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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对主体和他者伦理的双重反思

2014-08-15昀,肖

关键词:弗洛拉维娅西尔

李 昀,肖 扬

(华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510461)

爱丽丝·门罗在短篇小说《逃离》中讲述了一个女性被困于当下的伦理僵局而无法逃离的故事。卡拉因不满于日常生活,受大学教师西尔维娅的鼓动,决定离家出走,却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存在的意义。对虚无的恐惧让她重新回到丈夫身边,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幸福、自由等都必须由与他人的关系来界定而郁郁寡欢。门罗借着这个小故事展示了自己对主体性伦理和他者伦理的双重反思:主体性伦理强调个体绝对的理性和意志,从而演变为对主体的压迫;这种话语被解构后,个体丧失了存在的基础,生命变得虚无而孤独;他者伦理或许可以消除单子式的孤独感,在实际的生活中却可能让个体尤其是女人失去自由。

一、主体性伦理的幻灭

“主体性”是二十世纪西方伦理学论战的关键词。各种争论的焦点都在于是否要维持那个理性、自由、能够控制自身命运及周围世界的人类主体。此“主体”的基础是笛卡尔的我思主体,后经过康德自律伦理的修正,强调人的绝对理性,要求个体运用自己理性认知和理性抉择的能力,克服周围的环境,成为强健的意志主体。它在二十世纪受到批判,一方面认为它构成了理性主义主体征服一切的基础①这类质疑主要包括:对真理意志的批判、对本质主义包括本真存在(authentic being)的质疑、对人类征服欲的否定。“主体”一词的定义逐渐多样化,本文涉及的主要有弗洛伊德的自我(ego),夹在本我(id)与超我(superego)之间,调节两者;拉康的语言主体,由大他者(the Other)即语法规范或象征秩序建构,本质是虚无;列文纳斯的非主体(non-subject),处于与他者的关系中。,另一方面也怀疑其可行性:“我们的社会神化‘独立’和‘自主’等概念,完全忽视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们这是不现实的,无法实现的”[1]。然而,消解主体性话语却可能通向极端的虚无主义。到了世纪末,人们开始寻找一种既可以消除主体的征服欲,又可以克服存在的虚无的伦理学。于是列文纳斯的“他者伦理”受到关注,强调与他人关系的第一性。然而,个体尤其是女性是否因此获得幸福仍然是个问题。《逃离》就提出了此问题,展示了女性在当下面临的伦理困境。

小说中,卡拉面临的现实是自我意识-主体性的缺失,从而失去了对命运的控制。故事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各种“革命”包括女性主义运动的高潮已经过去:那个经历了各种运动的诗人,已经失去了创作的激情和生命的活力。他的死标志着各种反叛(诗歌、大麻、街头运动[2]12)的终结,也意味着生命力、抗争和个人意志的衰落。在这个后革命的时代,卡拉面对着生活的窘困和丈夫的暴力。故事开始时,主体性伦理已经破灭:两人生活在残破的“易变之家”里[2]8,丈夫也无修复的打算,意味着主体意志的死亡;夫妻间的交流出现障碍,对话短碎且充满冲突;性生活失去了激情,需要外部的刺激;两人与父母、兄弟、友邻的相处也不算和睦;与自然也不是特别亲密(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并不随着人物的情感变化而变化)。

卡拉生活中所有的伦理关系都出现了问题,而这恰恰是因为她的主体性的缺失。这在情节上表现为她无法控制自身的命运,甚至缺乏掌控的意愿,在叙事上则表现为她无法占据主导权。就情节而言,卡拉虽然对丈夫不满,却从未竭力反抗。她在西尔维娅的鼓动下仓促决定逃跑,可一日之后就回来了。叙事模式,尤其是叙事者对待她和西尔维娅的不同态度,也显示卡拉缺乏掌控权。卡拉第一个出场,是叙事的主要对象,却从未控制叙事的主导权。作者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方式,描述卡拉对西尔维娅的观察。但叙事者却不是完全通过卡拉的眼睛来观察的,而是一边观察和叙述卡拉的行为,一边与她争夺介绍西尔维娅的权力。在这三重的观察和被观察的关系中,卡拉从未占据主动性。首先,她始终是全知的叙事者观察的对象;其次,叙事者随时会剥夺她的观察权;再次,她观察西尔维娅的方式恰恰暴露了自己在人际关系上的弱势。

