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连缀 语皆有本——《隋炀帝艳史》与唐宋传奇笔记诸小说之关系

李正心

明中叶以来将“通鉴”类史书逐步普及化、通俗化的社会潮流对作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者标榜自己 “欲演正史之文”，小说“引用故实，悉遵正史”，因此编撰小说情节时，基本采取了“羽翼信史”(明代人张尚德赞《三国演义》)的态度，侧重将《大业拾遗记》《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等唐宋传奇笔记中相关的隋炀帝故事连缀起来，构成小说主要的情节架构，甚至将有的情节或者诗词完全移植过来，此类素材约占全书十之七八。在此基础上，他又参考宋元平话和其他历史演义小说，吸纳正史和其他史料来充实情节，以达到“语皆有本”的效果。事实上，虽是敷衍历史人物，因作者选取材料的基础是小说，使得其内在旨趣与写法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历史小说，而近乎描摹世俗百态的人情小说。

一、取材于唐宋传奇笔记

（一）隋炀三记：《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

三书并载明代吴琯 《古今逸史》中，未见记录作者的名姓。 “《海山记》述隋炀帝西苑事。所录炀帝诸歌，其调乃唐李德裕所作《望江南调》。段安节《乐府杂录》述其缘起甚详，大业中安有是体？考刘斧《青琐高议后集》载有此记，分上下二篇，其文较详。盖宋人所依托。此本删并为一卷，益伪中之伪矣。《迷楼记》亦见《青琐高议》，载炀帝幸江都，唐帝入京见迷楼云云。竟以迷楼为在长安，乖谬殊甚。《开河记》述麻叔谋开汴河事，词尤鄙俚，皆近於委巷之传奇。同出依托。不足道也。”①

1．《海山记》。根据章培恒《〈大业拾遗记〉〈梅妃传〉等五篇传奇的写作时代》等资料记载，“此篇最早见于北宋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五，不署作者及时代。宋元书目皆不载。元末明初人陶宗仪编《说郛》，其卷三二收入此书，题《海山记》，始以为唐人所作，但不说明其所据，也不署明作者。《唐人说荟》、《唐代丛书》收此书则均署唐韩偓撰。”上卷题下原注“记炀帝宫中花木”，下卷题下原注“记登极后事迹”，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认为乃编者所加，予以删去。本篇上卷写隋炀帝自出生到杨素扶助他继文帝位后，营造宫苑、奢侈逸乐的生活，下卷写炀帝东幸，激起政变，最后自缢于扬州。其中炀帝出生、好观书性偏忍的个性、同杨素相勾结杀帝、与杨素同钓鱼、矮民王义、杨素之死、造西苑、十六院名号、《湖上曲·望江南》全文、杨梅玉李开花、赐鲤名“解生”与北海射鲤之事、与陈后主相遇、夜观天象、王义死节、朱贵儿殉节、司马德戡逼帝等情节皆为《艳史》所用。

2．《迷楼记》。《迷楼记》不见宋、元书目著录，据章培恒考证云，“此记的原文最早见于《说郛》卷三二，不署作者，题作《迷楼记》。《古今说海》及《历代小史》收此篇，题作《炀帝迷楼记》，亦不署作者。《唐人说荟》及《唐代丛书》始题韩偓撰”（《〈大业拾遗记〉、〈梅妃传〉等五篇传奇的写作时代》）。《艳史》所叙侯夫人自缢、项升造迷楼、何稠献御童女车和转关车、上官时献乌铜屏、方士进大丹、宫女竞冰盘、王义进谏、宫女夜唱等情节皆源于此书。

3．《开河记》。 《开河记》“最早著录于 《遂初堂书目》，《宋史·艺文志》亦著录，注云不知作者。据现存资料，本文最早见于《说郛》卷四四，不署作者。《唐人说荟》及《唐代丛书》始题韩偓撰。”本书记载炀帝开运河的始末和种种奇闻逸事，《艳史》加以改编发挥：炀帝宫中阅《广陵图》、萧怀静献开河谋、麻叔谋开河、遇大金仙、留侯庙假道、中牟夫遇神、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麻叔谋食小儿、遇宋襄公、司马施铜刑惧佞、偃王赐国宝、选殿脚女、虞世基献计种杨柳、炀帝读史修城、麻叔谋伏法等。

