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海派小说中的女性书写
2014-08-15张志超
张志超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小说中的女性,往往是以一种独特的身份出现在读者面前。作者通过对女性生活、命运的描写,表现了不同时期的社会生活、社会心理,并且展示了女性个性解放、性格独立、思想意识发生转变的过程。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既是某一阶段社会生活的真实体现,也是某一时代社会心理的深刻反映。
20世纪30、40年代的上海已经成为中国独一无二的繁华大都市,飞速的城市化进程使以上海为题材的都市小说随之迅速崛起,海派小说就是当时一支完整的现代派都市小说。在上海这样一个绝望和希望交织的特殊城市里,生活着一群与这座摩登城市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女性,她们一方面享受着上海提供给她们的各种资源,另一方面又以其独特的感觉、顽强的生命力、沉重的名利心来体味着大都市的魅力。虽然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女性,她们却有着不同的命运选择。原本都是盛开在繁华都市中的朵朵“鲜花”,但在物欲洪流的冲击下渐渐凋零,成为了海派作家笔下一个个令人哀婉又引人深思的女性形象。
一、自由消遣的摩登女郎
在灯红酒绿的上海中生活着一批令人炫目的摩登女郎,她们在快节奏的都市里,一切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变化的,都是转瞬即逝的,她们只会一味地追求物质上的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自由和消遣是这些摩登女郎们生活的主旋律,她们游走在富贵与繁华之间,不停地交友寻乐,她们的形象凸显了都市物质享乐和精神迷失的怪异画面。
穆时英、刘呐鸥小说中的摩登女郎是名副其实的“交际花”,她们常常出现在多位男人身边,让男人们捉摸不定。在小说《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我”对蓉子的第一印象就是“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呐!她有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1](P138)在与蓉子的交往中,“我”始终不能认清自己“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1](P147)“我”无法抵御蓉子那娇美的容貌和那张“不会说谎”的嘴,最终“我”心甘情愿地做她的俘虏,“享受着被狮子爱着的一只绵羊的幸福”。[1](P157)蓉子这个半人半妖的交际花有着吸引男性的超强能力,她把爱情看作是“朱古力糖”一样的消遣品,在自由潇洒、若即若离的爱情游戏中捕获一个个“自投罗网”的“猎物”。当“我”自以为蓉子已经属于自己的时候,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为了蓉子的消遣品。同样,在刘呐鸥小说《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位自由消遣的女郎,她把爱情当游戏,在多个男人之间周旋,在爱情游戏中完全占据主动。被她玩弄的两位先生之所以被称作“时间的不感症者”,是因为他们的所想与所为已经无法赶得上这个女子所代表的大都市的速度和节奏,这让他们的爱情必然面临着失败。
在都市的爱情游戏中,女郎们始终是主动的,她们掌握着爱情的开始,控制着爱情的整个过程,按照自己的设计完成爱情的结局。然而,处在都市爱情游戏中的男性,他们却变成了享受恋爱,拥有爱情的弱者,当他们追求自己心中的摩登女郎,并将其视为己有而自鸣得意时,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这位女子自由交际时手中的消遣品。这些聚焦在大都市中的形形色色的摩登女郎,她们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但她们的出现有足以让男人们发狂。正如《游戏》中的男主人公,看着眼前这位长着“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她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满的嘴唇”,[2](P7)并告诉他“五点半,别弄错,带你的嘴唇来”[2](P10)的女子,早已让他痴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摩登女郎们的都市人生在小说中被简化成一个个迷乱的、非理性的爱情故事。她们利用自己所享有的荣华,在与男人的交往中自由地消遣着自己的爱情,她们的生活看似浮华,其实非常颓废,她们的形象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都市的缩影,在对她们的描摹中流露出迥异于传统女性审美意识的新的都市审美意识。