在第一、二段中,叙事者还是通过瑟缩的卡拉来观察西尔维娅的,第二段段末甚至出现了卡拉的个人愿望:“但愿不是她。”此愿望却非一个意志主体的积极命令,而是消极、被动和祈使的,竭力否定即成的事实,且诉诸了第三者的力量。第三段一开始,叙事者干脆否定了卡拉的愿望,抢夺了她的观察权,说道“就是她。”之后,叙事者开始直接描述西尔维娅:“贾米森太太抬了一下头......”[2]3卡拉的眼睛作为中介消失了。虽然叙事偶尔会用自由间接引语,通过卡拉的思绪把其引入叙事中:“贾米森太太在跟这样的路况死死纠缠时,表情总是这样的”[2]4,却再未归还她观察和评价西尔维娅的权力。即便是在她自己对西尔维娅的观察中,卡拉也没有占据上风。她的行为是被动的,她并不希望西尔维娅回来,这样可以推延丈夫逼迫她去执行的敲诈。故事违背了她的意愿,她被迫接受事情的发生,被迫看到西尔维娅再度进入自己的生活。她对后者的观察也非大胆、积极的,而是被动、退却的,躲在谷仓的门后偷窥,害怕后者看见自己。后者却占据着她的思绪,让她胆怯、不安而焦虑。

叙事者对待西尔维娅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是自由、自主的主体性的象征,一出场就有了确定的身份,全称的姓和名(卡拉夫妇没有姓),显示她是个独立的个体。此个体正在坚定地与恶劣的环境抗争,描述她的都是进取的、控制性的语词,如“竭尽全力”、“操控”、“决断”、“下狠劲”、“死死纠缠”等。她的积极和主动让卡拉“不禁往后缩了缩”[2]4。被观察的对象反而占据了主动权,让观察者紧张。轮到西尔维娅观察卡拉的时候,情形却截然不同:一旦她和卡拉面对面,西尔维娅便占据了观察者的位置,兴致盎然地研究着卡拉的行为,邀请(要求)她坐下,聆听自己的故事,接受自己的礼物,暗自思考该把两人的关系导向何处。叙事者在全知地介绍了这个小桥段的背景后,就把叙述权交给了西尔维娅:她主动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近乎独白;行文用了直接引语,语句轻快、段落连贯;她一开口就是“我”,有着明确的自我认知,也非常清楚和自信自己的审美、性取向和好恶。

这与卡拉的说话方式完全相反。全文从未出现过卡拉的独白。在商讨逃离之前,她的言辞都是关于西尔维娅、诗人、克拉克等他人的。她唯一表达自己意愿的便条,也因紧张而出现拼写错误,语句颇具意味:“我已经消失。我将完全被写(all write)”[2]27。卡拉与西尔维娅在一起时,总是后者占据话语的主动权,开启话题并推进谈话,用语词支配对方。留意到卡拉有心事,西尔维娅迅速转变为分析师,占据了卡拉超我的场所,提问并引导卡拉寻找答案,最终做出了逃离的决定。她对卡拉说:“听我说,你听我说,”强调自己话语的权威,然后又说“你似乎已经想好了”[2]24,暗示这是卡拉的自我决定,其实却是她的话语作为超(出卡拉的自)我的强制。她的“存在”让卡拉感到“安定而健全”,赋予她“理性”和“自尊”,即主体性,让她获得了一种“不熟悉的自信”,甚至“成熟的幽默感”[2]31,于是有了逃离的决定。

依附这个外在的超我,卡拉猛然开始大量使用“我”字[2]25-26,尝试着确立自我身份,强调逃离就是自己的意愿。然而,西尔维娅把一套中产阶级知识女性的外衣套在作为劳动者的卡拉身上,卡拉却还是只能“在自己的鞋子里”[2]25,31,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在两人的对话中,卡拉的语句仍然破碎且多为附和,始终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很多时候还被第三人称叙述代言了,把她的话语变成了西尔维娅的观察和思绪[2]21-25,暗示了那种新建立起来的主体性的虚假。在西尔维娅的影响下,卡拉变成了行动者,却忽视了自己根本不愿意或者无法成为行动者。她甚至不敢直接通知丈夫自己要离家出走了。她最多只是一个代理者,代理西尔维娅的意愿,与克拉克要求她代理实施敲诈如出一辙①主体性意味着“有人想把自己的存在强加于世,用自己的存在占据世界”,自由可能变成“支配和剥削他人的自由”,这是主体性或“自由的病症”。Eric S.Nelson,“Against Liberty:Adorno,Levinas and the Pathologies of Freedom,”Theoria(June 2012,Vol.59 Issue 131)65.。所以,一旦离开西尔维娅构筑的心理空间,卡拉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娅)的期待。”她要“让贾米森太太失望”了[2]31,但不是为了反抗那个外在的超我,而是因为无法达到其要求。

