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语言学视域下金宇澄《繁花》的语言策略探究
2014-08-15张立英
张立英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课部,江苏 无锡214000)
一、文化语言学视域下小说语言策略研究的动因
文化语言学是研究语言的文化性质和文化价值的一个综合性的语言学科。[1](P33)文化性质指语言本身就是文化,是一种文化现象;文化价值指语言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容,是体现文化和认识文化的一个信息系统。[1](P33)在文化语言学视域下的语言和文化的关系可以进一步从两方面来谈:一方面,语言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文化得以建构和传承的形式和手段;另一方面,文化又无时无地不对语言有制约作用和决定性影响。[2](P14)
小说由语言组成,反映的是社会生活,语言植根于文化之中,一部产生于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小说其语言策略就不仅仅是一个技巧问题,作者将语言意识与语言自觉转化为信息符号系统时,必然要基于文化历史背景等多方面因素考虑,而形成文本之后又将作用于社会文化。刘再复在《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一文中指出:“语言不仅是思维的工具。当它不仅是作为言语存在,而是作为符号表现系统存在的时候,它又制约着人们的思想,潜在地影响乃至操纵着人们对世界的把握。”[3]
语言与文化联系紧密,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同时语言又是一种文化样式,因此文化语言学视域下小说的语言策略研究主要立足作为文化符码的语言本身,通过探究小说作者的语言策略来了解小说语言所蕴含文化意义。
二、选择金宇澄《繁花》作为研究对象的意义
上海自1843年开埠以来,飞速发展,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国际化大都市,形成了具有独特内涵的上海文化,上海文学的发展与变迁与其紧密相连。上海曾经是文学中心,上海文学也曾经一度辉煌,正如贾植芳先生说:“随着开埠以来的上海逐渐成为全国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出版活动中心,上海的现代文化和现代文学也逐渐摆脱了地方性、区域性的狭小格局,至迟到20年代末30年代初,即已成为名符其实的领袖群伦的全国文学中心,而且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亦即学术界通常认定的‘现代文学’阶段结束,上海始终葆有了作为全国文学中心的历史和现实地位。”[4](P1)但进入新世纪以来,上海文学似乎进入了一个文化滞留期,上海文学的话语优势逐渐在消失,从近些年上海作家的作品来看,能够与市民生活保持沟通的作品不多,用沪语写就的作品则更少。
此时上海作家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的出现自然就引起了社会空前的关注,人们关注的焦点正是“沪语市井浮世绘”。《繁花》最早于2011年5月开始在上海本地弄堂网上连载,2012年在《收获》上发表,2013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小说以阿宝、沪生、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上海男性为贯穿小说首尾的主要人物,透过他们的经历描写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这数十年间的上海日常生活变迁。
中国小说协会会长、评论家雷达将《繁花》定义为最好的上海小说之一和最好的城市小说之一《文艺报》总编辑、评论家阎晶明说:“《繁花》具有标示性的意义,标示着可能出现的新气象。”[5]
该小说获得了2012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该奖项授奖词中有如下评价“他发表于二○一二年度的长篇小说《繁花》,新旧交错,雅俗同体,以后撤和迂回的方式前进,以沪语的软与韧,抵抗话语潮流中的陈词滥调。”金宇澄自己则在跋中写道,他采用的是“话本的样式”,“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对话不分行,标点简单。”[6](P443)
《繁花》语言特色鲜明,源于上海市井文生活,反映了上海文学发展的新趋势,因此,该小说作为文化语言学视域下小说语言策略的研究对象具有典型意义。
三、金宇澄《繁花》语言策略探究
