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背后的文化向度——马尔克斯文学观述评
2014-08-15唐希
唐 希
(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加西亚·马尔克斯无疑是魔幻现实主义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如果说他之前的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阿莱霍·卡彭铁尔和乌斯拉尔·彼特里还仅仅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思潮的探索者,胡安·卢尔福以《佩德罗·帕拉莫》奠定了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风格,马尔克斯则以《百年孤独》确立了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真正典范。作者曾说:他写这部长篇小说的初衷是要为他童年时代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的归宿”[1](P407)。小说描写农村小镇荒凉的景象、移民现象和农业开垦,殖民统治的过程以及独立斗争、党派纷争、内战和新兴工业在哥伦比亚的兴起等现实主义的内容,但作者同时将大量的神话传说、圣经故事和虚构等因素联系在一起,使故事似是而非、扑朔迷离、荒诞怪异、不可思议,呈现出与传统现实主义截然不同的表现方法,因而被人称作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性作品。但马尔克斯并不赞同这样的评价。他不喜欢人们给予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桂冠,认为这是人们对他的创作的曲解,特别是欧洲学者给他的作品所界定的“魔幻”与“幻想”的创作风格,委实是对拉美文化的一种误解,这是文化上的排他性所带来的认识偏见,是对他的作品的根本性误读。马尔克斯认为,他的创作毫无疑问地应当属于现实主义的文学范畴,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将自己的文学理论观点集中在《也谈文学与现实》、《番石榴飘香》和他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因此,我们研究马尔克斯的文学艺术观点,除了需要了解作者本人的文学理论主张,还需要结合作者的代表性作品,寻找作者在文化认知上与西方批评话语相背离的原因所在。
概括马尔克斯主要的文学理论观点,笔者认为主要包含这样四个方面的内容:
一、模糊手法的生活观
创作源于生活,可以说是马尔克斯最基本的文学观点。马尔克斯认为,他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坚持和体现了这一传统的创作原则。他最具影响力、曾经引起拉丁美洲“一场文学地震”的《百年孤独》这部长篇小说,尽管有人将之尊誉为当代的《唐·吉诃德》,但是作者的故事叙事却并非像《唐·吉诃德》那样虚幻或光怪陆离,它正如作者自己所指出的,这是个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关于哥伦比亚一个叫马孔多的小镇上的普通人的生活图景,小说本身就是针对历时长达百年之久的落后的哥伦比亚农村生活的剪影。作者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1976年世界十大优秀书籍的《族长的没落》,同样是以拉美的现实为依据,而非凭空虚构。作者以犀利的笔锋,将一个阴险、虚伪、奸诈、残忍、多疑、好色和昏庸的暴君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在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作者借助格兰德大妈的形象,影射美国势力在拉丁美洲的削弱;借助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活动,宣告这是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的洗礼,小说中充斥着浓郁的拉美现实情结。在中篇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作者为了真实地再现当时的生活场景,采用了新闻采访式的记录手法。这部作品甚至被人视为脱离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轨迹,其中不仅毫无“魔幻”可言,所采用的类似新闻报道的表现形式,亦像是一篇报告文学。为此,有人将马尔克斯的小说分成两种类型:一类是以虚幻为主,即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如《枯枝败叶》、《百年孤独》、《族长的没落》等;另一类是以纪实为重点,如《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一个遇难者的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后一类创作中的现实主义色彩自然无可怀疑,但即使是被称为“魔幻”的第一类作品,马尔克斯亦坚持认为它们依然属于现实主义的范畴,它是作者采用“模糊”的手法,所反映出来的神奇的东西。在关于“魔幻”与“虚幻”的问题上,马尔克斯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现实主义立场,强调他“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2](P39),他称自己的小说“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2](P48), 《百年孤独》等被人视为“幻想”的作品,毫无疑问地属于现实主义的作品。
