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填式流行语的认知构式解读

骆 蓉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一、引言

流行语是指“在一定时期的某语言社区内，反映社会热点和社会心态，具有民间性、可复制性、传染性和变异性的新生语言单位”。［1］近年来，“房X”、“X Style”和“爱爱 XX，爱 XX”的“凡客体”等流行语迅速流行，受到人们的密切关注。这类流行语被称为半开放流行语，又称框填式流行语。

框架一词源于建筑学术语，框架结构指的是四边有方框，中间可摆放物品的空间或结构。当框架保留，内容缺失，再往内填充各类新成分而形成的结构便是框填式结构。语言中也存在这样的框填式表达。邵敬敏正式提出“框式结构”（frame construction）这一术语：“典型的框式结构指前后有两个不连贯的词语相互照应，相互依存，形成一个框架式结构，如果去除其中一个，该结构便会散架。”［2］框填式流行语之所以成为语言中的流行元素，一方面反映了社会流行心态，另一方面在语言结构上具有自己独特的印记。

俞燕，仇立颖［3］和辛仪烨［4］探讨了框填流行语的泛化过程和方式，指出这是一种有能产性的语言机制。但以往学者均未从构式语法角度对这一现象进行阐释，本文将基于认知构式语法理论，对框填式流行语的构式结构、网络分布及认知动因进行深入探讨。

二、框填式流行语及构式网络

认知构式语法认为构式是形式与意义的匹配，并根据组分是否可替代将语言单位划分为实体构式和图式构式。［5］［6］具体来说，语素、词、复合词及全固定的习语，由于其组成成分的不可替代，属实体构式；半开放或全部开放的固定结构、句型及词类范畴等属图式构式。随着内部词汇逐渐完全开放时，整个结构就变成框架结构。

框填式流行语是从重复出现的用法事件中提取出来的，在词汇上半开放的图式构式，具有一定的词汇形式和语义类型。Langacker提出：“这样的形式可做为模板担当允许具体语句进入的功能。”［7］做为模板的框填式构式都有核心的构式义，通过保留与构式义直接相关的成分而舍弃其他成分，形成一个可替换的框架而获得能产性。有些框架结构的搭配能力很强，具有相当的能产性，在人们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个家族体系。仇伟把“秀”结构描述为以“秀”为框，可向内填充宾语成分（如肌肉，身材，肌肤）的结构，有助于使用者依据已有图式创造新的表达式。［8］基于对网络、报刊、电视等媒体的调查，我们根据框填式流行语在语言构式中分布的层次，将其构式网络呈现如下：

1.词汇层：房X；X style；宅X；腐X；房X；剩X；X二代；

2.短语层：被X；秀X；晒X；中国好XX，舌尖上的X；不要太X；很X很XX；

3.句子层：_________，_________喊你回家吃饭！_________很生气，后果很严重。4.语篇层：_________有时闲着闷了，会临时中午去_________，随便_________，比如_________，独自____________，不发一语，当晚再_________，当没事发生过，突然觉得这才叫生活。（梁朝伟体）

各层次的框填式表达形成错综复杂、结构缜密的框填式表达网络。首先，框填式词语和短语流行语是典型的半实体构式。例如，源于流行一时的韩国歌曲《江南style》，“X style”构式表达“独具特色的某类风格”。再如，新“被XX”构式与传统“被”字句在用法上存在诸多不同，“XX”需为不及物动词或双音节动词才合格。①如“被就业”，“被自杀”，“被幸福”，表达主语非自愿，受强制等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得到的遭遇。这是因为该结构的新义为“在无可奈何或不知情情况下接受某种安排”，超出了传统的被动义。［8］

随着音乐真人秀节目“中国好声音”的火热流行，报纸、网络等媒体上开始衍生出了“中国好XX”的短语构式模型。这一流行体提取了地域“中国”和性质“好”的框架，凸显焦点信息“XX”。网友们衍生出了股票版、研报版、微博版、高考版等如（1）中的众多版本。

（1）a.送走了“中国好声音”，我们迎来了“中国好作业”。（武汉晨报2012年10月10日）

b.“中国好马桶”背后也有着强大的导师力量，即澳斯曼卫浴品牌。（京华网，2012年12月1日）

c.《梦想秀》首播，“中国好妈妈”受追捧。（网易娱乐2012年10月13日）

句式框填流行语也是广为效仿的半实体构式。随着“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这一流行语在网络的逐渐走红，网友将这一流行语的框架提取为：“_________，_________喊你_________”，各种变体呼之欲出。从语用上来说，在同一槽位中替换不同的成分可表达不同的情感诉求，如（2）中分别针对某教师、丢牌车主、恒大足球等固定对象发出的呼吁，d则是杭州著名餐饮外婆家在为客人叫号时设置的语音提醒，在饭店就餐这一语境下显得诙谐亲切。

