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头”探赜——破译中国戏曲史上的一个难解之谜
2014-08-15冯健民
冯健民
(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210005)
“务头”,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个奇怪的概念,说它“奇怪”,是因为千百年来既无人能说出它的来源(元人周德清第一次使用它的时候,就不曾说出它的出处),又无人能说出它的确凿词义。故自元明清迄至今日,诸多学者史家对这个概念的解析,一直是雾里看花,众说纷纭,歧义丛生,聚讼不休。致使这一概念成了中国戏曲史上的一个难解之谜。
一
为了能够较为明白地表述本文的观点,这里仍然不得不重新回顾一下前人对“务头”一词的释义。为避烦赘,现只能选择其中几种影响较大的说法,加以简单介绍和对比。
凡研究“务头”者都知道,“务头”一词,最早出现在元人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一书中,周德清在其《中原音韵.作词十法》中说:“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1]236。而后又选取40首曲辞逐一作“定格”分析,从音韵学、曲律学的角度确定某句、某字是某曲的务头。可以说既严谨又细致,甚至达到了琐屑的地步。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周文却从头至尾对“务头”的含义未作一字解释。致使后人在读其文章时,对“务头”只识其字而不知其意,酿下了其后近千年的“务头”之争。
稍后,对“务头”研究较为深入的是明代戏曲家王骥德。王骥德似乎对周德清堆叠饾饤的做法并不买账,希望能从较为广阔的视角为“务头”下一个定义。他在其《曲律.论务头》中说:“务头……系是调中最紧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转其调,如俗之所谓‘做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务头’。《墨娥小录》载‘务 头’调侃 曰‘喝采’”[2]114。又在《曲 律 .论 字 法》中 强 调:“务头须下响字,勿令提挈不起”[3]124。 这 里,如 细研王骥德的词义,他似乎认为所谓“务头”,就是某曲或某调“做腔”时必须要注重的某些句或字。对此,我们倒是觉得不难理解,但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这“做腔”的句或字,就会被叫做“务头”,而“务头”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遍详其文,终于还是找不到答案。
明末清初著名戏曲家李渔对“务头”一词也很感兴趣,但却对前人的解析不以为然,甚至把晚明程明善在《啸余谱.务头卷》中胪列的自周德清以来的“务头”诸说,嗤笑为“葫芦提”。他在其《闲情偶记.词曲部.音律第三》“别解务头”中指出:“《啸余谱》中务头一卷,前后胪列,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4]47并同时感叹说“‘务头’二字,千古难明!”最后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表示:“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4]47然而,尽管如此,随后李渔仍然表达了自己对“务头”的看法,他说:“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4]47李渔之言,应该说有一定道理。但此处他也只阐明了务头在曲中的作用,而并未能道出“务头”究为何物。
近代曲家吴梅也曾为“务头”大伤脑筋,他在其《顾曲麈谈》中说:“余寻绎再三,竭十余年之功,始有豁然之境。乃为之说曰: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也。……每一曲中,必须有三音相连之一二语,或二音(或去上,或去平,或上平,看牌名以定)相连之一二语,此即为务头处。”[5]243从上述言论中不难看出,尽管吴梅为解务头而呕心沥血十余年,但其思路仍然囿于周德清将“务头”作为曲律学之概念加以探讨的老路。虽然吴梅比之周德清又有了许多新的发掘,但于“务头”词义的解析却一无所补。
以上,我们对前人的学说作了一个简要的反刍,从中不难看出,上述诸家的理论,对“务头”大多只停留在描述性的解析,即对“务头”的用处、用法、位置 、表现等逐一加以讨论,而对“务头”一词的来源与词义并无确切的诠释。而后人也只能从中获得一个朦胧的印象:即无论周德清的“俊语”说、王骥德的“做腔”说、李渔的“棋眼”说和吴梅的“三音联串”说等,无一不是指向曲中的精彩、动听和美妙之处。这抑或就是李渔“以不解解之”最能让人服膺的结论。
当然,此后学界也陆续出现不少讨论“务头”的文章,但其中大多都还是在前人理论上的生发和推演,此处就不再一一赘举。
二
在综观了上述理论之后,我们忽然产生了两个疑问,其一:当我们把“务头”二字重新审视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一词语无论用考据学,文字学、训诂学、修辞学去分析,都无法让它与上述林林总总的理论扯上任何关系;也就是说对于“务头”二字,哪怕用最不负责任的“望文生义”或“以形取义”、“以声求义”以至“拆分见义”都看不出它和它“被负载”的内容有半毛钱的关系。可见这一词语的出现极为“诡异”。其二:经查在周德清之前任何典籍文献中都难觅“务头”一词的踪迹;也就是说“务头”一词,绝无文献性、学术性与经典性的高贵血统和清楚明白的出身。因此,我们便斗胆臆断:“务头”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化概念,而更可能是一句唐宋时期流行于“路岐人”“撂地”“走江湖”“跑码头”等民间艺人中的“行业隐语”或“江湖黑话”。并可由此推断“务头”绝非是一个戏曲学或曲律学的学术概念。因为一来民间艺人用它时,绝不会考虑对它的学术性表达;二来民间艺人也没有这样的学术素养;三来这一词汇和戏曲学、曲律学无论在形和义上都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者。那么,问题来也:“务头”究竟表达什么意思呢?