然而,人们把马尔克斯推上魔幻现实主义代表的最高峰,确实也是得到广泛认同的事实。而且魔幻现实主义这样的术语,已经成为文学批评家们研究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那一类作家约定俗成的重要标志之一。尽管如此,马尔克斯对这样的评价却毫不领情。在作者的眼中看来, “魔幻”与真正的现实还是有差距的,它其中所包含的“虚幻”与“幻想”的成分,使它脱离了现实主义的轨道,这样的作品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的创作。特别是“魔幻”所带给人的那种怪诞的感受,既不可认识,又不合情理,它们使“现实在作者的虚构想象中消失了”[3](P422)。马尔克斯坚持创作指导思想上的现实主义传统,反对西方批评家针对以他为代表的拉美作家而提出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批评术语,认为在对待“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同样的文化现象的问题上,拉美作家与西方的批评家们有着文化认知上的巨大差异,那些在西方批评家看来是“魔幻”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对拉美的文学和文化以及社会变革所持有的误解和猎奇的态度;而这些在拉美的作家看来,恰恰就是最现实的东西,是拉美的人民和作家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既然如此,对风靡于当代的这股拉美文学现象,倒不如用现实主义来冠名更为准确。因此,马尔克斯在《两百年的孤独》一文中这样表达自己的创作主张:为了解释小说当中所发生的现象,“他们还找到了神奇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术语,但对我来说,这就是现实主义,我认为自己是社会现实主义者。”[4](P8)作者公开表达了自己关于小说创作的文艺理论主张,阐释了自己自始至终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判断。
其实,从作者的经历中,亦很好地说明了他所坚持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作者认为他的创作是以亲身经历的事实为蓝本,在这些亲身经历的事件的基础上,融入拉美社会历史的特有风貌,即用现代主义的荒诞的叙事方式,来表达在拉美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现实生活。因此,马尔克斯坚持认为,如果没有这些亲身的经历作为创作的基石,“我可能连一个故事也写不出来”。甚至有批评家这样认为,马尔克斯将自己一生的经历都用在《百年孤独》这部鸿篇巨制的准备之中,它包括资料的收集、个人经验的积累和发生在作者身边的故事的积淀。其中,作者将母亲为了爱情,冲破豪门家庭的阻挠而弃家私奔的情节,作为小说《百年孤独》的基本情节线索;将父亲和母亲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写进另一部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将他所经历的美洲殖民统治的兴衰作为小说《族长的没落》的基本框架等,无疑都增添了作品的现实主义色彩。
二、超越传统的典型观
马尔克斯认为,作品中的现实是经过提炼和加工而形成的,艺术对于生活的反映,绝非简单机械的“摹写”。他广泛借助后现代的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巧妙地将新的时空观念和印第安传统的时间轮回观与生死观结合起来,使小说在形式上的表现更加丰富多彩。他在创作中广泛使用虚构想象、艺术夸张、暗指影射、借喻象征、预言预示、神话典故、荒诞描写、轮回和重复等现代主义或后现代技法,为表现哥伦比亚及整个拉美的历史与现实的内容服务。他在《百年孤独》中,选择了哥伦比亚农村的典型环境,所展开的故事在该国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都可以找到依据。例如: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在哥伦比亚农村开辟香蕉园;香蕉工人大罢工以及罢工工人惨遭屠杀;又如自由党与保守党之间的纷争等,这些内容作为故事的主线,作者都做了如实的交代。但是,马尔克斯对这些真实事件和环境的描写,又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有着很大的不同,人们很难将它与传统的典型化描写联系起来。如对小说中那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作者赋予它多重的含义:它是一个香蕉种植园、一种树、一种赌博和一个小镇,而它也因为指涉的不确定和“戏仿”手法而带上了浓郁的后现代色彩:我们可以认定它是香蕉园,因为它是联合果品公司最大的种植园;或认为是一种树,因为它源于非洲,是非洲黑奴将这个关于树的词带到加勒比地区的;或是一种赌博,因为它是一种原始的博彩游戏;或还是一个小镇的名字,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杀人后逃往定居的一块滩地。而围绕着这个小镇,作者展开了哥伦比亚农村百年兴衰的生活画卷。在人物的关系上,作者用了极富戏剧化的手法,勾画出阿卡迪奥和奥雷连诺两类不同的男性形象:前者性格内向、胆小、聪明但身材高大;后一类人性格外向、好动、胆大但眉目清秀。将女性分为精力充沛、有见识的能干的一部分人和幼稚、无知、不成熟的另一部分人。并围绕着这些人物的性格命运展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线索。在故事情节的发展方式上,马尔克斯将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曾经做过的关于时间的实验,即将美国小说家多斯·帕索斯在作品中把一切都视为过去,福克纳把一切都安排在进行当中,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将口吻定格在将来的做法,同时结合进自己的创作中,用上述三种时态组成轮回的圆圈,借以表现拉美百年孤独、贫穷、落后和封闭的社会现实。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作家采用影射的艺术技巧,用“大妈妈”指代美国势力,用她的死,暗指美国势力在拉美统治的结束。有评论家认为,如果说《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不只是指一个村镇,它影射着哥伦比亚农村,甚至全国的情况,那么,《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马孔多,则不只是指一个庄园,它更是整个拉丁美洲的化身。作者正是使用了这种艺术上的高度浓缩和概括的手法,方才使作品以小见大,由此及彼,表现出强烈的艺术张力和奇特的形象视觉效果。
