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中西文化观
2014-08-15刘慧
刘 慧
(安徽新华学院思政部,安徽 合肥 230088)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的思想启蒙者,在文学、史学、政治、教育等领域卓有建树,其言论思想启发国人的革新思想,在当时的社会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以文化领域来说,一代热血青年衷心感激他传播西方进步文化,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革命火种,而不少名重一时的学者,也以任公门下为兴,一再叨念这位才华横溢的导师把他们引进了中国文化的宝库。梁启超对中西文化的看法在不同的时期有所侧重,人们毁誉交加的“多变”,正是他毕生不断上下求索的记录。因此,剖析他关于中西文化的基本观点,对深入了解梁启超及其民族文化建设问题不无裨益。
梁启超从卷入历史风云之际起,在文化问题上便高举中西结合的大旗。他在1896年《西学书目表》后序中写道:“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1](P38)纵观梁启超文化探索的轨迹,他的中西文化观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维新时期、海外流亡时期、欧游归国时期。尽管不同时期对结合内容的诠释有所变化,但大体上说,他是一直坚持中西学结合的。
一、维新时期
与同时代知识分子一样,梁启超早期接受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不知其外“更有所谓学也”[1](P375)。青年时,追随康有为鼓吹维新变法,先后受康有为的“公羊三世说”、“大同说”,严复所译《天演论》、傅兰雅的《格致汇编》、麦肯西的《十九世纪史》等书的影响,文化观发生了迅速的变化。中西两种类型的文化同时熏染了青年梁启超的思想面貌,中西文化的碰撞同时影响着梁启超,他既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价值理念,也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
戊戌维新变法时期,梁启超任《时务报》主笔,发表了《变法通议》和《释革》等文章,以西方资产阶级进化论为武器,以犀利的文笔宣传维新变法的思想,由此成为名动中外的维新思想家。他认为阻碍中国社会进步的根源在于“旧学”,“旧学之蠹中国,犹附骨之疽”[1](P35)。中国贫穷落后的原因正在于此。他揭露并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带给民族整体性格的负面影响:“西人明达,华人固陋;西人奉法,华人营私也。”[1](P12)梁启超主张“全变”,全面引进“西学”来施行变法,“中国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败”[1](P12)。梁启超通过《时务报》大力传播介绍西学,编汇《西学书目表》,编辑《西政丛书》,倡导西学。梁启超撰写了大量的文章,全面介绍和宣传西方的新文化、新思想、新知识和新制度,解放人们的思想,力图以西方为榜样通过变法来彻底改造中国传统文化。
然而,由于从小所接受的传统文化的影响,梁启超并未完全否定中国的正统思想,其学源决定其思想的杂糅。梁启超认为“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1](P41)。关于中西文化哪个优哪个劣的问题,梁启超并没有肯定西方文化比中国文化优秀,他认为两种文化虽有差异,但也只有先后的区别。他既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要求变革,也没有完全抛弃中国的传统。维新时期可以用托古改制来概括梁启超的中西文化观,梁启超虽然大力宣扬西方文化,批评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的弊端,但不是全盘抛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主张有所改造创新,在传统文化的外衣下,学习西方文化,论证着变法的必然性。
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古代思想蕴含近代西方文化的诸多要素。西学的所为无非是秉承了往圣“礼失求诸野”之意。谈到西方议院制,他认为中古“虽无议院之名,而有其实也”[1](P32)。在谈及科学思想时,他说“六经之文,无一字不可见于用,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1](P36)。在《孟子》、《春秋》等国粹中也都包含着基本的民主思想。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维新时期的梁启超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是“既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价值理念,也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正如他自己所说,“欲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2](P97)。
二、海外流亡时期
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东渡日本,避开了在中国专制政体下的种种限制,同时有机会广泛接触西方各种社会政治思想,梁启超在政治观上发生了新的变化,政治上越来越激进。按照梁启超自己的说法:“自居东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3](P188)这一时期,梁启超推陈除旧,主张创造一种新的文化形式。
流亡日本期间,梁启超大量阅读了各类政治、经济、法律和哲学等方面的日译西书,对中西方的政治、思想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对比中西文化,努力寻找救亡图存的道路。他先后主持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大量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知识,在当时有较大影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和文化主张以西方的思想改造中国的国民性,从而达到启发民智的目的。梁启超1902年发表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论》、《新民说》和《新民议》等文章向国人传播西学,倡导开民智、兴民权。在此期间,梁启超与孙中山革命派接触,受其影响,一段时间倡言破坏、革命之说。梁启超宣传西方自由、民权、民主思想,主张全面学习西方的政治思想文化理论,改变国人陈旧的观念,认为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出路,才能走向富强。
梁启超宣传西学,自觉地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系统深入的评判,对以儒学为代表的旧理想、旧道德、旧习惯展开了全面批判。他认识到,中西文化有着本质的区别。他说:“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非谓政府畀民以权也。”[1](P304)他也认识到中西文化有着本质区别的原因,是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历史和宗教等环境下形成的。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民族积淀出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中西不同的文化铸就了不同的国民性格,梁启超从此入手更深刻揭示了中国积弱的原因——中国的封建文化、专制制度。梁启超为号召国民革故鼎新,大力倡导破坏主义,对中国文化的弊病国民劣根性进行了首倡性的揭露和批判,他指出国民不仅存在身奴的现象,还存在心奴的传统,要想获得自由,只有除却“古人”、“世俗”、“境遇”和“情欲”等四种奴性。