二、后主体的伦理空白

或许对于2004年前后的门罗而言,主体性本身就是一种虚构,无法实现的神话。小说集《逃离》的叙事多采用反高潮、反浪漫、反自我中心的手法,哪怕故事发生在各种运动高涨的时期。以关于朱丽叶的三个短篇为例:《机缘》中,在女性主义运动高涨的1965年,朱丽叶逃出压抑的日常生活,去见在一个死亡场景中邂逅的情人,先遇到的却是情敌;《匆匆》中,朱丽叶带着新生活和新生命去看望父母,见到的却是生命的流逝与代际的隔阂;《沉寂》中,朱丽叶正当事业鼎盛,却经历着丧偶和女儿出走的创痛。家人过世、配偶不忠、朋友背叛、子女离去…个体总是被动地被卷入伤痛中却无能为力。门罗在书写女性的这些体验时,则回避了事件发生时的戏剧化现场,只是通过她们(经过修复)的记忆娓娓道来。这种反高潮的手法逃避创伤,也让伤痛显得绵长而无法治愈,突显了主体性的匮乏。女性在当时无法控制事态,说明她不是强大的意志主体,其后的哀悼则阻碍了主体性建构的完成②哀悼是哀悼者放弃对逝者的依恋的过程。只有当哀悼完成,哀悼者区分并接受逝者已去的现实,自我才能获得自由。Lerner.L.Scott,“Mourning and Subjectivity,”Diacritics(spring 2007,Vol.37,Issue 1)40-53.但卡拉或朱丽叶都未完成此过程。卡拉始终没有弄清弗洛拉的下落,朱丽叶则未能参加伴侣的葬礼,没有机会完成哀悼,对女儿的离开也是如此,永远停留在对他们的记忆与依恋中,陷入忧郁症。。

门罗也没打算赋予其笔下的人物那种主体性,她只意在揭示存在的伤痛:主体意志根本无法抵挡生活-生命的无常。《逃离》本可以写成关于主体性建构的故事,情节却在即将走向高潮时急转而下:卡拉选择了放弃,被迫的放弃。这于她是一种伤痛。更大的伤痛在于她逃出了日常生活,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落脚点。她无法找到生命的锚定点,来确定自己的存在,某种本质性的存在是主体性的基础,没了它,“主体性”就变成了话语虚构③西尔维娅的强大也是虚幻的:她憎恶久病的丈夫,在其死后立即清除了有关他的一切痕迹,也知道丈夫瞧不起自己写的诗,却从未想过要逃离。在某种程度上,她其实是在借助卡拉完成自己的愿望。。然而,抛弃这种虚构却可能给主体带来更大的伤痛,因为他因此遭遇的恰恰是存在的虚无。这就是卡拉面临的困境。

西尔维娅赋予卡拉一种虚假的主体性,可一旦离开它,卡拉立即感到强烈的恶心,一种存在于世却缺乏归属感的存在主义的恶心。她在路上,周围的人群却没有在意,自然也没有给她安慰。她要客居他乡,却发现自己“无法在彼处生存”,“无法在彼处存在”[2]34。这恰恰是因为她无法在此处存在,在她(本质)的自我中存在。她想起了母亲说的人对“更本真的生命的需求”[2]33。可是自己的本真生命是什么?卡拉并不清楚。贾米森太太希望她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卡拉却发现自己因此而“迷失”[2]34。因为西尔维娅“期待”的恰恰是她曾经想逃离的生活。她回到了第一次逃离的地点:那时她逃离中产阶级的父母,唱着《吉普赛恋人》,奔向爱情,奔向诗意的生活。现在她披上了中产阶级的外衣,逃离(不再诗性的)日常生活,奔向一个不属于她的外部世界。在这个外界,她无法找到栖居之处:那种强加的主体性从未成为她存在的依托,她也无法从其他的地方找到存在的意义或归家的感觉。

