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侯论》源流考辨
2014-08-15胡鸣
胡 鸣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张侯论》源流是困扰至今的一个难解问题。因其性质难定,故其源流难断。魏何晏《论语集解》所云《张侯论》与汉班固《汉书》所云《鲁安昌侯说》是否同一?《张侯论》是仅指经说,还是兼指经本?其经本所属是仍旧《鲁论》,还是糅合《齐》、《鲁》?梁皇侃疏何晏《论语集解》云: “今日所讲,即是《鲁论》,为张侯所学,何晏所集者也。”[1]实质是视三者经本为一,可见,其已难辨《张侯论》与《鲁论》之别。清崔述则以为,“今之《论语》,乃张禹所更定。非龚奋、韦贤之旧本;篇目虽用《鲁论》,而实兼采《齐》、《鲁》之章句也。”甚至将《齐》、《鲁》之佚归罪张禹而责之,“嗟夫!张禹何知?知媚王氏以保富贵耳,汉宗社之存亡不问也。况于圣人之言,乌能测其万一;乃公然辑而合之,其不当删而删,不当采而采者,盍亦不少矣。”[2]当然,此责难显然建立在推测上,缺乏实证依据。因为,《张侯论》属性从皇侃始已成为未解之谜,可谓不得其是,焉知其非?
一、《张侯论》萌说由来
《张侯论》之称,始见于何晏《论语集解》,未见于其前文献。 《汉书》对《论语》异本的记载,只及《古》、《齐》、《鲁》三论,未及糅合本。对张禹本的记载,只及经说,未及经本。《汉书》所云“《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同《鲁夏侯说》、 《鲁王骏说》,其中“鲁”,显然指经本,为《鲁论》之简称。“说”,则指经说,为就《鲁论》之解说。正因如此,《汉书》归张禹与夏侯胜、王骏等同为治《鲁》之属。当然,其中诸家说各有所别,如《汉书》云大、小夏侯之别,大夏侯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小夏侯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显然,张禹治《论》亦有别于诸家,乃至胜于诸家,故《汉书》云其“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寝微。”但《汉书》未言其特征。
何晏《序》则进而揭示: “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3](P2455)此显有二义:前曰 “张禹本受 《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意在表明张禹经说由《齐》、《鲁》说之善糅合而成,而不同于《汉书》所列《齐》、《鲁》诸家之说。后“号曰《张侯论》”,则在表明其为经本,其中之“论”,显为《论语》之特称。何晏不以《鲁安昌侯说》称之,而代以《张侯论》,变“说”为“论”,在“论”前冠以“张侯”,犹如在“论”前冠以“古”、“齐”、“鲁”,为别于他本之标志,至少表明其为别于《鲁论》的新出本。从而,《张侯论》之别得以明晰,既指经说,亦指经本。可见,何晏《序》所述与《汉书》记载,各有所重。
何晏所云《张侯论》为糅合本并非毫无依据。《汉书》云,“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从中可知,张禹本至少“采获”《齐论》王阳、庸生本而成。而明确提出《张侯论》糅合《齐》、《鲁》而成,则出于皇侃对何晏《序》的解读。皇侃分疏《张侯论》为经说与经本,以为经说糅合,成于“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1];经本糅合,则成于“禹初学《鲁论》,又杂讲《齐论》,于二论之中择善者抄集,别为一论”[1]。其后,陆德明变经说糅合为经本糅合,则云,“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 《隋志》变“择善而从”为“删除”而成,故云,“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后遂合而考之,删其烦惑,除去《齐论》 ‘问王’、 ‘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从而,《张侯论》为《齐》、《鲁》糅合本遂为成说。
实际上,皇侃以来诸说不论逻辑上还是事实上,均难成立。究其因,诸说均建立在对何晏《序》 “本受《鲁论》”的误读上。何晏原文“本受”与“兼讲”互文,意为“以授《鲁论》为本,兼讲《齐说》”。皇侃却疏“本受”为“初学”,以致出现二变。以“初”读“本”,变授学主次为授学先后。以“学”读“受”,则变为师“授学”为从师“受学”。因此逻辑之变,横生出张禹受何学、从何师、受学先后及授学先后诸问题,从而产生“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的师承先后说以及“本授《鲁论》,晚讲《齐论》”的授学先后说,与《汉书》记载大相径庭。