其实只要细致考稽,就会发现,该词义极为简单,就只二字:收钱!
当然,一种理论的建立,不可能靠信口雌黄,而是必须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支持。如此,我们不妨看一下大家都曾引用过的史料《水浒传》中对“务头”的描述。《水浒传》是一部明人描写宋代故事的社会小说,其中叙述的主要人物和事件大多来自社会底层,甚至有许多人来自江湖黑道。由于作者对自己故事中的时代、人物、事件、环境都有深切了解,因而,这部书就不仅仅只是一本小说,而同时又是一部宋代的社会史。所以我们对其中提供的史述应该有充分的信任。以下可以让我们看一下该书51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一回中的一段描述:
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作‘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彩不绝。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彩是过去了,我儿,且下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着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 着 盘 子 ,先 到 雷 横 面 前 。[6]198
这一段是《水浒传》描写宋代民间艺人卖唱的情景,其过程交代得非常清楚,尤其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那白秀英唱到务头”时,也就是那观众情绪最高、“喝彩不绝”之时,但同时也就是表演告一段落,开始请赏、收钱之时。由此观之,所谓“务头”,不过就是艺人演唱中选定的一个“关捩”或“段落”。由于到了这一段落要收钱,所以在段落末尾必须在演唱上掀起一个高潮,其目的一是要观众感到这钱花得值,愿意慷慨解囊;二是要使观众有继续欣赏下去的兴趣(白玉乔已有预告:“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不至于散了场子。而这一“关捩”或“段落”都是经过艺人预先精心设计好的,这就是王骥德所说:“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间合律腔好曲,反复歌唱,谛其曲折,以详定其句字,此取务头一法也”[3]114。而“取务头”的目的,毫无疑问就是为了收到更多的赏钱!
说到这里,我们便可明白那些学者曲家为何会把“务头”这一莫名其妙的词汇和“俊语”、“做腔”、“眼”等联系起来,认为“务头”就是曲中精彩的表达。其实,王骥德所引用的《墨娥小录》已一语道破天机,即谓“‘务头’调侃曰‘喝采’”,其就直接认为,“务头”就是“喝彩”。而王骥德之所以用了“调侃”二字,就是讥笑作者的表达过于直白而缺少学术含量。但王骥德能在文中引用这个说法,也相应证明他对这一说法的默认。
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前人对“务头”的论述并非毫无根据;但是也必须看到,这些论述只论及了表象而没看到实质,只论述了手段没看到目的,也即是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矣!尤其是这些曲家都是士大夫文人,他们不可能深入到江湖艺人之中,无法对“隐语”、“黑话”作一种完整的了解,而只从直觉中感到凡至“务头”处,总是非常精彩,就误认为“务头”的含义就是一曲一调的精彩之处。尤为可笑的是他们改不掉学者的癖性,希望能够用他们掌握的曲学知识解析出为什么逢“务头”处就必然精彩,并对此作出多种猜想和揣测。最为典型的就是周德清,他为了弄清务头的“内部规律”,运用他所熟悉的曲律学、音韵学对“务头”作字斟句酌的分析,不仅遽显他的迂阔和烦屑,更要命的是把“务头”的研究引上了歧路。
三
最后一节,我们打算探讨一下“务头”这一词汇的来源和去向。
