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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嚣下的命运惶惑与精神逼仄——读苏童的新长篇小说《黄雀记》

2014-08-15黄敬军

关键词:柳生黄雀香椿树

黄敬军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82)

博尔赫斯曾在他的《迷宫》一诗中描述,现在和未来,两个“博尔赫斯”在互相寻找,而命运就构成了这人生“迷宫”的通道,一个作家的名字同他的那些作品似乎也是在先验的存在里相追寻的。正如作家苏童,似乎与生俱来的敏感气质与充沛着饱满的情感,以60年代人的特殊记忆建构了一个类似于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的邮票大小的一块地方——“香椿树街”。他凭借诗性的书写以叙述者的中介潜入渺远、斑斓、凄艳、破碎的历史镜像中,以“祛魅”的形式小心翼翼地去拾起被历史与政治这阵风所吹散掉的遗失册页,将其重新粘合、订装,实现自己精神的还乡——“枫杨树故乡”。

继苏童在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河岸》之后,虽饱受争议不断,时隔四年,笔耕不辍的苏童将其崭新力作《黄雀记》在《收获》(2013年第3期)上发表。一直以来,尤以中短篇小说见长的苏童受到多方的赞誉,同时,他的长篇小说中所存在的缺陷与不足也招致各种批评与非议。面对褒奖与板砖齐飞的声浪,从《城北地带》、《碎瓦》到新世纪以后的《蛇为什么会飞》、《碧奴》、《河岸》、《黄雀记》,苏童以每三、四年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速度朝向他的小说王国勇猛跋涉,在长篇小说的泥沼中,他,且艰且行,不辞辛苦。

《黄雀记》讲述的是一桩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青少年强奸案,围绕保润、柳生、小仙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来展开,以三者不同的叙述视角,主题涉及罪与罚,灵魂的救赎,绝望与希望,通过三个懵懂的青春形态及其命运的交织轨迹映射出一段转型时期国民的命运惶惑与精神逼仄,局促现实下的芸芸众生相。

一、重回“香椿树街”,演绎苏童式的“不变”与“变”

苏童在他知天命之际再次透过小说《黄雀记》回归众人熟稔的“香椿树街”,如苏童所言:“我爱这条街道,因为动情,才会津津乐道地去表现它。”如果说沈从文魂牵梦绕的湘西世界是其虔诚供奉的希腊神庙,莫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写不完的高密东北乡是其掘取不竭的文学富矿,那么阴郁、潮湿、唯美、诗意的香椿树街则是苏童创作灵感的滥觞,建构故事时间与空间的经纬标记,也是其作品中精神向度的意义所在。《黄雀记》按内容结构布局分成三部分:上部“保润的春天”、中部“柳生的秋天”、下部“白小姐的夏天”。每一部分由若干个小标题组成,如:“照片”、“魂”、“手电筒”、“祖宗与蛇”等,小标题类似于关键词,不仅具有提纲挈领的效果,而且使小说也饶有意味,这保持了苏童之前长篇小说创作的习惯。作者仍然是乐此不疲地叙说发生在香椿树街或城北地带上的故事,延续以往的创作风格,朴拙白描式的叙述,灰色的黯淡基调,充斥着青春荷尔蒙躁动的气息。作者似乎又将以往居住在香椿树街上的那些三教九流之辈搬了出来,市侩街痞、懵懂少年、儿童帮会等,诸多街谈巷语的众生相,另类少男少女被回锅翻炒。小说《黄雀记》如同又一张记录着香椿树街历史概貌而底色已微微泛黄的照片,透过这一条狭窄、逶迤的南方古街,我们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作者还将之前自己同题材作品里的浮世物象与景观在《黄雀记》中重复地变换使用:浮着油污的河水、驳船、码头、飘起的浮尸、泥泞的街道、阴郁的天气、黏稠湿漉的雾气、邻里的争吵、街巷闾内的流言蜚语等,例如,小说中的一些描写:“那天的天气不好,天气阴沉……雨天的电影院里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泥泞的地上有自行车轮胎的辙痕……那个李老四天天带着钢锯和大剪子出没在铁路码头和荒废的工厂区……他在阴凉处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边墙泥斑驳的祠堂……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楼上空空荡荡的,凝滞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霉味……河水有点脏,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工业油污,它们在阳光下画出一圈圈色彩斑斓的花纹……总算看见废弃多年的石码头……守望者莫须有的驳船……这些都是香椿树街题材中所固有的意象符号。《黄雀记》可以称为青春题材的文学,小说围绕着保润、小仙女、柳生三个少年之间的爱恨情仇来展开,以少年向青年成长过程为时间的脉络,通读文本后依稀可以寻觅到苏童在香椿树街题材创作经验上的雪泥鸿爪,一方面是作者童年记忆的创作视角的反复使用,弗洛伊德说对艺术家而言,“无论童年记忆在当时便很重要,还是受后来事件的影响才变得重要,留在记忆中的童年生活都是最有意义的因素”。还有苏童个人写作经验与回忆的复现。另一方面,《黄雀记》也契合了苏童之前小说创作的主题——成长,如《城北地带》、《桑园留念》、《回力牌球鞋》等都带有仪式与祭奠的意味,为逝去的生活唱着不同旋律的挽歌。