（2）a.杨跑跑，你学生喊你回校上课。（新浪网，2009年11月12日）

b.221位车主注意了，交警喊你赶紧来领遗落车牌。（新华网，2013年7月23日）

c.恒大，球迷喊你给曾诚发拼搏奖。（新民网，2013年7月25日）

d.X号，外婆喊你吃饭了！（杭州外婆家连锁餐厅叫号提醒）

三、框填式流行语的认知理据

语言的存在和推广是基于一定的认知理据（cognitive motivation）。框填式流行语的认知理据主要体现在三方面：构式义的压制、仿拟机制的推动和认知经济性的要求。

（一）构式压制

压制原是计算机语言学的一个术语，泛指语言形式和所表达语义功能之间的不匹配现象。Michalis（2005）提出了构式对词项压制的“凌驾原则”（Override Principle）：每一个构式都有一套自己的形态句法特征，在有语义冲突的时候，这些象征规则可以迫使构式中的词汇意义发生相应改变，从而做到语义和谐。当某表达新的所指对象超出了原表达语义范围，而使用者又迫切需要使用该结构，常常通过保留原结构，再通过原型构式义对新框架表达进行压制。这被称为是构式的压制。请看下面的例子：

（3）a.舌尖上的粤语。（网络视频，羊城网制作发行）

b.舌尖上的京剧。（新浪微博漫画作品，2012/12）

c.防治舌尖上的腐败，关键在健脑。（《新华网》，2012/12/7）

以上三句“舌尖上的XX”是对“舌尖上的中国”的创新表达。三句中的名词都不是转喻美食的地名（如中国），与原构式义“舌尖上的某种美食”发生龃龉。在构式的压制下，语言解码者需要开启新的认知通道进行解读。舌头是人的言语器官，句3a－b通过“发音器官代表所说语言/所唱戏曲”的转喻操作，表达了与口头表达关系密切的粤语和京剧。c句中的“腐败”不是食物，但基于舌尖同样是进食器官，因而把腐败与吃联系起来，表达“通过公款吃喝而引发的腐败现象。”这里是通过人体器官指代相应官能的邻近关系来激活特定事件，是基于认知转喻操作。赵凌珺，卢植指出：转喻与构式压制有关联，前者是后者的重要手段。［9］

相对于以上的有定框式流行语，无定框式流行语的压制过程更为抽象。如近年来流行的一类流行语，如“蒜你狠”，“白富美”系列流行语。前者具体有“糖高宗”、“向钱葱”等成员，后者有“高富帅”、“矮矬穷”。由于这类流行语没有固定的框架结构，构式对内在成分的压制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必须符合原有的结构类型，如三字格；二是填入成分也需满足内在的逻辑语义关系，例如要包含某种商品的名称，符合习语表达习惯，且要表达价格高到普通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有时进入这样的构式家族还需满足谐音的要求。无定框式流行语构式对组分的压制机制更为抽象，要求更为严格，因此能产性也更低。

袁野认为：语篇压制现象和短语层次的构式压制性质是相同的，都遵守“凌驾原则”。［10］具体理解为语篇模板本身携带的意义对填入的词汇内容进行了压制改造，使得新填入的词汇内容与构式或模板意义取得某种一致性，于是伴随着二者之间的冲突和扭曲，产生了某种幽默、自嘲或反讽效果。语篇类框填流行语主要来源于网络新文体，如甄嬛体、淘宝体、凡客体、梁朝伟体等，具有独特的句群组合特征和意义风格。源自电视剧《神探狄仁杰》的“元芳体”风靡网络，被用于各类场合。“元芳体”完整的模板为：（4）狄大人：最近，_________。元芳，你怎么看？元芳：_________，此事必有蹊跷/此事定有玄机！大人：言之有理，_________。元芳：大人真乃神机妙算！以下是网络上一个流行的“元芳体”版本：（5）狄大人：国庆长假高速免费，导致交通瘫痪，元芳，你怎么看？元芳：此事定有原因，属下不敢妄加评论，愿闻大人高见？狄仁杰：高速公司应对不给力，众多草民混乱无序，乃是根本原因也。元芳：大人英明。

创造版的元芳体级别保留了原模板的关键词，形成了语篇框架中的各个节点。“元芳，你怎么看”引入了事件框架；一句意味深长的“此事必有蹊跷”加强了听者的好奇程度，推动了对话的进一步深入展开；“大人英明”是对前面“大人”分析的总结性评断，也是整个话语框架的结束标记。新流行语篇的创造需符合模板的整体结构，并与语篇支撑点保持语义功能上的一致性。