马尔克斯强调拉美社会生活的丰富多彩,但他更加注重文学作品的艺术加工。他本人就极为赞赏墨西哥诗人帕斯关于“诗的创作是从对语言的粗暴践踏开始的”论断,他在《族长的没落》中以对这一断言的支持向读者证明书中是充满了诗的艺术气息的。他在小说中通过夸张和将时间空间故意混淆的方法,向人们展示出美洲殖民统治的全过程。在纪实性文学作品《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作者使用特殊的艺术表现手法,掺杂进类似诗歌“意象”的文学元素。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马尔克斯所强调的现实主义“和传统现实主义以典型形象反映社会现实的原则很不一样,它创造的是一种扑朔迷离、带有神秘色彩的新现实”[5](P173)。他不同意西方批评家对他的作品所做的“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的带有文化偏见的审美结论,反对他们给予自己作品的内容以“虚幻”和“幻想”的批评意见。然而,作者却不反对在作品当中使用虚构的行为,认为文学作品为了表现的需要,自然会有许多虚构。但虚构不是“幻想”,它是以现实作为基础的。作品中虚构的内容亦非虚幻出来的东西。幻想是脱离现实的想象,而“现实是最高明的作家,我们自叹不如。我们的目的,也许可以说,我们的光荣职责是努力以谦虚的态度和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现实”[6](P157)。因而,瑞典文学院在宣布作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时,针对作者在这一问题上的文化认知取向,十分审慎地斟酌出这样的颁奖词:“他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即围绕着马孔多的世界,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神游翱翔;荒诞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比拟与影射、细腻的景物描写,都以新闻报道般的准确性再现出来。”[7]从而巧妙地肯定了作者在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所做出的超越传统典型观的艺术尝试。
三、来自生活的取材观
马尔克斯作品中的神奇故事,大都取材于当地的神话和传奇般的事物。我们要了解马尔克斯所强调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需要对作家所处的拉美当时的社会状况进行了解。居住在拉美的印第安人是个神秘的民族,早在15世纪之前,他们在美洲大陆就创造了别具风格的美洲古代文化,而且分支众多,除了阿兹台克、玛雅和印加三大文化体系之外,还有中美洲的基切文化、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的契布恰文化、巴西和巴拉圭的瓜拉尼文化、秘鲁和玻利维亚的吉楚亚文化和阿依玛人文化等。发生在他们中间并流传甚广的大量的神话传说故事,为拉美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如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对话录中所说的,像他祖母这样的老的一辈人,早已将这些神话传说、人们的信仰和自然现象看成是生活当中的一部分。马尔克斯从他外祖母那里所受到的影响是,坦然地、从容不迫地述说耸人听闻的神奇故事。加之后来的西班牙文化所带来的文学“基因”,特别是受小说《唐·吉诃德》的影响,都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形成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马尔克斯曾说:“在拉丁美洲,我们一直被说成是西班牙人。一方面,确实如此,因为西班牙因素组成了我们文化特性的一部分,这是无可否认的……我们还曾经是非洲人,或者说,是混血人。我们的文化是一种混合文化,是博采众长而丰富发展起来的。”[2](P73)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广泛借助拉美的这些神话传说、圣经故事,特别是以拉美神奇和光怪陆离的超自然的事物与景象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背景和内容,强调“正是拉丁美洲这种异乎寻常的现实,而不是它的文学表现。这种现实为拉美的作家们提供了永不干涸、充满灾难和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生活在这个非凡的现实当中的一切人,无论诗人、乞丐、音乐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人,都必须尽量少地求助于想象”[8](P24),这些作家们尽可能地借助于现实,借助于拉美的民间神话传说和传统。
