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毕肖普作品中的海洋情结
2014-08-15刘影倩
刘影倩
(南京体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4)
1956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伊丽莎白·毕肖普(1911-1979)曾被诗人谢莫斯·希尼称作最为缄默和文雅的诗人,“她通常把自己局限于一种调子,用不会干扰陌生人之间在一座海滨酒店用早餐时那种谨慎的低声谈话。”[1]的确,毕肖普的作品非常节制,反对夸张、虚饰和过分的情感宣泄。表面的质朴无华,却不影响其深刻的思想内涵,这无疑加深了其作品的理解难度。尽管如此,毕肖普并不希望与世隔绝,她渴望理解,却又害怕被误读。就像其早期诗歌《人蛾》中所描述的那样,“若你逮住他/举起手电照他的眼睛。里面全是黑瞳仁,/自成一个夜晚,他瞪着你看,那毛刺的/天边紧缩,尔后闭上双目。从他的眼睑里/滴出一颗泪,他仅有的财产,像蜂蜜的刺。/他隐秘地用手掌接住,如果你没有留意。/他会吞下它。但如果你发现了,就交给你,/清凉宜人犹如地下的泉水,纯净可饮。”[2]
怎样才能采撷到诗人手中所捧的甘泉,体验“清凉宜人,纯净可饮”的快感?在文本细读中笔者发现,毕肖普的作品中大量出现有关大海、沙滩、矶鹞的形象。毕肖普本人也从不掩饰对大海的喜爱。她在接受诺伊斯塔特国际文学奖时曾经说过:“我常常感到自己无法生活在远离大海的内陆;我总是住在靠海近的地方希望经常看到它。很自然的,我也明白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我的不少诗是有关海岸、沙滩,以及奔流到海的河流。”[3]的确,毕肖普的一生都与海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出生在新斯科特海边的乡村,年轻时曾沿着亚特兰大和南大洋旅行,成年以后长期旅居在里约热内卢、佛罗里达和波士顿靠海的地方居住。毕肖普笔下的大海时而凝结成《地图》中小小的一片蔚蓝,时而在《卡撒比安卡》中呈现出卷卷怒涛,时而在《海与岸》中显得滑稽可笑,时而在《矶鹞》中展现出无比壮丽。海洋景观激发了毕肖普无限的创作潜力,再现了其现实生活中的缺失和创伤,形成了其对自我的身份界定,与此同时其写作风格也在对海洋景观的描述中变得逐渐明晰起来。
一、孤独的拾荒人:文学中迷茫的自我
1936年,文学创作刚刚起步的毕肖普创作了一篇名为《海与岸》的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埃德温·布默先生以在海边收集别人丢弃的废纸,再把他们焚烧掉为生。布默先生独自一人住在海边,每到夜晚来临之时,就会背上麻袋提着一根带钉的棍子去工作。久而久之,布默先生对自己拾到的废纸上那些铅印的文字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他很熟练地把它们分类“那些一眼看上去就很无趣的他会把它放进麻袋;而那些他想仔细研究的他则会把它放进口袋。”[2]然而让布默先生感到无奈的是,尽管他很费劲的去理解纸上的文字,却常常会对语言理解错误,或是无法从纸片中找到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东西。长时间的阅读之后,布默先生已模糊了文学与现实、铅字与实际的区别。大海上乘风破浪的矶鹞在他看来是在“用小脚爪为海浪上留下完美的标点,而翅膀边缘的斑点就是一个个字母,如果他靠近就可以看得更清楚。”[2]海边的沙子“如果掬起一捧,用眼睛凑近,看上去就像是铅印的文字。”[2]然而,所有的一切最终要被焚烧掉,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口袋装满或是房间变成垃圾场。”[2]
小说看似荒诞可笑,描述了一位以拾荒为生的文学爱好者对文学的美梦,然而作者到底想要言说些什么,细读下来却能找到其中的奥妙。埃德温·布默(Edwin Boomer)名字的首字母与伊丽莎白·毕肖普(Elisabeth Bishop)的首字母完全一致。这似乎是作者的有意而为并非巧合。对于孤独一人的布默先生来说写满文字的纸可以“阅读”,可以“照明”还可以“抵御寒冷的海风”。而文学之于毕肖普也有很多的含义,可以赏析,可以为前途指明方向,也可以带来一丝温暖。在其自传体散文《美国写作学校》一文中,毕肖普曾写道“写作对我来说有很多不同的意义,铅印的文字,甚至是大写字母的重要性都使我心驰神往。”与此同时,同为文学爱好者,布默先生感到“读得越多,明白得越少”。[2]毕肖普年轻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写作学校担任指导教师的经历,而当时毕肖普对于文学也是十分苦闷,找不到出口的。埃德温·布默其实就是毕肖普对自我的隐喻。而“海滩”、“大海”、“矶鹞”则构成了毕肖普笔下隐喻的文学世界,时而晦涩难懂,时而明快可人。漆黑的夜里“海水好似汽油,一点就着,随时可能爆炸,异常危险”;[2]有风的晚上纸上的文字好像“从纸中飘了出来,在海面上随风起舞。”[2]“矶鹞”好似不知疲倦的作者,在汹涌的浪涛中乘风破浪,即使有艰难险阻也要勇往直前,写下优美的文字。而此后诸如“大海”、“沙滩”、“矶鹞”等一系列标记仍不断出现在毕肖普的文学作品当中。
二、倔强的矶鹞:永不放弃的自我
如果说《海与岸》只是毕肖普文学创作的试笔,那么诗人于50年代末所发表的《矶鹞》一诗则是一首被称为“在艺术及人生两方面拥有喜剧性笔触和自画像式暗示感的、揭示了毕肖普独特的思维模式的诗歌。”[3]在诗中“大海”、“沙滩”、“矶鹞”所组成的滑动的能指链好似一把打开文学殿堂大门的钥匙,继续带领诗人解开许多未知之谜。