从《黄雀记》中我们不难发现,苏童不只是耽溺于昔日岁月的回忆,他置身于怀旧与痴迷那种炽烈情感中并敏锐地去捕捉新世纪里每一段风貌,每一个新人类,他试图探索到新旧时代的结点,将其笔触由此分别蔓延下去,掠过苍茫的历史天空,行走迤逦的现实大地,感受遽变的社会,观望浮嚣下那些痴男怨女,触摸灵魂的肌理,思索人性的善与恶,宿命与轮回。作者撷取的一段历史跨度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之交,书中没有直接交代具体的时间,而是精心安排众多象征时间的符号藏匿在文本中,例如,录音机里放着的流行音乐“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了我的窗口”。“毛阿敏,程琳,朱明瑛,邓丽君”、“田震、那英和王菲”、“小拉”、“KTV、桑拿”、“影碟机”、“最新款手机”等。后现代主义被苏童游刃有余地运用,小说中叙述时间的随意断裂和巧妙设计,使故事情节疏离具体发生时间所带来的政治屏障,让文本更加贴近现实,补充现实。通常来说,我们更倾向于用数字来标记历史的长度,事实上这种方式却忽略了历史的密度,也失去了历史本来的面目和意义。《黄雀记》中的时间跨度接近二十余年,故事前后不算久远,苏童没有用数字去标记历史的长度,而是更在意其密度,他苦心孤诣地向读者展示上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之交这一段历史岁月的横截面,它是由丰赡无比的细节和精微繁缛的叙述连缀而成,透过此处而折射出的是一个社会变革的现实图景和个体生存的心理图景,演绎着旧时代向新时代过度的“瞬息万变”,国家和社会的“遽变”,国民精神的“裂变”。

二、荒诞式的内部文本与喧哗的外部现实相“互文”

小说里的故事肇始于祖父的照片,老人每年都要去鸿雁照相馆照一张相片,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祖父就在补拍照片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个丢了魂儿的人,文本如此描述:“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煤炉钩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不经意间,一种无言以对的痛楚与莫名的感伤在文字里慢慢的氤氲开来,苏童通过戏谑般的描述间接地表达对“红色历史”的追忆和考量,也透露出那段让人闻风丧胆,波诡云谲的红色岁月,祖父也是被迫害者之一。丢了魂儿的祖父变得疯疯癫癫,他执意要到处为自己找魂儿,掘地挖土,因此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并席卷了整个香椿树街。祖父这一个荒诞、引人发噱的行为触碰到香椿树街道上众多人的利欲熏心,犹如蝴蝶效应般,招致了更多疯狂、荒诞的行为。其实这映照了改革开放后大多数人怀有一夜致富的真实想法,凸显出社会转型时期民众精神紊乱的症候。小说里岂止祖父一人把魂儿丢掉了,保润因被诬陷强奸而锒铛入狱,保润的父亲急火攻心而中风倒地,几次抢救后只剩下一具空皮囊,也好似丢了魂儿。保润的母亲栗宝珍接受不了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横祸,她也垮了下去,形容枯槁,精神涣散,典型的丢了魂儿的症状。城南首富郑老板得了妄想症,也像丢了魂儿似的,总是怀疑有人暗杀他,年纪轻轻却整日生活在纸醉金迷之中,将自己的魂儿丢弃在物欲和性欲中。还有当庞太太面对丈夫的情人(白小姐)并且得知丈夫出轨的事情,她手里的那本书名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诠释——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文本叙述的种种迹象形成一种充满反讽的隐喻:“丢魂儿”这一特殊生理病态成为香椿树街居民普遍的生存处境,这是一种生活坠重感下的自我失语,遽变的物欲撕裂了人的精神内核,而使灵魂无所安放,浮躁与焦虑趁虚而入,呈现出失魂落魄的状态。这与喧哗的当今社会中所流行的时代病不谋而合。物欲横流下的社会节奏让人停不下脚步,国民精神趋向贫瘠化,人的道德圭臬被局促的现实社会所挤压、碰撞,在发展与转型不断交替与渐变中,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去寻求脱胎换骨,每个人每一天都在上演着“变形记”。