二、《张侯论》形成年代
《汉书》明确记载张禹从受《论》到授《论》过程,历经宣、元、成三代漫长过程,其中三次讲学与《张侯论》的形成最具关联。
张禹初次讲学,在汉宣帝时代。张禹本传云:“及禹壮,至长安学,从沛郡施讎受《易》,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既皆明习,有徒众,举为郡文学。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奏寝,罢归故官。”[4](P3347)由此可知,此次讲学在其受《易》问《论》后至甘露年间。张禹从施雠受《易》在汉宣帝神爵三年 (前59),从王阳、庸生问《论》则在其后,为郡文学又在其后。而其应萧望之问对,则在甘露三年 (前51)石渠阁会议期间,可知其初次讲学,主要在甘露三年前后的郡文学任上。其所授的显然是《齐论》,此从萧望之云其“有师法”,而其此前仅师从王阳、庸生问《论》上可得证。
第二次讲学,则在汉元帝即位之初。张禹在甘露中未被试事,与汉宣帝偏好鲁学有关。初元二年 (前47),张禹受郑宽中之荐、汉元帝之诏入授太子《论语》,亦与汉元帝经学取向有关。汉元帝为太子时从夏侯胜、萧望之受《鲁论》,此时大夏侯弟子萧望之尚在,郑宽中又为小夏侯传人, 《鲁论》名家云集,何以反诏张禹?张禹所善的是《齐论》,而不是《鲁论》,此显示了汉元帝对《齐论》的关注。事实上,汉元帝即位之初,先征用《齐论》大家王阳、贡禹,因王阳年迈,于初元元年(前48)应诏途中病卒。而张禹集王阳、庸生之善,王阳为《齐论》唯一名家,庸生是由古学而治《齐论》的唯一大家,张禹无疑为入授《齐论》的最佳人选。不仅如此,汉元帝、郑宽中、张禹三学合一无疑是当时《齐》、《鲁》学最高成就之集大成。基于此,张禹奉诏应是兼讲《齐说》,不是奉诏取代郑宽中“本受《鲁论》”的主讲地位,此从二人职位俸禄差距上亦可得证。况且,张禹入授太子之初,并不胜意,故汉元帝数对其问经以难之,引其就问难而作《论语章句》。由此可知,张禹所授太子的,乃如皇侃所言,是就《鲁论》兼讲《齐说》。故以此言张禹“本授《鲁论》”尚可,若进而言其先师从夏侯建,又师从王阳、庸生,或先讲《鲁论》,晚讲《齐论》,则无据。
第三次讲学,晚至汉成帝即位之初。汉成帝为太子时,初从张禹受《论语》,时方五岁。数年后,因张禹出为东平内史而中断其学。建始元年 (前32),汉成帝即位后的初年,即征张禹、郑宽中,皆以师赐爵关内侯,诏二人“朝夕入说”于金华殿。此时,汉成帝年已十八,再从张禹、郑宽中,已不是为了完成幼时启蒙,而是为了融通齐、鲁之学,完成始于汉元帝的糅合《齐》、《鲁》之愿。汉成帝不像汉宣帝那样偏执《鲁论》,也不像汉元帝那样居高强势,引张禹就《鲁论》而讲《齐说》,而是设“金华殿之学”,亲临受学,旨在“既通大义,又讲异同”。可见,汉成帝时代,经学环境最为宽松,故在其求同存异的导向下,出现《齐》、 《鲁》糅合,亦是顺此趋势的。
从三个时期讲学可知,张禹治《论》特征始终如一,在于糅合。先糅合《齐论》王阳、庸生之学,再糅合《齐》、《鲁》之学。此糅合之学实质是集善而成,然此并非一件易事。在师法家法壁垒森严的汉代,未有此学术经历,未必能胜任此集大成。由此观点推之,在张禹入授太子之前,不具备糅合《齐》、《鲁》的条件,故《张侯论》形成则在入授太子之后。问题在于其形成年代的确立,究竟是汉元帝时期,还是汉成帝时期。汉元帝时,张禹已具备了糅合《齐》、《鲁》的最佳条件,汉元帝、郑宽中、张禹三学可形成互补,汉元帝与郑宽中二学形成《鲁论》大、小夏侯互补之学,再与张禹之学形成《齐》、《鲁》互补之学,三者之学无疑分别代表着当时《鲁》、《齐》学之至善。可以说,汉元帝为其糅合创造了极佳条件,可是直到汉元帝建昭三年 (前36),《论语》学上享誉盛名的仍是韦玄成,而不是张禹,此从《鲁论》名家排序上可证。由此可知,《张侯论》形成应在汉成帝时期,在建始元年其与郑宽中“朝夕入说”《论语》于金华殿之后。因郑宽中早卒,张禹学术与地位益显。建始年间,其与王凤并领尚书事。河平四年 (前25),代王商为丞相,封安昌侯。从此,张禹《论语》学遂以其封号冠之,而风行于汉世。
三、《张侯论》传承流变
《张侯论》传承谱系未见史载,甚至《张侯论》传者亦多不见史载。唯从汉石经《论语》校记残文得知,其经本代代相传至东汉末而不衰。
问题在于,如何得证汉石经《论语》校记所列皆为《张侯论》传本。汉石经立于汉灵帝熹平四年 (174),然据张国淦《历代石经考》,至晋怀帝永嘉五年 (311),毁于王弥、刘曜入洛之乱[5](P45)。姑至范晔《后汉书》,其碑数、碑制、经数、经本等已难确知。今所知汉石经,乃是基于宋代与20世纪两次出土残碑。经王国维、罗振玉、张国淦、马衡等收集与考证,汉石经碑数、碑制、经数、经本等千余年来未解之谜始渐清晰。在诸家研究中,对揭示校记所列诸本属性具有意义的是马衡的研究。
