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劝人才能获得最佳效果
2017-06-13张晓政
张晓政
西汉永光元年(前43)秋天,汉元帝出长安城祭祀宗庙。从长安城便门出来的时候要经过一条河,或许是为了试试新鲜,心血来潮的汉元帝提出换乘楼船。命令传下去后,御史大夫薛广德突然上前拦住御驾车马,一边摘下帽子,一边叩首劝汉元帝说:“宜从桥。”意思是当从桥上过而不应乘船。摘帽这个举动颇不寻常,意在表明进谏心意已决,即使被罢官免职也在所不惜。也因此,汉元帝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与意外,很不高兴地说:“你先把帽子戴好吧。”
薛广德没有理会汉元帝的指示,继续说:“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话说得很清楚,也更决绝:今天的进谏乃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甚至不惜自
杀——就让我的血溅到车轮上吧,您也甭想踏入宗庙了!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薛广德第一次向汉元帝进谏了。就在这一年的三月,出任御史大夫才十多天的薛广德就展现出了“直言谏争”的风格。当时汉元帝也是外出祭祀,事毕后仍然逗留不走,流连游猎。薛广德为此上书说:“如今关东困极,人民流离,陛下您却每日醉心于靡靡之音、亡国之乐,怎不令人哀痛?现在护驾士兵风餐露宿,随从官员劳倦不堪,恳望陛下即刻回程,沉心思考如何才能与百姓同忧共乐,如此,则天下幸甚!”看到薛广德的奏章,汉元帝当即下令返程回宫。这固然有显示自己虚心纳谏的用意,但应当说,也是给足了薛广德面子。
不过这一回,汉元帝却没有那么大度了,甚至可以说恼怒至极,只不过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回应薛广德。毕竟薛广德的话义正辞严,行为也合乎道义,似乎还真是让人既恼火又无奈。幸好在这两相僵持之际,光禄大夫张猛上前说:“我听说主圣才能臣直。乘船确实危险,不如走桥上安全。圣主趋利避害,御史大夫的建议看来是可以采纳的。”有了张猛的解围,汉元帝顺势说道:“晓人不当如是邪!”当即改令从桥上通过了。
“晓人不当如是邪”这句话很含糊,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反问,意思是说服人难道不应像张猛那样娓娓道来、循循善诱吗?还有一种是批评,意思是劝谏不应像薛广德那样咄咄逼人、简单粗暴。但不论哪种解释,褒张抑薛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事实上,这件事也确实使薛广德在汉元帝心中的印象受到了很大影响。这之后一个多月,汉元帝就以年景欠收、百姓困苦为由,下令免除了薛广德和丞相于定国、大司马史高等人的职务,薛广德就此结束了仅仅十个月的短暂御史大夫生涯。
御史大夫在当时与丞相、大司马合称“三公”,是朝廷中最为尊显的官职。古人认为,“国之存亡,天也”,君主“受天之命”治理国家,故称为“天子”,将“天命”作为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因此,一旦天象异常、百姓蒙灾,就意味着上天发出警示,皇帝固然要下“罪己诏”,股肱重臣也要分担责任。薛广德与于定国、史高等人身为“三公”,其被免职,就是这一情形的适用。但相比于于定国近十年的丞相生涯、史高也有七年的大司马经历,出任御史大夫还不满一年的薛广德就显得有些受屈了。
不过,尽管仕途遭到重大打击,但薛广德在当时还是受到了人们的赞誉与尊敬。薛广德罢官后回到沛郡老家时,沛郡太守亲自率人到郡界迎接,老家人也都以他为荣,将皇帝赐予他的坐车高高悬挂,传之后世,以彰其德。
薛广德进谏汉元帝这件事,一般人都对薛广德给予肯定。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薛广德敢于直谏的勇气,另一方面也是缘于汉元帝在历史上并不算太正面的形象。汉元帝继承汉宣帝之位,被认为是西汉由盛入衰的转折点。《汉书·元帝纪》载:汉元帝“柔仁好儒”,还在当太子时甚至被汉宣帝当面训斥“乱我家者,太子也!”由于性格上的优柔寡断,汉元帝并不能坚定地使用以萧望之为代表的儒臣,反而因为崇信弘恭、石显,致使萧望之被逼自杀,并造成朝政紊乱、吏治腐败,被司马光批评“易欺而难悟”。
但细细想来,至少在薛广德进谏这件事上,应当说,很难就此对汉元帝提出批评。