分析马尔克斯笔下的“神奇”现象,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拉美神奇的事物。以《百年孤独》为例,小说当中所描写的神奇事物,它们或是表现为时常出现的鬼魂故事。如邻居阿吉拉尔被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用长矛刺死,变成鬼魂经常出没在后者的家中;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女性阿玛兰塔自称见到死神等等情节,经学者考证,都是作者按照印第安人对人与鬼、生与死的传统观念进行安排的。印第安人相信“二元世界”,认为世界是由两部分或两半所构成的:一半是活人世界,另一半是死人世界,它们彼此可以往来和通信。首先,表现为将东西方神话和典故相融合。作者将《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引申到“飞毯”的描写中,将《一千零一夜》炼金的情节引入到布恩迪亚家族里的炼金活动中,将《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联系到马孔多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的情节中等等。作者在印第安的文化传统中加入外国神话传说中的精华,从而使作品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其次,表现为广泛采用具有印第安人传统意识的预言和预示。在印第安人看来,世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是有灵的,它们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律。世上某些人与某些事物之间存在神奇的感应关系,所以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神秘所在和运动规律。如作品中的奥雷连诺上校,三岁时看到厨房里有一个汤锅放在桌子上,他惊慌地告诉妈妈:“它快掉下来了”,使原本放得好好的汤锅如同着了魔般地掉到地上。有批评家认为,马尔克斯本人其实并不相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但他发现利用拉美这种迷信的传统观念能够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便毅然将之引入到小说的故事情况当中,从而使作品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另一类是拉美神奇的景物。拉美是世界上最晚开发的地区之一。当地的人们认为他们那里至今依然保存着大自然的许多奥秘,等待着人们去探索、认识和发现。这些奇特的景象同样是马尔克斯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素材。马尔克斯在《也谈文学与现实》一文中举证法国人雅维埃·马里米埃对拉美安第斯山区暴风雨的描述,以说明拉美的“暴风雨”与欧洲的大不一样。说欧洲人所认为的暴风雨,不过是闪电与雷鸣。但在拉美却是另外的情形:连续不断的几个钟头里,一道紧接着一道的闪电犹如血红色的瀑布,隆隆的雷鸣在深山中久久回荡,震得天摇地动。而这样的描写,足以令欧洲人不寒而栗了,但马尔克斯依然认为形容得还不够准确和到位。又如对大江大河的描述,说欧洲的读者充其量能够想到全长二千七百九十公里的多瑙河。但宽阔的亚马孙河,站在此岸望不见彼岸。如此等等。因此,欧洲读者脑子里的“暴风雨”和“大江大河”的概念,与拉美所见到的情形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情景。在拉美,它们能使大地颤抖,飓风能把房屋卷到天空。加上丛林、沼泽、被人遗忘的村落、大海的蓝色、飓风、尘土、炎热等等,这样的自然景观,在欧洲人看来就像“虚幻”出来的东西,但是在拉美,却绝非凭空想象出来的,它们随时存在于作者生活的世界当中,发挥着大自然的惊人威力。
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曾经称赞拉美的现实是“奇异的现实”,意思是说古巴和哥伦比亚所位于的加勒比海地区,存在大量的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的神奇现实。马尔克斯在文学谈话录《番石榴飘香》中说:“加勒比教会我从另一种角度来观察现实,把超自然的现象看作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加勒比地区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它的第一部魔幻文学作品是哥伦布的日记,这本书描述了各种奇异的植物和神话般的世界。是啊,加勒比的历史充满了魔幻色彩,这种魔幻色彩是黑奴从他们的非洲老家带来的,但也是瑞典的、荷兰的以及美国的海盗们带来的……加勒比不仅是一个教会我写作的世界,也是我不感到自己是异国人的唯一地方。”[2](P74)其实已经很好地说明了生长在拉美这块神奇土地上的作家,他的作品必然会触碰到这块土地上的种种神奇事物,即被马尔克斯称之为现实主义所反映的“每天的现实”。这些被西方学者看来是“魔幻”和“虚幻”的事物或景象,对生活在拉美的人们来说,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现实生活,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亲身体验的真实状况。
四、神奇表象下的真实观
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神奇的现象并不妨碍故事情节合乎逻辑地发展。马尔克斯在小说主要情节线索之外,往往都要穿插一些荒诞古怪的细节,以丰富故事主线索之外的内容。如小说《百年孤独》的主要线索在围绕哥伦比亚农村社会的贫困、落后和愚昧的状况的同时,还加入了大量稀奇古怪的故事传说或生活现象。概括这些故事细节与生活现象,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三种情况:一是虽然神奇,但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即表现为现实的或然性。如小说中描写一个长着猪尾巴的男孩,就绝非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作者曾经坦承这是与现实最不容易耦合的现象,但在美洲各地就有不少的男人和妇女在看了该书之后,纷纷承认自己也长着类似猪尾巴一样的东西。这种科学上的返祖现象,在小说中反而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二是虽然神奇但作者却将其夸张到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即表现为现实的不可能性。如小说描写的奥雷连诺第二的姘头佩特拉·科特性欲极其旺盛,以致她的情爱具有刺激其他动物繁殖和成长的效能:她养的母马一胎能产下三头小马驹,母鸡一天要下两次蛋,母猪长起膘来没完没了,几只兔子一夜工夫就能繁殖出满院子的小兔子。