金宇澄现任《上海文学》常务副主编,多年的看稿经验使得他意识到“文学对语言造成影响”的功能被完全削弱了。他认同普鲁斯特“文学开拓了语言”的说法,认为“文学在语言中的开拓,既非一种语言,也非重新发现的语言,而是语言的生存它者,大民族语言的小民族化,是逃脱了主导体系的巫婆路线(大意)”,主张作家应该“创造”自己的语言,迫使它脱离一般的轨道,[7]《繁花》的语言策略也正是基于此。
(一)改良式沪语
实际上自上世纪50年代推广普通话以来,上海本地作家尽管口头还说着沪语,创作却基本上都是用普通话的思维和句式进行,间或穿插些沪语,“言文分离”现象比较突出。金宇澄却反其道而行之,使用沪语写作,但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纯粹用吴语写作又不同,他对沪语进行了改良,从弄堂网的《上海阿宝》到《收获》2012秋冬卷上的《繁花》直至单行本发行,金宇澄足足修改了20遍,保留了沪语内在的精神、句式和韵味,过渡到了所谓“蓝青官话”程度。[7](P3)
1.保留典型的方言词汇。方言是本地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环,地方特色蕴含在当地的方言中,尤其是方言词汇,极其生动传神。《繁花》摒弃了“阿拉”“侬”“伊”、“伊拉”等沪语中最常见的人称代词以及“哚”“哉”等语气词,保留了大量日常生产生活中典型的方言词汇,如:“阿妹”、“滑头”、“小开”、“睏觉”、“淴浴”、“吃茶”、“吵相骂”、“打小囡”、“触霉头”;“事体”、“钢钟镬盖”;“立起”、“欢喜”等;另外还有大量熟语、切口的使用,如:带有蟹字的词语:“软脚蟹”、“死蟹一只”、“叫化子吃死蟹,只只鲜”;其他诸如“银样镴枪头”、“吃豆腐”、“吊膀子”、“外插花”、“白相人”、“瘪三”、“叉赖三”、“摸壳子”、“暗条”、“橄榄屁股”、“黄鱼脑子”,“拾到皮夹子”,“铁板新村”等等,这些词汇均来源于上海市井生活,其中如“叉赖三”、“摸壳子”、“暗条”等还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在现今的生活中已然消失,在小说中得以保存,对沪语的保护和传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2.音意兼顾的改良。如果仅仅是保留方言词汇,并不能显出《繁花》语言策略的高明之处,其区别并超越以往方言小说的核心特色是让沪语在口头语转化为书面语时实现了音与意的兼容,并充分体现出网络时代的特点,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非吴方言地区读者的阅读障碍。如“赞”:引子中“陶陶说,阿妹,这批蟹,每一只是赞货”,“全部是年夜饭小菜,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这里“赞”字表示“好”,如果纯粹“拟声”可以找到很多字来对应,金宇澄在此选了最贴切的“赞”字,显然与网络热词“点赞”有一定的关系。还有如“邪气”改良成了“霞气”,“标劲”被换成“膘劲”等等,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3.沪语背后的其他方言。《繁花》也并非沪语一统天下,里面还有苏北话、绍兴话、苏州话、广东话……让小说中的人物回到各自原来生活中的状态,阿婆讲绍兴话,理发师傅讲苏北话,北方人讲北方话,这形形色色的方言勾勒出的上海才是一个真实的、五方杂处、兼容并蓄的上海。
小说中还引入了本滩、弹词、流行歌曲、现代诗等体现不同时代与不同风格的语言形式,进一步丰富了小说语言的表现力,同时反映了上海的文化特点。
(二)口语与文言交错的语言体式
1.口语式。小说中出场人物众多,构成小说主体的即是人物对话,以人物对话替代叙述语言,文中许多的段落都是以“A说,……B说,……”的方式写就,通过小说里各种人物的对话或者传话“讲述”和“拼凑”出情节,在大家的语言中建立了一个生活的整体。因此,“口语式”语言成了小说中最主要的一种语言体式,随处可见,如引子中写沪生与陶陶见面,“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这段对话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读者有一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