这让卡拉恐惧。回归对丈夫的依附便成了克服恐惧的手段。丈夫曾经是她生活的“建筑师”,在她逃离的时候,“仍然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存在之根,卡拉只好选择再次成为“俘虏”,“顺从”丈夫[2]32-34。她需要与丈夫的关系来对抗那种无根状态。她从未拥有某种“本真的”生命存在,所以只能依附,要么依附一个它在的超我(西尔维娅),要么依附一个他者或非我的存在(克拉克——他是一个“自我不确定”[2]37的人,一种本我(id)式的存在,叙事强调的是他的性能力和暴力)。两者都是卡拉用来填补内在不足的外在的力。她的自我总是被他者①他者有两种,一是大他者(the Other),即理性、意识或语言规范,一是小他者(the other),即本能。占据,始终是不成熟的“女孩”或者“跛鸭”[2]22-25。然而,克拉克直接剥夺卡拉的自我意愿,西尔维娅则赋予卡拉虚假的主体意志,后者却比前者更具欺骗性:前者明显暴力,容易导致反抗;后者则隐性强制,让人自觉服从。在西尔维娅的鼓动下,卡拉突然大增使用的“我”,与其在与丈夫对话时偶尔使用的“我”意谓完全不同。在后者中,卡拉称“我”,是为了反抗克拉克,是在抵制对丈夫的依附,因此也是在确立自我。尽管卡拉常常妥协,但是当她对丈夫说“别告诉我我是谁”时[2]11,却是对那种明显的、剥夺性的压迫的反抗,即便这也是一种临时的、不稳固的主体性。西尔维娅规避了直接的对立,却把自己的意愿写入卡拉的意识,让其直接与自己同一,变成了自己意愿的代理者,失去了警觉和反抗能力。这对卡拉的伤害更大。所以,再次出现的弗洛拉对西尔维娅更有敌意,而结尾处卡拉勉强和克拉克生活在一起,与西尔维娅却再无来往。

三、他者伦理的危险救赎

故事结束,卡拉回到了与丈夫的关系中,却并未因此获得幸福。这也让读者开始反思另一种伦理理想,即“他者伦理”。为了克服主体意志的强权,列文纳斯强调与他者的关系的第一性——先于主体性的建构:主体处于与他者面对面的关系中,他人的脸“组织并规定”主体。因此主体应该“施与且服务于”他者[3],作个好客的人:“主体性即好客,即欢迎他者”[4]。他用“la femme”(女人、妻子)比喻好客性,强调“我”对与他者的关系的责任先于“我”宣称自由的要求。同时,他者也被比喻为“寡妇、孤儿或外来人”[5],只能被动地抵抗主体对自由的欲望。主他双方都被去权力化,“我”却从根本上具有了对他人的责任。这是否会带来主体及他者的双重福祉?答案却未必如此。其一,考虑到自现代性以来的主体伦理的传统,必然会问及此问题:“我”如何在与他者面对面的关系中仍然保持为“我”;其二,列氏所作的是现象学的诠释,“他者”其实是与主体意志相对的对象,就伦理学而言,“他人的脸”被简化为群体整体,并未触及日常生活中人与人的交往;其三,列氏用la femme 比喻对他人的责任,似乎因循了“贬低和物化女性的传统”[6],强化了女性的照顾职能,要求她放弃被女性主义运动唤醒的自我意识,这样只会让她窒息。这就是卡拉回家后面对的僵局。

卡拉放弃了个体自由,保持为他人的“妻子”,却被困在与丈夫不对称的暴力关系中。起初,那是爱欲关系,两人有过短暂、和谐的性生活[2]43。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关系却变成了责任上的配合[2]46。卡拉依然停留在这种关系中,却因此丧失了定义自己的幸福、自由和情感的权利。她对此不满,却未做任何反抗:在卡拉阅读西尔维娅的来信时,后者代言卡拉的幸福和自由的部分转为间接引语,第三人称的称谓显得异常突兀,暗示了卡拉内心的不满(烧信的行为强化了这一点)[2]44。不满来自卡拉残存的自我意识,但她极力压制了其增长。叙事强化了这种压抑,没有给卡拉辩白的机会,让她重新诠释或定义“我”(的幸福)。事实上,整个叙事中卡拉基本处于失语状态,总是别人在讲述她的故事、定义她的存在。只有当卡拉沉醉在那个虚幻的“我”中想象逃离后的未来时,叙事才用了第一人称直接引语。卡拉的过去和现在全是他人代言的。

