻居”这些原本毫无关联的事件最后竟然离奇巧合地先后发生了。于是,读者在“我”的滑稽举动中,不难解读到“虽生犹死,虽死犹生”的反讽意味,也就得以挖掘出爱伦·坡对于现实世界压抑无聊的反讽以及对生死相依的哲学诠释。
综上所述,爱伦·坡短篇小说不仅以泾渭分明的两性书写展现了世俗具象的男性形象和超凡脱俗的女性形象,而且以异彩纷呈的笔触描绘出衣着举止迥异、身份地域不同、性格特质不一的世界群像。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浓墨重彩地塑造出理性与感性并具的侦探、亦真亦幻的罪犯、灵肉对抗的抗争者、狂反讽的滑稽者等多元立体的类型人物,向世人最大限度佐证了短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奇特性和完整性,值得后人深入研究。
[1]Charles E.May.Edgar Allan Poe: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M].London.G.K,Hell&Co,1991:105.
[2]王任傅.爱伦·坡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J].黄山学院学报,2010:65.
[3]覃丽娟.爱伦·坡恐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J].外国文学,2009:87.
[4]覃丽娟.爱伦·坡恐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J].外国文学,2009:120.
[5]李莉.用心理人分析方法解读爱伦·坡的女性小说[J].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