（二）仿拟机制的推动

古往今来，人们对语言的掌握和使用均要遵循一定的认知机制。借助已有语言符号，“嫁接”出新的表达形式，仿拟辞格便是这样一种高效简洁的运作方式。徐国珍将仿拟定义为“一种‘仿’照某现成的语言形式‘拟’造出一个临时性的新说法的新修辞方法”。［11］基于在语言创新中的重要作用，仿拟已不仅是一种修辞方法，更是一种认知机制。牛保义、席留生将仿拟上升到构式层面，按照现有的旧构式可仿制出新构式。［12］

仿拟常用形式有多种，包括仿音、仿词、仿形、仿句、仿篇等。作为框填式流行语背后重要的语言推手，仿拟针对各类构式类型推陈出新，创造出各类新颖的表达。相对于句式层面的仿拟，词语和短语构式层面的仿拟更常见，也更灵活。（4）是对从低到高各级别的剩女调侃的称呼，使用谐音仿拟，达到诙谐生动的效果。（5）中看似语言结构不变，但通过替换入不同的形容词，但所映射的对象由贬义事件，逐渐向中性，甚至褒义的方向转化。某种程度上说，流行语素的扩容也会使原先有限的表达对象扩展到新的表达领域。

（4）a.剩女；b.剩斗士；c.必剩客；d.齐天大剩

（5）a.很傻很天真；b.很纯很暧昧；c.很好很强大

运用仿拟机制促进框填式流行语构式的发展，不仅构建精巧，解读过程也颇具特色。仿拟作为一种能使陌生变熟悉、化平淡为新奇的有效手段，极大地满足了人们追求表达新颖、奇特、生动等审美需求。

（三）认知经济性要求

随着认知的不断深入，人们概念系统和知识系统日益增加新的内容。但语言中出现过多的基础构式，既不利于人类的神经生理机制和认知机制所掌控，也不利于实际应用与交流。怎样利用有限的语言结构来表达无限新的信息，成为人们努力达到的目标。借助已有的构式框架，花费最小的认知努力，得到最大化的认知效果，这便是认知经济性的要求。神经语言学研究发现：构式是人脑储存信息的基本单位。半实体的框架构式有利于解码者快速找到流行义的源头所在，并通过简单的分解机制确立新表达式在新场景下的意义和作用。在最小化的语言结构中承载最大化的信息量，这体现了语言构式的生命力和活力。这项语言的本质特征与人类集约化的认知特征具有内在一致性。（6）中，通过表示乐观健康，积极向上的“正能量”，能快速通达表示“消极退缩落后的思想”的“负能量”。借助原有框填式构式的框架意义，语言使用者可以轻松解码和编码，完成对新创流行语的解读。

（6）社会是一辆疾驰的列车，它需要能量的驱动。“负能量”如同劣质的汽油，会对列车造成致命的伤害，甚至引发故障而抛锚。只有多创造“正能量”，列车才能安全地驶向远方。

四、结语

21世纪新兴媒体，如微博和微信的出现促进了网络流行语的应用与传播。框填式流行语是基于语录流行语的框架孳生出的新型表达，具有一定能产性和传播性。作为半开放的图式构式，它们已形成自身的构式属性和构式网络，同时，作为语言现象和社会精神产品，它们受到了构式的压制、仿拟机制和认知经济性等认知理据的一致推动。本研究基于构式语法得到的以上发现，为深入讨论流行语现象的起源、发展和扩散提供了的启示和借鉴。

［1］崔蓬克.当代汉语流行语概念的再界定［J］.当代修辞学，2012，（2）.

［2］邵敬敏.汉语框式结构说略［J］.中国语文，2011，（3）.

［3］俞燕，仇立颖.框填式流行语何以如此流行［J］.修辞学习，2009，（6）.

［4］辛仪烨.流行语的扩散：从泛化到框填［J］.当代修辞学，2010，（2）.

［5］Goldberg，A.A new theoretical approach to language［J］.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2003，（5）.

［6］Langacker，R.W..Constructions in Cognitive Grammar［J］.EnglishLinguistics，2003，（20）.

［7］Langacker，R.W.Cognitive Grammar：A Basic Introduc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8］仇伟.“秀”族结构的认知构式研究［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2，（4）.

［9］张建理，朱俊伟.“被 XX”句的构式语法探讨［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0，（5）.

［10］赵凌珺，卢植.基于认知构式语法的构式项压制现象研究［J］.外语学刊，2013，（3）.

［11］袁野.“网络新文体”的语篇构式语法阐释［J］.外语教学，2012，（5）.

［12］徐国珍.仿拟行为的认知结构及认知过程［J］.语言研究，2006，（3）.

［13］牛保义，席留生.仿拟构式生成的认知语用学解释［J］.现代外语，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