除人物对话外,小说中少之又少的叙述语言也有“口语式”语言的身影,如第拾壹章有段关于曹杨工人新村生活的叙述:“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整副新鲜猪肺,套进自来水龙头,嘭嘭嘭拍打。钢钟镬盖,斩馄饨馅子,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关上,砰一记又一记……大量富有节奏感的短句运用,特定年代生活在局促、狭小空间中的上海人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日常生活跃然纸上,烟火气扑面而来,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2.文体白话式。所谓“文体白话”就是略带文言的语言。这样的语体无论写景还是写人都使用频繁。如第二章写去乡下春游,文中写道“这一日江南晓寒,迷蒙细雨,湿云四集。……小舸载酒,一水皆香,水路宽狭变幻,波粼茫茫,两岸的白草苇叶,靠得远近,滑过梅瑞胸口,轻绡雾殻一般。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此处大都用四言形式,描摹江南水乡自然风光,营造出恬淡宁静的氛围,很有明清小品文的格调。
写人方面如“芳妹低鬟一笑。施施然,轻摇莲步”,“白萍手白如玉,像旧派闺秀,罗衫半解,绾了头发”,“李李进来,丰颐妙目”,雪芝“娟好绝世”……用词古旧,语言典雅,这些人物仿佛从明清小说中走出来的一样。
从语言体式来看,小说中口语与文言交错,市井又典雅,却丝毫不觉冲突,反而给人一种新鲜感。
(三)标志性句式“**不响”
小说题记即为“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从而奠定了整个小说的叙述基调,之后“阿宝不响”、“小毛不响”、“沪生不响”……随处可见,小说中“**不响”的句子足有1000多处,“不响”就是保持沉默,不出声,不回应,所有不想说,不便说,不好说,不能说……各种心思尽在其中。借“不响”而写“响”,以“不响”二字替代了小说中常见的心理描写,与以人物对话替代叙述语言的做法相得益彰,把人物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也无需懂得。评论家西飏指出:1000次“不响”,当然不会有1000种含意,但是结合上下文,它表达了细微的指向,一个“不响”,可让我们看见人物的态度与神情:装糊涂,尴尬,不悦,耍无赖,忍耐,逃避,高高挂起,道貌岸然等等。
第二十九章写这天夜里摆酒请客小毛说的一段话,“小毛说,这辈子,我最买账两个闷声不响的男人,一就是领袖,一是耶稣,单是我老娘,我老婆春香,一天要跟这两个男人,讲多少事体,费多少口舌,全世界百姓,多少心思,装进两个人肚皮,嗳,就是一声不响,无论底下百姓,横讲竖讲,哭哭笑笑,吵吵闹闹,一点不倦,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再对照后面大家在谈论二楼爷叔偷窥行为后,小毛叹息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过去,已经是灰了。”小毛这段关于不响的谈论实则是经历了与银凤的分离,春香难产而死,与汪小姐假结婚,病重等人生百味后的体悟,这其中多少辛酸和无奈唯有一声不响了。此处,“阿宝不响”也出现了四次,面对过往,作为知情人的阿宝难以言说的微妙复杂心态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不响”这一标志性句式的运用构成了作者又一个性化的语言特征,其源于沪语及市井文化,反过来又作用于语言的本身,《繁花》的广泛流传,必将使“不响”由小说走入生活。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而用此语言说话与写作的人则是这个家的守护者。”一部《繁花》用改良的沪语、文白相间的语体漫不经心地向世人讲述着上海的市井生活,人生百态。其语言形式早就被冠上“繁花体”、“话本体”、“上海官话”等“专有名词”,已然成为上海文学语言的一景,对沪语的保护和推广具有重要意义,其语言策略对上海其他作家也是一种启示,对推动上海文学的发展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也极具价值。
[1]张公瑾.关于文化语言学的几个理论问题[J].民族语文,1992,(6).
[2]戴昭铭.文化语言学导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
[3]刘再复.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J].文学评论,1989,(1).
[4]王文英.上海现代文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5]江胜信.从世俗风景背后看到时代内里[N].文汇报,2013-10-25013.
[6]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7]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N].文学报,2012-11-08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