（二）《隋遗录》

《隋遗录》二卷，不知何人所作，旧题唐颜师古撰，亦名《大业拾遗记》，又名《南部烟花录》②，最早见于《说郛》卷七八。“末有《跋》，言沙门志彻于会昌年间得于上元瓦棺寺阁上，乃《隋书》遗稿，惜多缺落，因补以传；末无名，盖与造本文者出一手。书中主要记述炀帝幸广陵江都时宫中秘事。王德臣《麈史》称其可恶可疑。姚宽《西溪丛语》亦谓其‘文极俚俗’，系‘流俗伪作此书’。”③尽管如此，《隋遗录》里故事成为《艳史》第二十五回至三十六回的主要情节架构，如关于袁宝儿与吴绛仙两位美人从受宠到招妒的过程，“迎辇花”与“螺子黛”的来历，“秀色可餐”的典故，四宝帐的名称，还有宫女罗罗、雅娘、韩俊娥的出场。

（三）《隋唐嘉话》④

唐人刘餗《隋唐嘉话·卷上》记载：

述曰：余自髫丱之年，便多闻往说，不足备之大典，故系之小说之末。昔汉文不敢更先帝约束而天下理康，若高宗拒乳母之言，近之矣。曹参择吏必于长者，惧其文害。观焉马周上事，与曹参异乎许高阳谓死命为不能，非言所也。释教推报应之理，余尝存而不论。若解奉先之事，何其明著。友人天水赵良玉睹而告余，故书以记异。

……

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炀帝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独不下帝，帝每衔之。胄竟坐此见害，而诵其警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

……

上述记载有不少涉及隋二代皇帝的故事。刘餗依据自己的见闻，本着“实录”的精神，记载南北朝至开元时期历史人物的言行事迹，以补正史之阙，人们多认可，唐宋文献广泛吸收和征引了该书的记载。

（四）《大业杂记》⑤

唐杜宝所撰《大业杂记》，主要记载东都城营建、城市布局及建筑形制以及有关龙舟的建造，成为《艳史》描绘隋代宫苑建筑的最翔实的资料。特别是西苑十六院和龙舟的建造，《大业杂记》为《艳史》提供了最为丰富的写作素材。

（五）《大唐创业起居注》

唐人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主要记述了李渊太原起兵至正式登基称帝357天中的史事，成书于唐武德年间。由于温大雅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大将军府记室参军，所以《起居住》中所记，多为自己目睹耳闻亲身经历，故史实较翔。此书流传于今，为历代研究唐初创业的重要史料。

二、取材于其他笔记小说集

《艳史》许多故事情节很可能并非直接从各个笔记小说中取材而来，而更有可能是吸取自《太平广记》等一系列小说集，因为有的情节出现在《艳史》中只有一两条。要以一人之力搜罗那么整齐的资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而且很多笔记小说在明清之际已经亡佚，很多本子都是靠《太平广记》《说郛》等作品集保存并流行下来的，因此很有可能作者是借鉴了《太平广记》《说郛》和《太平广记钞》等小说作品集。现简单介绍几种笔记小说集。

（一）《太平广记》

宋李昉等人编成于太平兴国三年。全书五百卷，目录十卷，专收野史传记和小说家为主的杂著，被称为宋以前小说的总集。宋代以后，唐人小说单行本已逐渐散失，话本、杂剧、诸宫调等多从《太平广记》一书中选取题材转引故事加以敷衍，宋代的罗烨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曾提到过说话人必“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而后可”。宋人蔡蕃曾截取书中的资料，编为《鹿革事类》、《鹿革文类》各30卷。还有冯梦龙编辑改编而成《太平广记钞》八十回、明清人编的《古今说海》《五朝小说》《说郛》《唐人说荟》等书则往往转引《太平广记》，这说明以《太平广记》为基础衍生出来的系列作品集在明清两代曾经非常流行，并且对说话艺人和说唱文学曾经产生过巨大的影响。[1]72