马衡从汉石经校记入手,发现汉石经所立五经与《论语》碑刻经本,并非限于一经一家,而是一经数家。每经以其中一家为底本,余诸家为校本。底本全文刻碑,校本与底本同者不刻,只刻异文,以校记附于各经末,这样,可以揭示校本与底本异同;反过来,校本异文加底本相同者,又可复原校本全貌。由此可知,汉石经立碑,实际有二十家经本,其中五经十四家,《论语》六家。
五经者,《诗》、《书》、《礼》、《易》、《春秋》,汉代有今古文之分,汉石经所立,皆今文。今文各经皆有诸家,汉石经只选立于博士者。从汉武帝建元五年 (前136)置五经博士,经宣、元帝增员,至光武帝立于博士者,有十四家,王国维以《后汉书·儒林传》所云十四家为是。《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6](P186)。经马衡以校记与底本互证,五经碑刻本,皆取自此十四家。
《论语》所立六家,有校记异文可证者,盍、毛、包、周四家,校记中一残石在“盍毛”前有一从“弓”偏旁之残字,马衡认同罗振玉之说,断其为张禹姓氏之“张”,“是校记中又添一家矣”[7](P56)。依校记之例,此五家均为校本。问题在于盍、毛本未见史载,不知其属性。然从排列次序推之,盍、毛、包、周均为《张侯论》后之本。张禹卒于汉哀帝建平二年 (前5),包咸入授太子《论语》在光武帝建武十九年 (43),可知盍、毛则为此间四十八年出现之本。何晏云,包、周出自《张侯论》。那么,介于张禹与包、周之间的盍、毛本,或亦出自《张侯论》。此一推测,合乎《汉书》“由此学者多从张文,余家寝微”逻辑。而校记所列盍、毛本与《张侯论》差异之微,亦可证其出于《张侯论》。可见,盍、毛、包、周皆为《张侯论》一脉。
那么,所余一家,则为碑刻底本。依上述五经选择碑刻底本与校本的规则,不同时代,以早出的为底本,晚出的为校本;同时代,则以《鲁论》为底本,余为校本。以此推之,碑刻底本必早出于《张侯论》。然先于《张侯论》的,至少有《古》、 《齐》、 《鲁》三论,而《论语》不同于五经,自汉武帝废除传记博士后,终汉之世,再未立《论语》博士。《论语》为治经者所兼习,未为专经,虽未立博士,但却是入五经门径之必修课。汉宣帝以来,历代太子皆习《论语》,意在于此。汉兴复出虽有三论,实际上作为太子所习本,唯前有《鲁论》,后有《张侯论》,故汉石经所据底本应不出《鲁论》。从汉石经《论语》尾题“凡廿篇”及《尧曰》篇尾题“凡二章”看,证明其底本为《鲁论》无疑。更为直接的证据是,校记残文显示张禹本,实际上否定了底本为《张侯论》之说,故马衡云:“以是知后汉博士之所授,石经之所刻,确为《鲁论》也。”[7](P56)从而,汉石经《论语》碑刻底本为《鲁论》,校本为张、盍、毛、包、周五家,得以确证。
从上述可知,自《张侯论》出,正如《汉书》所云,“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寝微”,唯《张侯论》行于汉世。但不能由此推出,今之《论语》,为张禹所更定,因为汉石经尚存《鲁论》。亦不能如皇侃断之,今本《论语》为《鲁论》。因为不可否认的是,今通行本《论语》为何晏本。至于何晏本,既不同于《鲁论》,也不同于《张侯论》,而更近于郑玄本,此从陆德明《经典释文》比较何晏本与郑玄本异同中可以得证。而郑玄本糅合《古》、《齐》、《鲁》三论,不言而喻,非《鲁论》或《张侯论》传本。由此知之,自郑玄本出,《张侯论》被郑玄本取代而式微。再至何晏本出,进一步寝微。直至永嘉五年,随着汉石经碑毁而终至亡佚。
《张侯论》从形成到亡佚历经一百五十余年,其中从形成到立碑太学,足足影响汉世二百年。汉石经《论语》校记显示,此二百年间,其一直处于一家独尊地位。而其成在冲破汉代经学师法家法的壁垒,糅合《齐》、《鲁》,集今文《论语》之大成。其亡亦于此,一旦更大范围的三论糅合,集今古文之大成的郑玄本出现,其必然被取代,甚至其经说不留片言只语,其经本随着碑毁亦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是张禹集大成同时失去其学术个性的必然命运,亦是其为当世尊贵、为后世所诟的根本原因。归结《张侯论》起伏,实际上,不在于张禹一人之力所能为,乃在于其秉汉元帝之意,乘汉帝之势而兴,失汉帝之势而亡耳。
[1]皇侃.论语集解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崔述.洙泗考信录[C]//顾颉刚.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张国淦.历代石经考[M].北京: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印行,1931.
[6]王国维.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马衡.汉石经集存[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