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之死”:地域文化固守的谬误与跨界合作的生机
2014-08-15赵洪涛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425199)
一
“香港电影之死”①香港《明报月刊》在1995年11月号封面用几个黑体字来描述香港电影的现状。封面衬底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胶卷,胶卷方格内是周润发、成龙等人的头像。的呼声越来越高,它正在逐渐变成香港电影人一种共识,这个观点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说从90年代中期开始,香港电影便面临四面楚歌的窘局,票房节节后退,市场被好莱坞电影鲸吞,那种一统山河的大好局面不复存在。另一方面是指随着“CEPA”②指的是特区政府与中央政府签署的《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协议》。的实施,香港电影获得进入大陆电影市场的资格,合拍片成为一种潮流,③在CEPA签署的2003年,香港电影公司便大举北上,全年港产合拍片就达到60部之多,2004年港产合拍片在内地囊获2亿多票房。而这种合拍片由于照顾大陆市场而牺牲了自身的地域特色。因此,很多电影人在发出感叹,香港电影不再是以往那个充满奇形怪状,我行我素的香港电影了。香港编剧家协会执委林超荣不无悲观地说:“这几年,大家努力钻营,找寻中国电影和香港电影磨合的方法,最终还是失败,两头不到岸,不能犯禁,处处讨好,失去了香港电影‘率直敢言’、‘有话直说’、‘我行我素’的风格”。[1](P12)“香港电影之死”既包含着一种情感的要素又包含着一种对当下香港电影迁就内地市场的不满。
“香港电影之死”的呼声中,明显有一种对香港电影黄金时期追怀的情思。香港电影在80年代的辉煌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不管是在票房还是在电影的创意上都具有不可超越性。电影市场的繁荣与电影创作之间构成了一种良好的互动关系。几乎每一种新的电影类型都能在市场上获得良好反响,并带动了整个电影业的发展。但由于香港电影是在一种纯粹的市场导向的机制下运作的,缺少宏观意义上的自我约束,最终导致了香港电影在电影人唯利是图的追逐下日薄西山。因此,仅仅是缅怀而缺少反思对香港电影的建设没有多大好处,这种情感会因为良莠不分而失去对香港电影未来发展的有益设想。
从与内地合作的维度上来看,香港电影在进入内地市场的时候的确做出了很多取舍,因为内地市场不同于香港与其它市场,内地市场在意识形态方面相对保守与规范,而香港电影是纯粹市场导向型的,两者之间难免产生隔膜。但我们也应该看到,适应内地市场也不完全是一个负面的事情。举例说明,周星驰的《功夫》在筹拍之前便懂得前车之鉴,2001年的《少林足球》因为没有与内地审查部门沟通,结果没有获得进入内地市场资格,错失良机。在2004年拍《功夫》时,制片方主动与内地审查部门沟通,在不影响周星驰个人表演风格的前提下对里面的内容诸如低俗笑话等方面做出了修改,电影最终通过了审查,当年创下了合拍片的票房纪录。虽然有很多香港电影没有通过审查或因为审查尺度的原因而不得不对影片做出了大幅度修改而失去了观赏性,如《大只佬》(2003)、《江湖》(2004)、《旺角黑夜》(2004)、《黑社会》(2005),但这不说明完全是坏事情。
回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黄金时期的香港电影,不难发现由于过于执着于地域文化,香港电影失去了开拓更大格局市场的锐气。香港电影虽然以特色鲜明的地域特色而独步东南亚,并在西方市场也产生了较大影响,但是在90年代世界电影市场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香港电影仍然没有显出多少与时俱进的痕迹。当好莱坞电影侧重于电脑特技而在题材方面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香港电影却不可思议显出倒退的趋势。九十年代中期的《古惑仔》系列电影,仍然以老生常谈的江湖道义为主旨,以黑社会社团之间的针锋相对为噱头。较之八十年代的黑帮电影,这部电影明显没有丝毫进步,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不如以前的黑帮电影。自《英雄本色》开始,香港电影的黑帮题材便开创了以枪战为形体艺术的表现方式,这与当时西方电影的潮流是大致相同的。枪战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性的一种表征。但在《古惑仔》系列电影中,竟然舍弃了枪械而采用冷兵器时代的刀砍斧伐。假如淡化这部电影的城市背景,这还无伤大雅,但是在一部以现代都市作为背景的电影中,仍然采用刀斧来表现江湖矛盾,在观念上就是一种倒退。当时的世界主流都市题材商业片基本上是以科幻与枪战为主的,《古惑仔》的横空出世,无疑是一种倒退。它是过分执着于地域文化而忽视电影潮流的表现。