除了小说中的香椿树街,作者还将故事的发生地转向了井亭医院和水塔,这两个场所也是小说中故事建构的核心地标。在井亭医院的精神病科里,让读者大跌眼镜的是竟然居住着一位可以携带枪支并且肆意开枪的康司令,还有以美色配合治疗的郑老板,他恣意妄为地公开举办性狂欢给自己庆生,还有一群敢于造反的年轻患者。而水塔,在小说里可以称作是罪恶的渊薮,一个昔日几乎无人涉足之地,那里曾是小仙女被囚禁而失贞之地,曾是柳生犯下弥天大错之地,曾是保润命运陨落之地,本是一个充满罪恶、吊诡、凄绝的地方,而如今却被装修、布置、请菩萨,成为了香火庙,受到众人的顶礼膜拜。苏童在戏谑的虚构故事同时,也扩大了疏离现实的距离,由此形成了巨大张力。“井亭医院”与“水塔”成为苏童笔下两块巨大的荒诞畛域,他借助黑色幽默、反讽、戏谑等元素将荒诞演绎到了极致,以鬼斧神工般的功力和敏锐犀利的视角绘画出一幅激荡变迁的社会图景和打磨出一群逼真的众生相。

三、“零余者”的浮沉:从“恶”到“厄”的轮回

纵观《黄雀记》,小说里始终笼罩着一层无法褪去的神秘色彩,罪与罚的交替,传统的宿命论与轮回的历史观相演绎。作者通过在浮嚣与跌宕的世俗中主人公命运的浮沉、沦落,将人性之“恶”指向人生之“厄”这一宿命式轮回横亘在文本之中,以管窥人性的罅隙,彰显出作者对于历史、社会和生命的哲学思辨,对形而之上的追索与叩问。书中的主人公保润、柳生、小仙女本是三段没有交集的人生轨迹,因为涓滴欲念的萌发而汇聚成汹涌,从本然之爱开始,以悲剧的结局而终。保润对小仙女是纯洁之爱,柳生对小仙女是身体之爱,保润与柳生是友谊之爱。在青春荷尔蒙的潮涌下,柳生在水塔里亵渎了小仙女,犯下了罪恶,而柳生的家人以金钱的手段买通了小仙女一家并栽赃诬陷保润,保润锒铛入狱。性格本是乖巧的小仙女身心受到摧残并从此走上了不归之路,改名换姓,沦为娼妓,被他人包养……柳生在犯错后才醒悟,良心受到道德的谴责,内心的惶惑与不安宛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他的头颅之上。三人的命运轨迹只因为一次不经意的碰撞而弹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们如同在生活的夹缝中艰于飞行的三只折翅鸟,遭人唾弃和白眼相待,苟且和偷生,惶惑和祇悔,复仇和救赎。小仙女,一个典型的“零余者”形象,出生后就被遗弃,花匠夫妇将其收养,后来遭致柳生的强奸,全家随即离开香椿树街。长大后改名换姓成为白小姐,做了公关一行,被他人包养,已消耗自己的青春为代价来换取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虚度自己的余生,苟活于世。白小姐意外的怀孕让她浮沉的命运更增添了几分不可确定性。对于意外怀孕的白小姐而言,命运确实是一个爱作弄人的促狭鬼,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水塔里与柳生、保润三人再次相逢,并在保润的逼迫下,她非常不情愿地与他跳起了十几年前没有跳成的小拉。曾经发誓不再回到香椿树街的小仙女不得不向粗粝的生活现实与吊诡的命运低头而暂住保润的家中安胎,她犹如一片悬浮飘荡的秋后落叶,时而摇曳生姿,时而枯黄败落,最终却无根所寻。醉酒的保润在婚礼上杀死了新郎柳生而再次入狱,白小姐被街坊邻居认为是罪魁祸首,她被围困在保润家的阁楼里,受到众人的诟骂和围堵,快要临产的她身陷囹圄并向天井逃离与突围,最终她漂流在充满油污与垃圾的河水中,顺流而下,在讥笑与诟骂中置身于一汪藏污纳垢的河水里随波逐流,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树街在拒绝她,整个世界在拒绝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这一段从围困到突围再到逃离的不断流徙也是从桀骜不驯、乖戾的小仙女衍变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白小姐一生命运跌宕浮沉的真实写照。其实,保润、小仙女和柳生三者都充当着“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只因青春的躁动与情欲的悸动扣动了罪愆的扳机,命运的多米诺骨牌一触即发,三人分别在人性的暗陬里打转儿、徘徊和涉入。无辜的保润被诬陷成罪,如一只困兽等待着重见天日;苟活的柳生在一片心造的良知里暂住且过;而小仙女像一丛荆棘在寂静与幽暗中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保润、小仙女和柳生他们试图以“压抑”、“悖离”、“变形”的方式去纾解人性之恶和逃离人生的窘境。往事的遗骸经不住时间的蝉蜕,古语言:“人在做,天在看”,一切卑行劣迹昭然皆知,似乎在命运之里之外存在着一双神秘的眼睛并盯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考量着每个人的善恶之举,恰如小说名字中的“黄雀”,虽然文本中没有出现,但它又无时无刻的存在着,统摄着一切,它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因果报应抑或灾难,总是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和难以预料,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1]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2]张学昕.变动时代的精神逼仄[N].文艺报,2013-7-10.

[3]汪政,苏童.一个人与几组词[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3).

[4]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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