首先,在对待薛广德的态度上,汉元帝并非始终拒谏饰非。如前所说,在这之前,对薛广德向他进谏不可沉迷游猎一事,汉元帝也确实做到了闻过则改、毫不迟疑,用从善如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事实上,薛广德升任御史大夫之前即为谏大夫,应当已有过多次进谏,如果不是出于对他的了解、信任与欣赏,汉元帝是断然不会将他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岗位的。任其为御史大夫,自然也是希望他继续发扬“直言谏争”的作风,上以匡佐皇帝,下以纠劾百官。从这点上说,汉元帝并非“不明”。
其次,尽管对薛广德激烈的进谏方式表示愤怒与反感,但汉元帝最终还是听从了劝告,没有坚持乘坐楼船,也没有当场对薛广德发飙或进行报复。尽管薛广德最后仍被罢官,但汉元帝还是给予了他一定的礼遇,并默许了地方官民对他的尊崇。从这点上说,汉元帝也并非睚眦必报的暴君。
再次,从汉元帝“晓人不当如是邪”的抱怨与牢骚中,不难看出,他内心其实是很受屈的。在他看来,提出乘船或许有不对不妥之处,但也不是说就必须如此、不容分辩,做臣下的有不同意见,自然可以提出,若是言之成理,当然也可以改正;然而薛广德的进谏却是如此决绝,似乎抱定了皇帝说什么也不会听从劝告,因此只能以辞官自刎相逼迫。作为皇帝,他难免感到尊严受到了伤害。事实上,从张猛甫一解围、汉元帝随即改令的表现可以看出,汉元帝还是希望事情以平和的结局收场,并不想搞得两败俱伤。从这点上说,汉元帝亦并非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古人说,“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一个人的成长、进步及至领悟、痛醒,常常是通过别人的提醒、忠告、劝诫而获得,所以又有“难得是诤友,当面敢批评”的说法。历史上,关于进谏、纳谏的格言警句数不胜数,人们也常津津乐道于君明臣贤、从谏如流的美谈乐事。理想状态下,进谏者固然要直面矛盾、敢于直言,而不可瞻前顾后、拈轻怕重,受谏者也应当虚怀若谷、闻过则喜,而不可讳疾忌医、文过饰非。但现实情况中,还应当考虑当时的情势状况、受谏者的个性特征、事情的轻重缓急等种种因素,从而达到进谏者成其功、受谏者得其益的皆大欢喜的局面,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语言的艺术、说服的技巧。
由此,再回到薛广德进谏这件事上,应当说,薛广德这一次的表现,很难说是一个合格的进谏者。一是他的进谏太过简单,只有“宜从桥”三个字,至于为什么“宜从桥”却一句话也没说。二是过于粗暴,罢官也好,自刎也好,都是将汉元帝置于没有退路的不义之地,不管听不听从进谏,都是成全了他的名声,而皇帝不但损伤了脸面,还落下了嬉游纵乐的恶名。相比之下,张猛的进谏就高出一筹。首先,他以一句“主圣臣直”化解了尴尬,不露声色地表明,出现这样的局面,不是汉元帝的难堪,反而是因为他的圣明才能使臣下敢于直言。其次,他解释了为何不能乘船的原因,毕竟圣体隆重,出于安全考虑,确实不可冒险。当然,过桥而不乘船,或许还有花费上的因素,毕竟乘船又是一番折腾,成本巨大,不过这个理由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也不宜说出来,这也再次说明了张猛的聪明。最后,他强调了过桥而不乘船乃是圣主趋利避害的选择,又给了汉元帝得体的台阶,使其欣然接受了进谏,并发出了“晓人不当如是邪”的感叹。由此再进一步引申,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汉元帝并非不明、不听之人,其之所以被认为“易欺而难悟”,是否跟进谏之人用意虽好,却不辨情由、不分皂白也有一定关系?
孔子曾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显然,在他心中,对那些巧舌如簧、只会夸夸其谈之辈是十分鄙视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排斥语言的艺术、说服的技巧,毕竟他还说过,“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甚至强调不分场合、不察言觀色的开口就是一种莽撞和“睁眼瞎”。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指出薛广德进谏的不足,并非是为了对他进行指责,或是给汉元帝开脱,更不是标榜乡愿式的虚伪,而只是指出,不论是沟通交流,还是对话交谈,注意一定艺术和技巧,或许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