从中我们也看到了“他者伦理”的僵局。2004年,也即《逃离》出版的同年,巴特勒重新诠释了列文纳斯,把那种现象学的关系解释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双重的关系:一是肉体上的联系,一是他人的话语对主体的建构。肉体上的联系是一种暴力关系,让我们意识到人人都拥有易受伤害的身体:“皮肉把我们暴露给他人的凝视、触摸和暴力”[7]26。暴力“是人类易受他人伤害的原始脆弱性最恐怖的暴露方式”[7]29。肉体的脆弱性是对主体意志的威胁。另一种威胁来自他人的招呼(address):招呼建构了“我”。当他人问及“你是谁”时,我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尝试回答“我是谁”这个本体论上的问题。我的主体性产生在我的讲述中,但“被他人把握和拥有先于一切自我构形”[8]。然而,作为主体建构的先决条件,招呼却不为我所拥有,因此危及我的自律性,“剥夺”了我,同时让我具有了对他人的责任。在这种先在的、暴力的、不对称的关系中,我是一个受虐者。巴特勒想通过那种受虐关系来消解主体意志。

然而,当比喻意义上的暴力变成实际的暴力时,作为la femme 的“我”却变得无能为力,因为她必须停留在那种先于她的个体性的关系中。小说结尾处,克拉克的暴力倾向并未得到解决,卡拉却放弃了自我,不再与丈夫冲突①作为照顾者,卡拉很难坚持“独立”和“自主”,这也是当代女性面临的伦理困境。Amelia DeFalco,“Caretakers/Caregivers:Economies of Affection in Alice Munro,”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Vol.58,Issue 3,Fall 2012)377-398.。这让她觉得“肺里某个地方有一根致命的针”[2]46。西尔维娅搬走了,那种外在的可依附的主体性不存在了。卡拉也找不到自我了,甚至遏制了寻找关于自我-弗洛拉的真相的欲望——主体性产生在这种欲望中②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把其诠释为对自我意识的欲望,它催生主体性。参见G.W.F.Hegel,Phenomenology of Spirit,trans.,A.V.Miller(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弗洛拉象征着卡拉的自我,与西尔维娅式的超我不同,她是卡拉的“同志”[2]9。弗洛拉开始是克拉克的宠物,后来开始疏远他,与卡拉更亲密,暗示卡拉的自我离开了与克拉克的关系,回到了自己身上。再后来小山羊失踪了,因为卡拉越来越习惯于放弃自己的意愿,以维持夫妻关系。当弗洛拉瘸着腿出现在卡拉的梦中时,嘴里含着红苹果,说明了卡拉对自我的渴望。这个自我是残缺的,却是真实的。在第二个梦里,弗洛拉暗示卡拉逃跑,成为后来逃离的引子。

卡拉渴望独立、自由的自我,却始终没有找到,才会有出逃后的虚无感。在故事的结尾,她放弃了寻找,用与他人的关系置换了对自我意识的欲望。当弗洛拉健全、欢快地从光线和雾气中巫术般的出现在克拉克和西尔维娅面前时,她变成了来自“天外”的小白(绵)羊,准备牺牲自己的“耶稣基督”[2]39。事实上,卡拉一直都是献祭的对象,要么是超我的祭坛,要么是与他者关系的神殿。她让西尔维娅和克拉克成为“我们”[2]40,“在人性中结合”[2]45,他们的“人性”却需要卡拉牺牲自我来成就。卡拉隐约意识到弗洛拉被克拉克杀死了,扔进了远处的树林(她的无意识)中,却只能抵制要走进那片树林的“诱惑”,不敢、不愿也无法去揭开有关弗洛拉的真相。这种“知识”[2]47在生存的层面会暴露她所依附的关系的暴力性,在存在的层面会揭示她的自我的缺席。现在她的身份只能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定义,克拉克只用“我妻子卡拉”称谓她,并不承认“我妻子是个人”[2]38。

当卡拉逃离与他人的关系追求个人自由时,她是缺乏安全感的;当她回到与他人的关系中变成不自由、去个体化的依附者时,她同样不快乐。故事却到此为止,把卡拉留在了主体性伦理和他者伦理的夹缝中,找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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