使一个采用科学方式能够增强生殖能力的可能的情况,变成了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但这样的故事情节,仿佛更加具有戏剧性,更加容易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喜爱。文学读物不同于科学著作,将本来就很神奇的生活现象加以夸大,反而会使故事的内容更加好看和生动。三是完全不可能存在和发生的事情,即既无可能性,又无或然性。因为,这种“现实”只是虚幻的现实。如小说中庇拉·特内拉针对马孔多村人流行的集体健忘症,异想天开地用纸牌卜算过去和未来;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梦想做一台记忆的机器等等。这些在一般人看来既荒诞又荒唐的行为,却为愚昧落后的马孔多小镇上的人们所深信不疑,认为这就是哥伦比亚农村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关于荒诞神奇的细节描写,在马尔克斯的其他小说中也多有表现。如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主人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庄园主,政府要员却都要尊重她的意志,下至庶民百姓,上至国家总统、教皇,大家都要为她奔丧;她在遗产中所留下的“地下资源”、“领海”、“自由选举”等清单的细节,亦十分离奇和令人费解。一些学者认为这是作者在影射国家社会的现状,比喻和象征拉美特别是古巴革命的胜利,是在预示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作者在新闻纪实般的写作过程中,依然不忘使用被西方批评家称之为“魔幻”的手法,而在作者看来不过是“神奇”的东西。如作者在故事中使用预感和预兆等表现手法,描写圣地亚哥·纳塞尔在被杀当天,预感到自己将要来临的死亡,似乎和其生前的一些事件有牵连。如他去世前夕去参加维卡略和罗曼的婚礼,在教堂里所看到的四处装饰鲜花的情景,亦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为此,他拒绝在自己的葬礼上使用鲜花。对这些神秘而令人疑惑的细节的大量描写,使作品更加显得古怪和奇异。
马尔克斯执着于神奇细节的描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作家假借这些生活细节,来表达和反映马孔多地区以及哥伦比亚农村的种种愚昧落后的现状和他自己的创作思想;如作者用猪尾巴的故事鞭笞哥伦比亚农村那些缺少文化、缺乏科学知识的人们和近亲结婚及乱伦的人;将马孔多地区人们的集体健忘症,归结到拉美人缺乏对历史的总结,不善于在贫穷的生活中总结经验教训,进而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就佩特拉·科特生理上的特异功能,来印证魔幻现实主义“变幻想为现实而又不失其真”的创作理念等等。也就是说,马尔克斯通过对各种神奇细节现象的描写,来达到他反映哥伦比亚农村社会“孤独”主题的深层创作目的。
马尔克斯作品中神奇的故事细节,尽管在表现的形式上千差万别,但作者依然认为它们来源于现实,是对现实的反映。这就如作者在《也谈文学与现实》一文中所声称的,他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来自现实,要么是对神奇现实本身的反映,要么是对那种虽然不会发生,但人们迷信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而作者则将人们的这种迷信作为现实来加以反映的种种情况。总之,它们都是拉美神奇现实和神话传说观念的反映。正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作者方才理直气壮地强调他的作品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的产物。
墨西哥著名批评家路易斯·莱阿尔在其颇具影响力的文艺评论《论西班牙语美洲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中,评价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并不像超现实主义那样,从梦幻世界中寻找创作的价值;也不像神话文学或科幻文学作家那样,去歪曲现实或创造幻想世界……也不像现代主义那样专靠精巧风格取胜的美学运动……魔幻现实主义首先是对现实所持的一种态度……不是去臆造用以回避现实生活的世界——幻想的世界,而是要面对现实,并深刻地反映这种现实,表现存在于人类一切事物、生活和行动之中的那种神秘”[6](P194-195)。这即是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因为,在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看来,如果创作仅仅是现实主义和幻想的混合物,那便谈不上是文学上的创新,这就和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毫无区别了。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生活的客观存在,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源泉。它们不是西方批评家所认为的“魔幻”,是“虚幻”和“幻想”出来的东西。拉美的生活现实不需要作家的“想象”,只需要如实地记录。所以作者认为,他写的东西与从他祖母那里听来的故事相比,完全谈不上是创新,他只不过是在作品当中吸收和记录了许多带有预兆的现象、民间疗法、神话传说、先兆和迷信罢了。然而,正是因为作者坚守这样的文学创作原则,即他所认为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方才成就了作者本人在整个拉美文学史甚至是世界文坛中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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