（二）《蓉塘诗话》

孔另境编的《中国小说史料》对《隋唐演义》的资料来源进行多方考证，虽未提及《艳史》，但由于《隋唐演义》某些回目是对《艳史》的移植，其某些考证对《艳史》资料来源的考证也具有参考意义。如孔另境在《中国小说史料》提及《谈瀛室随笔》[2]61载：“《隋唐演义》载隋文帝独孤后之悍妒，实为古今所罕见。明人姜南〈洗砚新录〉⑥，转据箨冠道人徐延之云：‘史称隋文帝独孤后妒，后宫罕得进御。尉迟女孙没入宫，得幸于上，后阴杀之。帝大怒，单骑入山谷间，行车十余里。高颖、杨素追及，叩马苦谏，还宫。颖夫人卒，帝欲为娶。颖辞年老，纳室非所愿。后颖妾生男。后不悦，谮颖于帝：‘陛下尚复信高颖邪？始欲为颖娶，而颖面欺，今其诈见矣！’帝由是疏颖。太子勇昭训云氏有宠，生严裕。又诸姬子数人，而与妃元氏不相得。后称不平，遣人伺求勇过。不惟于帝有妒，且妒其子妾，而又妬于颖，所谓并他人家亦妒也，殊不可晓。’以余论之，自古得国之暴，未有如文帝者，故未旋踵而弑国危，独孤之妬杨素之奸，殆天生二人以为亡隋之阶耶！ ”[2]161-162

这里提及的《洗砚新录》见于明人姜南撰《蓉塘诗话》。《蓉塘诗话》，卷首有陆深《题引》，卷末附张秉壶、洪楩跋文。陆深《题引》谓作者“方工进士业，余力及此书”，其实作者并非有意撰写诗话，本书乃从其笔记杂著中选辑而成。书中各卷题目，即其杂著原名，如卷一《半村野人闲谈》，卷二《洗砚新录》，卷三《辍筑记》，卷四《鹤亭笔乘》等。故书中所记并不限于诗人诗事，内容较为驳杂。多记文史典故、诗文轶事，间附其心得或考证。《蓉塘诗话》远早于《艳史》成书，故其中关于文帝与独孤后的故事很可能成为《艳史》的资料来源。

（三）《说郛》

元末明初的学者陶宗仪⑦所编纂，书名取扬子语“天地万物郭也，五经众说郛也”，《说郛》意思就是五经众说。共100卷，条目数万，汇集秦汉至宋元名家作品，包括诸子百家、各种笔记、诗话、文论；内容包罗万象，有经史传记、百氏杂书、考古博物、山川风土、虫鱼草木、诗词评论、古文奇字、奇闻怪事、问卜星象等。为历代私家编集大型丛书中较重要的一种。元末明初著名诗人杨维桢为之作序，说：“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

[1]蔡卿.《隋唐演义》的成书过程小考[J].北京化工大学学报,2005(2)：69-74.

[2]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注释：

①参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三 子部五十三 小说家类存目一，《海山记》·一卷、《迷楼记》·一卷、《开河记》 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

②章培恒《〈大业拾遗记〉、〈梅妃传〉等五篇传奇的写作时代》认为，《大业拾遗记》即《南部烟花录》，系颜师古撰，皆不符合作《跋》者的原意。如照其原意，至多说《大业拾遗记》中有十分之二三的内容出自颜师古的《南部烟花录》

③参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三 子部五十三 小说家类存目一，《大业拾遗记》·二卷（江苏巡抚采进本）

④[唐]刘餗著。刘餗，字鼎卿，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史学家刘知几之子。官右补阙、集贤殿学士。《隋唐嘉话》记载南北朝至唐开元年间历史人物的言行事迹,以唐太宗和武后两朝为多。《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里的某些史实,即取材于此书。

⑤主要记载隋仁寿四年(公元604年),隋炀帝即位,到越王侗皇泰三年(公元621年)王世充降唐间的历史事件。

⑥[明]姜南《蓉塘诗话》卷二。姜南,字明叔,号蓉塘、半村野人等,仁和(今浙江杭州)人。《蓉塘诗话》二十卷，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刊本，明代洪楩的著名书坊“清平山堂”刊刻。

⑦陶宗仪（1321～1407），字九成，号南村，浙江台州黄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