故事仍然发生在海滩上,诗歌的开篇展示了一个十分宏大的视角,在一片充满巨大能量而又极其危险的海滩上,海水咆哮,潮涨潮落,一只矶鹞渺小而坚韧,在恶劣的环境中一往无前的奔跑。“/世界注定被震撼。/它奔跑,跑向南方,在有序的混乱中/如同布莱克的门徒,审慎而苛求。/”[2]这幅英雄史诗般的全景图,让读者不仅感受到海水的凶险,同时也体察到诗人似乎想表达什么更深的含义。
诗中的矶鹞在沙砾中奔跑,探寻,并被比喻成布莱克的门徒,正好应和了威廉·布莱克在《天堂真之歌》中所表述的“于一粒沙中窥见世界/ 于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堂/掌中擎着无限/片刻蕴含永恒。/”。[4]世界之大是与沙砾相比而言的,沙砾之小也是与世界相对而说的。与世界相比沙砾渺小无比;可与原子相较,沙砾却又大得像一个世界。所以说沙砾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沙砾。这里强调的是大小的相比相生。所以也就没什么所谓大,没什么可谓小,世界万物都是相对成立的。世界也好沙砾也罢,它们是一体的,平等而不可分。难怪诗人把矶鹞称为布莱克的门徒。这只不知疲倦,审慎苛求的鸟儿想在这纷繁喧闹的世界中通过平凡无奇的沙砾找到世界万物隐含的规律。
在接下来的一段中,诗人在写作笔法上进行了调整。首先是视角的转换。她并没有继续展开全景的视角描写海面宏大的场景,而是转换到矶鹞的视角,把笔法落到了细处,“它奔跑,一直穿过它,盯着自己的脚趾。/盯着脚趾间沙子的空间,/在那里(细节并非渺小,)大西洋的细流/飞快地流逝。当它奔跑/它盯着缓缓流动的沙子。”[2]此外,在句式上也出现跨行连续和整句句式的交替出现。跨行连续的句式让人体验到矶鹞的奔跑跳跃,行文也显得更为活泼,轻松;相对而言整句的句式使诗文增加了凝重思考的意味。两种句式的交替使用使读者在徐急徐缓中体验到这只矶鹞似乎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迟疑谨慎的动物。身处咆哮喧闹的世界,它尽管心有戚戚,却也迎风破浪,不想逃避。拉康曾经指出,“构成人间世界一切的能指结构就是能指间的转喻和隐喻关系。”[5]“盯着自己脚趾”的矶鹞和“谨慎低调”的诗人形象不谋而合,毕肖普本人也曾说过,“我这一生过得很像矶鹞,在不同国家,不同大陆上奔跑,找寻着什么。”[3]凝望着“缓缓流动的沙子”读者不禁想知道,矶鹞到底想要找到什么?
诗文的第四小节“世界隐在雾中。因而它/渺小,巨大而清晰。浪涛/高低起伏。它不能预知/嘴噮趋向何方;它全神贯注地/ 寻找着,寻找着,寻找着。”[2]此时世界在迷雾中的巨大与渺小,海浪在狂风中的高低与起伏,都没有错过矶鹞的眼睛。而这些对于细节的关注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扩张了我们感受的尺度。于是那些平时容易被忽略的事物在读者眼中重新放射出无限的光彩。“黑色、白色、灰色、成百万的沙子/与石英、紫晶与玫瑰石混合。”[2]世界不再是简单的黑白灰三色,而是散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尽管诗人所用的语言既没有宏大的声部也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在平凡中创造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矶鹞这位诗人的使者,布莱克的门徒带领着人们在一颗沙砾中找到了整个世界,在平凡中创造了伟大。人生好似大海般广袤无垠,变幻莫测,但只要如同矶鹞般虚心,细致,永不放弃,一样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五彩斑斓。196年,毕肖普收到一个很棒的望远镜,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立刻开始调试它,然而此时的海面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我从船头到船尾仔细观察了一艘古老的巴西巡逻舰、两艘葡萄牙的渔船,以及一些胖女人在海滩上打桥牌——所有这一切都很棒。船上的锁链、渔网上网眼、妇女手臂上的秀发,只要你比平时再仔细一些,就会观察到很多有趣的细节。”[2]如果说矶鹞是作者本人的化身,那么这片壮丽的海滩则成就了作者眼中的世界,即使是一片不起眼的沙地一样可以闪耀出五彩的光芒。
对于毕肖普来说海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圣地,它所包含的一切都能给诗人带来无限的灵感,激发作者创作的能量,在找寻的过程中毕肖普也向读者展现出人生渺小中的神奇,平凡中的伟大,并帮助作者更好的认识自我。
[1] 蔡天新. 与伊丽莎白同行[M].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
[2] [美] Elizabeth Bishop: Bishop Poems, Prose, and Letters [M]NY,Penguin Putnam Inc, 2008 edition.
[3] [美] Brett C. Millier: Elizabeth Bishop: Life and the Memory of It,[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edition.
[4] 丁丽英. 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 张一兵. 不可能存在之真[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