在都市快节奏潮流中形成的都市女郎是商业化都市下时尚女性的代表,她们同时也是被都市物质异化了的人。在变化多端的都市生活中,她们的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存在,所以她们会视爱情为游戏,常常周旋在多个男人的中间;在彻底物化了的世界里,她们又都被肢解成碎片,往往以“物”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自由消遣的摩登女郎是都市自由、时尚生活的领导者,她们引领着一个充满活力而又虚幻缥缈的都市生活。与其说她们在都市中消遣自由,不如说都市因她们的存在而堕落,因为她们的生存方式充分体现了上海作为大都市从物质到精神的妖冶和魔幻的影面。就像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的开篇所说的一样:“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二、扭曲压抑的苍凉女子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环境下的女子,却有着不同的生活选择。有的人会在物质化和商业化的浪潮中迷失自我,过着奢靡生活;有的人则依然生活在平凡的日子里,她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可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却都流露出一种苦闷与无奈。
战争的硝烟笼罩在都市的上空,久久不散,直压迫的人们喘不过气来。随着民族危机感的日益加重,人们生存压力的日益增加,海派作家在小说中呈现出诸多被现实困境扭曲、挤压的女性形象,她们虽生活在“新”环境里,但仍深受封建宗法制度的束缚,芸芸众生琐碎的日常生活和不幸的人生遭遇让她们的人格走向畸形、变态,她们是生存在都市风雨中的苍凉女子。
张爱玲的小说中没有完美女性,在她的几篇经典之作中,全部都是被生活所扭曲了的疯狂女子。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的大好年华因嫁给患有骨痨的姜二爷而变得黯淡无光,她曾经洋溢着的青春气息现在只剩下孤独和压抑。曹七巧告别了过去的欢愉与快乐,把七情六欲深藏在心底,以一个旧式家庭中的底层妇女的身份对人粗鄙、泼辣,她好像一个存放在玻璃匣子中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又凄凉,对爱情的幻想是她干涸心灵的唯一慰藉。七巧因自己得不到情欲上的满足而把儿媳折磨致死,又因自己得不到应有的幸福而破坏女儿的婚事,“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3](P190)像七巧一样不幸的女性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还有很多,如梁太太(《第一炉香》)、曼璐(《十八春》)、郑太太(《花凋》)等等。在封建家庭中她们是贤妻良母,但同时也是贪欲金钱、抗衡权力的“恶妇”。她们都是封建家长制度下的牺牲品,但她们工于心计且凶狠毒辣,将自己的不幸强加在亲人的身上。无论是她们的精神层面还是在她们的肉体上,都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了。
这些苍凉的女子在压抑中过着苦闷的生活,她们绝大部分是以悲剧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她们的快乐忧伤总是紧紧围绕着自己的人生重心:婚姻与生存的困境。对婚姻生活的不满是诸多女性感到苦闷的原因,她们想象中的婚姻生活与现实的生存环境之间存在着许多的矛盾。《狮子座流星》中的卓佩珊夫人因自己的丈夫庸俗、无聊、不解风情而对婚姻生活感到不满,在电车上当青年男子因拥挤而碰到自己时,她内心情感的变化表现出她对浪漫婚姻的憧憬。海派小说中的大部分女性对家庭生活情感的需要是十分细腻的,而丈夫的大意、粗糙常常令她们失望,海派作家深刻挖掘了妻子们的苦闷心理,写出了她们压抑的情感需求。
另外还有一些女子对婚姻的追逐并不是为了“谋爱”,更多的是为“谋生”。为“谋生”而“谋爱”的女性终究还是苦闷的。例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她出身富贵但在经济上没有独立性。她与范柳原相爱并不完全是出于爱情,她更需要范柳原这位华侨巨商来解决她的衣食所需。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缺乏爱情,但也实现了白流苏最初的心愿,即她想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与其说白流苏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不如说白流苏又重新开始了一段没有爱情作保障的苦闷的婚姻生活。白流苏与卓佩珊夫人不同,前者只为“谋生”,后者是对浪漫爱情的憧憬,但两人在一定程度上又是相似的,她们都是在婚姻、家庭的压抑中苦闷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生存环境。
在都市生活中痛苦生存的苍凉女子,她们是被扭曲和压抑了的人。她们渴望家庭归宿而不得,希望得到爱欲而无法满足,在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她们内心深处都埋藏着寂寞与孤独。她们是当时社会上多数女性的代表,在都市生活中她们缺少个体的生存意识,无法以独立的姿态生活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尽管她们也曾拥有一颗纯洁无暇的心,但在社会、家庭等环境的压制、束缚下,她们的内心渐渐开始苦闷,甚至到最后变得凶狠。海派作家通过对这些被扭曲、压抑的苍凉女性的描写,表现了她们在都市“荒原”中的寂寞孤独感以及受压抑后的本能冲动和内心活动,进而揭示了在浮华而又颓废的生活状态下畸形发展的女性心理。