如果按照以前的路线走下去,香港电影可能将以一贯的特色延续下去,但后果可能是失去本地、外埠及内地的市场。事实上90年代中期以后香港电影市场的严重萎缩,不仅仅是好莱坞电影的长驱直入,同样身处东南亚的韩国电影为何在气势汹汹的好莱坞电影之前不但没有裹足不前,反而越战越勇?而在此之前,香港电影在韩国市场几乎占据了外语片的半壁江山。“70年代和80年代,香港电影非常红火……‘独臂刀王’王羽点燃了港片热的火炬,70年代初功夫明星李小龙如同彗星一般闪亮”。还有,“以‘香港Noir’为代表的武打片又引起了香港电影的再次盛行。”[2](P45)香港电影的萎缩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创新,缺少文化上的交流,本地文化几乎在电影中被消耗得再无嚼头。香港资深影评人列孚指出,“香港电影之死”的实质是“创作力枯竭、人才不继、类型电影偏于单调和由于市场版图的缩小而导致资金流不足。[3](P113)因此,不但本地观众不再喜欢看香港电影了,就连过去照单全收的大陆市场也对那种插科打诨娱乐当道的香港电影提不起兴趣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津津乐道当年之勇或画地为牢固守着所谓的港式风格已不能再为香港电影增加多少筹码,相反,香港电影只有走出去,多接触其他文化,探讨新模式的电影生产,才能为奄奄一息的香港电影注入新的血液,而与内地的合作便是一条有益的探索之路。周星驰自编自导的《功夫》2004年底在香港市场上演第一周打破了由好莱坞电影《迷失的世界·侏罗纪公园II》创下的记录。这个事件放在历史语境中来阐释,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合拍片使香港电影获得了具备抵御好莱坞的能量。早在1993年《侏罗纪公园》在香港市场获得当年的票房冠军,这是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情,因为在1993年之前,香港电影票房的前三甲都由本土电影夺取,但1993年《侏罗纪公园》打破了这一局面。[4](P5-6)《功夫》作为合拍片不仅令它在香港市场大放异彩,而且在北美市场也创下了不俗的票房,仅3天便获得730万美元的票房,位列上演当周的票房第五名。[5]
二
反观好莱坞,虽然拥有一流的设备与人才,非但没有固守着本土文化与模式,反而在不断吸收其他地区的人才与经验,这种兼容并包的思维造就了好莱坞今天的辉煌。香港的一线演员像成龙、杨紫琼、李连杰、周润发、甄子丹,动作指导袁和平、袁祥仁、元奎、张午郎,导演吴宇森、林岭东、徐克、于仁泰、陈木胜都有漂洋过海到好莱坞的经历。在好莱坞做武术指导的张午郎认为,好莱坞是一个为有梦想的人准备的地方,关键是你是否有能够吸引他们的东西。[6](P70)自90年代后期以降,好莱坞便开始关注东方元素,并在电影中将这些元素很好的整合进来,如《花木兰》便以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传说作为故事蓝本;《黑客帝国》将港式武打借鉴进来;《杀死比尔》在场景与打斗方面都参照了70年代的邵氏电影;《功夫熊猫》中浓墨重彩的将中国风情民俗作为故事的背景。这种跨地域文化的融合模式使好莱坞不断给观众以新的感受。
在全球化格局下,资本逾越国界流动,资本所及之处带来的不仅是滚滚金元还有各种观念与经验,在这样的背景下,想完全做到独善其身不为外部因素所改变是很困难的事情。对这种全球化浪潮中,如何抓住机会乘势而上,而不是斤斤计较于地域疆界文化,是香港电影需要改变的一种思维。尤其对于注重资本运作的香港电影,这一点十分重要。香港电影历来走的是商业化和推崇“娱乐至上”的路子,①已故香港电影史料专家余慕云统计,香港电影有史以来总共出品了一万一千多部电影,这些电影绝大多数是商业电影。这种旗帜鲜明的路线是香港电影特色的一个重要来源。这种过度商业化娱乐化的特点也使香港电影步入歧途。大卫·波德莱尔指出:“香港大众电影里的粗俗手法,可谓走到完全失控的地步。”[7](P17)香港电影必须在文化资本浪潮中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抓住文化资本全球化的潮流推广自己的电影。第二,使香港电影不再只有地域特色,也就是说,香港电影应该像好莱坞那样,不刻意标榜自己的地域文化,而是让香港电影变成一种多元文化的载体,这样才有更大的市场。