在宣传介绍西方文化、评判中国传统的同时,梁启超的目标是实现中西文化的交融。1902年,他发表《新民说》“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1](P207),把新国民视为强国的首要任务,主张用西方新思想来改造中国的国民性。梁启超说:“余为新民说,欲以探求我国民腐败堕落之根源,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厉、自策进。”[1](P391)“欲强吾国,则不可不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1](P212)。梁启超从更深刻的文化层面上来判定中西文化的价值地位,这个时期虽然西方的文化在梁启超思想中占主要地位,但他仍主张把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和政治学说导入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思想文化中,他在《新民说·释新民之义》中提出:“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两者缺一,时乃无功。”[1](P211)通过阐述新与旧的关系,意指在改善和培养国民性时,既要提炼继承传统文化的精髓,又要吸收西方文化新的精神,两者是缺一不可的。梁启超并没有完全抛弃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而是试图改造中国的传统文化,要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主张国粹成为新文化的一部分。
这一时期西方文化在梁启超的意识里处于优势地位,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使其新民思想依托着中国文化的本根,“大抵一社会之进化,必与他社会相接触,吸受其文明而与己之固有文明相调和,于是新文明乃出焉”。他坚持中西文化相互融合,意欲创造出一种新文化。“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伢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迎亲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4](P219)。以中国文化遗产精髓和西方文化互补,中西文化渗透交汇,以西方先进文化的新鲜血液注入中国传统文化以促进变革创新。
三、欧游归国时期
一战结束后,梁启超到欧洲考察,目睹了欧洲的破败现象,看到西方文化的弊端,转变了对西方物质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认知,一反先前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反而强调应树立对传统文化的信心,用中国文明前去拯救西方,实现东西文化的调和。
梁启超到达欧洲时,正值西方文化危机暴露之际,“考欧洲所以致此者,乃因其社会上政治上固有基础,而自然发展以成者也。其固有基础与中国不同,故中国不能效法欧洲。在此百年中可谓在一种不自然之状态中,亦可谓在病的状态中,中国效法此种病态,故不能成功”[3](P900)。在《欧游心影录》一书中,他对科学万能的理论提出严厉的批评,宣布“科学万能之梦”已经破产,“这回全世界国际大战争,其起源实由于此;将来各国内阶级大战争,其起源也实由于此”[1](P721)。欧洲之旅他发现科学并没有给西方社会带来期待中的理想天堂,相反得到的是许多灾难,信仰破灭,重新坚定了梁启超对中华文明的信念。他在祖国文化遗产中挑选什么用以济世呢?他提倡以中国哲学的圆融精神实现心与物(主观和客观)、灵与肉(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理想与实用、科学与宗教的一致与调和。意欲在这类哲学思想指引下,以和谐的发展取代生存竞争带来的分裂和对抗。梁启超还企图用孔子的“均无贫”的主张比附社会主义去纠正资本主义的偏颇,防止对物质的过分追求和劳资的激烈冲突。他重新审视被他猛烈批判的中国文化遗产,以东方文化济西方文明之穷:“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我们在天的祖宗、三大圣和许多前辈,眼巴巴盼望你完成他的事业……”[5](P428)
尽管此时期,梁启超把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保护对象和济世良方,主张振兴中国文化,光大中国文明。但梁启超对西方文化的开放态度始终未变,在《欧游心影录》中,尽管他说欧洲“科学万能的大梦”破产、“物质文明破产”,但他注释说:“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5](P410)强调不要迷信科学万能,但并不是反对科学。梁启超仍以大量的篇幅介绍西方文化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以理性的态度审视西方文化,他肯定西方自由思想,“欧洲百年来物质上精神上的变化,都是由‘个性发展’而来,现在还日日往这条路上去做”[5](P414),对比西方,中国社会却“有一个模子,将中国人一式铸造,脱了模就要在社会上站不住……天赋良能绝不能自由扩充到极际,近来中国人才智不逮欧西,都是为此”[5](P418)。中国国民缺少的就是发展个性,所以,要学习西方文化发展个性,“要个性发展,必须从思想解放入手”,而要思想解放,只有通过自由批评,“欧洲现代文化不论物质方面,精神方面,都是从‘自由批评’产生出来”[5](P419)。他对比中西文化的本质精神,希望中西文化互相取长补短,相互作用从而演变成一种新的文明。“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6](P35)。
本来一心想到欧洲借鉴的梁启超亲历了战争给欧洲带来的破坏,发现西方文明并非完美无缺,重新审视西方的文化,举起中国文化再评价大旗。但他并未一百八十度地转为国粹派,全盘否定欧洲已经取得的成就,拒绝一切外来文化。他既反对墨守成规坚守中学,又批评沉醉西风全盘西化。在对这两个极端的批判中,他强调“还有很要紧的一件事,要发挥我们的文化,非借他们的文化做途径不可。因为他们的研究的方法,实在精密”[5](P428)。梁启超设计出新的文化模式:“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来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到他好处。”[5](P428)由此可见,梁启超坚持中西文化融会贯通,提倡建立亦中亦西的文化观。
梁启超的中西文化观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内容,对西方文化由崇敬多批判少的仰慕到认识到西方现代文明的缺点,对中国文化由批判到赞扬民族自信不断地加强。梁启超在不同时期对中西文化褒贬不一,侧重点有所不同,但他站在民族平等的角度一贯是主张中西文化的结合。梁启超在国内时主张中西贯通,在海外流亡时侧重西学主张结合,欧洲考察接触了欧美文化后侧重中学主张化合,他的中西文化结合论带有创造新文化与造福全人类的鲜明意图。
[1]吴嘉勋,李华兴.梁启超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2]梁启超,撰,朱维铮,导读.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4]夏晓虹.梁启超文选:下册[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5]夏晓虹.梁启超文选:上册[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6]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