三、苦苦挣扎的职业女性
职业女性是出现在上海的一个新群体,她们虽被称作是“职业女性”,实际上只是表面上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洗礼,拥有一份职业,但当这些“新”东西一旦与她们的深层传统意识相连接,就会变得异常尴尬。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职业女性以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强者面貌出现,即便处于劣势,她们也毫不气馁、不甘示弱地为改善自身境遇而顽强拼争。
潘柳黛在《退职夫人自传》中刻画了一位职业女性的形象,同时也表现了职业女性精神危机的后延。小说中的柳思琼是一位具有学识的女性,她在工作中也是一位强者。可她的丈夫阿乘是一个有着可怕智慧的男人,他在婚后为了控制柳思琼,竟然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他故意怀疑柳思琼有神经病,用心理暗示的方式折磨她,致使她变得懦弱疲倦,没有主见,听凭他的摆布。然而在阿乘抛妻别女之后,柳思琼又感觉到一切希望和梦幻都没有了,她还极力想得到一个男人的保护与慰藉。潘柳黛通过对柳思琼的内心描写,深刻地揭示出拥有知识的职业女性骨子里向往的终归是一个可以寄托终生的男人,她把自己毕生幸福的基础都依托在丈夫身上。柳思琼的经历意在表明,即使是一个具有工作能力的知识女性,对自我生存价值判断的唯一依据仍然是建立在有没有男人爱她、关心她的观念之上,当男人在身边时,她却没有安全感;一旦离开男人时,她的精神便彻底崩溃,苦苦地挣扎在生活的困境中。
与柳思琼截然不同的是另外一类职业女性,她们有着别样的人生观,安安稳稳生活,踏踏实实工作。苏青笔下的符眉莫就是这样的人,她从小埋头读书,读得背也弯曲了,眼睛也近视了,虽然在大学毕业时考了个第一,成为大学里的讲师,但她不结婚,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战战兢兢地努力做事。自己挣的钱连吃的穿的都舍不得买,只想买书,只想出国留学。可是一切的梦想对于符眉莫来说都变成了泡影,她最终的结局是困居他乡,疾病缠身,独自一人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从表面上看,符眉莫似乎走的是职业女性的新式道路,可从她的命运上看,这条新路若要一直走下去,终究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无论是“柳思琼式”的职业女性还是“符眉莫式”的职业女性,她们都是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女性,都市的苦难生活磨练了这些职业女性的锐气,使她们在众多世俗女子中脱颖而出。尽管她们是40年代晦暗颓废的女性人物群像中的一个亮点,但在她们的骨子里永远摆脱不了旧思想的束缚。这些生存在职场上的女性,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不得不挣扎在命运的不公平之中,她们相似的生活境遇阐释了一个道理:处在那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即便是有知识的职业女性,她们的谋生也是十分艰辛的。
都市生活中的职业女性是女性自觉意识增强的一类人的代表,她们开始接受新的思想,开始有了自己的职业。但是她们脑中新的思想一旦与她们心中传统意识相碰撞时,她们又往往归附于旧的观念。这些职业女性所处的年代正是我国新旧思想相互交替的时代,在新旧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她们的所作与所为都带有时代的印记。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职业女性试图通过思想的转变来谋求一条新的生活之路,虽然在这条路的探索中摆脱不了旧观念的束缚,但是职业女性的这种想法与做法无疑是女性意识增强的最好表现。
海派小说所书写的摩登女郎、苍凉女子以及职业女性,她们既享受到大都市带给她们的热闹与欢乐,忍受了生活重压对她们心灵的压抑和扭曲,也接受到大都市新旧思潮交织下的思想洗礼。不管她们出身富贵还是贫穷,生活安逸还是苦闷,她们最终都成为了一朵朵凋零在都市浪潮中的“花朵”,前途渺茫,不知去向。海派小说中书写这样一批女性形象,一方面表达了底层的市民大众的理想和希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她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企图接受新的思想但不能摆脱旧观念的束缚,缺乏独立意识的状况。海派小说家也是通过对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表达着自己对都市与文明的爱恨情结。因此可以说,30、40年代的海派小说,以其平实细碎的文风,描绘了一个繁华且庸俗的都市生活,同时也书写了一个暗淡而凄凉的女性世界。
[1]穆时英.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A].南北极[C].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5.
[2]刘呐鸥.游戏[A].都市风景线[C].上海:水沫书店,1930.
[3]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