与内地合作对香港电影而言是一个重新寻找起点的开始。从电影史上来看,香港电影与内地的几次合作潮流都使香港电影获得了重要的发展。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一系列取景于大陆的电影,像《少林寺》、《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八百罗汉》,这些影片中的大陆风光为影片增色不少,改变了先前香港电影取景单一的缺点。第二次是在90年代初期,其时的合拍片在国内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1993年上海市十大卖座片中前九部全是合拍片。第三个阶段是2005年之后,香港联合内地因素连续推出了《如果·爱》(2005)、《七剑》(2005)、《三岔口》(2005)、《神话》(2005)、《霍元甲》(2006)、《夜宴》(2006)、《墨攻》(2006)、《宝贝计划》(2006)、《满城尽带黄金甲》、《门徒》(2007)、《投名状》(2007)、《功夫之王》(2008)、《赤壁》(2008)、《画皮》(2008)等电影,这些电影较之90年代的合拍片更为精雕细琢并具有跨界传播的潜力。它标志着香港电影的一种提升。这三次合拍片浪潮中,香港电影都取得了很大的发展。
不少香港电影人认识到了固守地域文化的狭隘,列孚认为,香港电影人不应过于迷恋香港文化,香港文化追本溯源其实就是岭南文化的一个分支,沉迷于香港文化的自恋只会使香港电影难以前进,“就变成了拒绝包容与排他的单边主义。”[3](P115)文隽指出:“将来的日子,香港电影人肯定要回归到内地的大市场里。他们可以把香港当作一个生活、工作的地方,但已经不应该把香港当成最主要的市场。”[8](P16)
在这种开放视野下,香港电影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有研究者将这种不同于过去的香港电影称之为“新香港电影”。[9]“新香港电影”较之传统港片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思想性增加了,它的历史情怀变得深厚了。2009年的《十月围城》就明显少了港片的插科打诨,体现出港片少见的历史情怀,一群素昧平生的义士护送孙中山回家而不惜挥洒热血的事迹给观众带来强烈的震撼。这种具有普适性的精神超越了地域文化的界限而具备了更大范围传播的可能,它具有与好莱坞大片抗衡的素质。好莱坞的某些大片在历史与文化上与我们有不少隔膜,但是它淡化了其中的历史文化的因素,而将里面的诸如爱情、牺牲的精神这样具有普适性的内容凸显出来,这就避免了因为文化差异而导致的接受上的隔膜,比如梅尔吉勃逊的《勇敢的心》,影片以苏格兰英雄华莱士的起义作为故事的主要内容,影片中华莱士与伊莎贝拉公主的爱情,华莱士临行前的义盖云天的自由呼喊都具有了跨文化传播的能量。
同样是表现革命的《A计划2》(1987),成龙却在里面说了这样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我是一个很拘小节的人,不管我的目标多正确、多动听,我决不会为求目的而不择手段去做一些为非作歹的事。其实我很佩服你们,因为你们才是做大事的人,我也明白要打倒满清要千千万万的人抛头颅、洒热血、不怕牺牲。可是我不敢叫人这么做,因为我不知道叫那么多的人出生入死后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所以我那么爱当警察。因为我觉得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我要保障每一个人安居乐业。就算一个四万万人的国家也是由每一个人组成的。如果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哪里还有心情去爱自己的国家呢?”这段话前后之间有些矛盾,一方面,成龙认识到了推翻颓败的满清皇朝是一个壮举,但在另一方面,成龙又不肯让人为之付出牺牲。因为他看不到清晰的后果是什么。这种狭隘的历史观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影响了香港电影的深度与广度,所以香港电影常常满足于在一个很窄的圈子里兜兜转转,历史不过作为一种背景的摆设,也缺少一种建立在历史之上的宏阔情怀,而这些要素是跨文化传播的重要动力。由于缺少历史情怀与历史意识,香港电影在娱乐性方面走的很快,而在观念与思想方面一直处于催谷不起的状态,“所有影视只要求助于娱乐,不想追求更多的内涵与过分沉重的思想”。[10](P260)大陆电影一向的传统是重思想轻娱乐,这种风气造就了一种不同于独重娱乐香港电影的市场。也就是说,香港电影必须要顾及大陆观众的口味才会赢得市场。从一个方面来说,顾及大陆市场会牺牲掉港片的某种趣味与风格,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样会促使香港电影进行革新。在电影市场日新月异的时代,港片不可能老是沿袭着以前的路子走下去。
2009年暑假电影市场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剧本扎实、制作精良的《窃听风云》输给了浑浑噩噩、素质不高,由王晶导演的《大内密探零零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果对这两部电影做一个简单分析会发现,《大内密探零零狗》不像传统的港片,而《窃听风云》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港片。换言之,前者正因为具有了某些变化,而获得了市场的青睐,后者由于缺少变化,尽管它苦心经营,却最终不那么受市场待见。事实上,类似《窃听风云》的《无间道》、《伤城》等电影由于过于固守港式传统而失去了市场,因为这一类电影曾拍得太多,作为一种类型,它失去了新鲜感。这个现象启示电影人,应该在地域文化的基础上求变。在资本全球化潮流中,香港电影既要从自己的传统中汲取精华,又要从香港以外的地域文化中吸取新的经验与模式,这样才能利用全球化资本使香港电影重上高楼。而与内地的合作是首当其冲的选择,两个不同传统与模式的电影市场可以互取所需,取长补短。如果香港电影再恋恋不舍着地域文化不愿求变或将大陆市场视为异己而排斥,那么势必会使香港电影失去发展的大好机会。
王蒙提出了这样的看法:“WTO之后,当全球的文化携资本的凌厉之风来到时,迎接或抵抗都不再具有诗般的英雄主义情绪,中国文化人需要学习的,只是在资本中快乐地舞蹈。”[11]我们可以将王蒙的话放在香港电影的语境中来研究,可以发现文化与资本不分彼此的融合是当前的一个大的历史趋势,这其实就是詹姆逊的观点,詹姆逊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或跨国资本主义阶段,文化不再是掩盖资本主义经济行为的意识形态,其本身就变成了一种经济行为。[12](P241)在这样的趋势下,刻意强调文化差异中的意识形态大可不必。香港电影如果能淡化自身地域意识,融合到大的市场与文化领域中去,这对香港电影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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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韩〕林春城.华流在韩国[J].华文文学,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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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克,刘辉.全球化·香港性·大中华:香港电十年回望[J].电影艺术,2007,(4).
[5]《功夫》北美票房超越《十面埋伏》指日可待[EB/OL].http://ent.sina.com.cn/x/2005-04-26/1017712157.html.
[6]李韧.从香港到好莱坞——好莱坞动作指导、香港电影人张午郎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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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文隽.从 CEPA看内地电影市场[J].电影艺术,2004,(6).
[9]刘辉.港片的消逝与“新香港电影”的浮现[J].艺术评论,2010,(8).
[10]倪震.改革与中国电影[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4.
[11]王蒙.全球化能把中国文化怎么样?[N].南方周末,2001—1l一22(09).
[12]〔英〕约翰·斯道雷.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M].常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