“务头”作为一个名词,它必定应该包含着与其本身相符的实际内容。这就叫“名实相符”。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名实不符,乃是中国古代《名学》中之大忌。而对于“务头”的研究,之所以乱象丛生,也正是“名实不符”带来的弊端。我们在前文第二节提出的两个疑问,实则就是对前人理论中名实不符现象所做出的质询,遗憾的是,前贤竟无一人能作出自圆其说的回答。
如前所述,本文并不同意前人把“务头”的全部词义诠释为“曲辞精彩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们无论从词根、词源甚至造字六法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等的任何一种中,都找不到“务头”二字和“曲辞”“精彩”之间的一丝一毫的关涉和联系。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激发了我们进一步根究该词的来源和词义的兴趣。
当然,“务头”一词来源久矣!我们不可能拿出确定不移的铁证来证明本文的论断,但至少可以仿效前人用揣测、推演的办法(前人对“务头”的释义也都是从现象的观察中推演出来的)来根究其真正的涵义。如侥幸能够自圆其说,也不失是为学术界提供一点谈资。
在前文的第二节,我们已将“务头”的词义确定为“收钱”!理由已如前述。这个定义显然毫无学术气味,甚至难免引来“粗俗”之诮,但它若作为与民间“江湖”的对话,却未必就显得品位低下,尤其是它若能真实而恰如其分地解析了这句“江湖黑话”,给这个“千古难解”之谜的破译带来一线曙光,这个“粗俗”也就算得其所矣!
我们相信,“务头”一词绝对不会毫无因由地从天而降,它的出现必有其自身的根源。那么,我们界定的“收钱”二字与“务头”二字又有什么样的牵连呢?
经考,所谓“务”作为名词,在唐宋时乃是一个征税收费的部门,也就是说,它对一切经营单位都有征收钱款的义务和权利,并且它还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增加“务”的设置。例如《宋史.食货志上二》有载:“有言汝州地可为稻田者,因用其言,置务掌之,号稻田务”[7]。这是说,有人在汝州垦田种稻,立即就有人认为可以向他们收税,并马上设置一个收税部门(务),取名叫做“稻田税务所”。试想,当时的那些路歧人、撂地者到各地打把式卖艺,虽无固定场地,但其恰如今日之“流动摊贩”,肯定少不了受到这些人的敲诈盘剥。因此,他们会对这个收钱的“务”印象深刻,耳熟能详。而一旦到了他们要为自己的表演收钱的时候,那个专管收钱的“务”便也会浮上心头。尤其在直呼“收钱”会影响观众心情的境况下,便以隐语的形式,用“务”代替“收钱”的行为,而“头”字则是一个后缀语,用以加强主语的语气,没有实际意义(如日常口语中的“噱头”、“哭头”、有什么“看头”、有什么“吃头”等皆是)。在长期互传的情况下,“务头”便逐渐变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行业隐语”,亦即“收钱”的代用语。直到今天,“务”字仍然和钱财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例如税务就是收取钱财,财务就是管理钱财,务工就是做工赚钱,务农就是种地赚钱等等。
如此,我们便为“务头”一词找到了一个大体说得过去而又“名实相副”的来源。当然,笔者前已声明,以上所述只属揣测和推演,并无确证、铁证,读者诸公若能认为本文推演基本合理或基本能够自圆其说,则是笔者之大幸!
最后之最后,本文还要推演一下“务头”之去向。据史载,到明代以后,“务头”一词已湮灭无闻,无人再能觅到其踪迹。难道“务头”真的就此尸骨无存了吗?笔者以为,既然民间艺术表演一直绵延至今,那么“务头”为什么会无由消失呢?难道他们的表演不再“收钱”了吗?(当然,解放后文艺演出已大多囷集于剧场,艺人报酬靠票房收入,“务头”已失去意义)因而,我们决定做一点索隐钩沉的工作,希望能够发现它遗存的印迹。
本文前节曾把“务头”定义为“行业隐语”或“江湖黑话”,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妨再到“江湖”上走走,或到民间艺人中作些走访。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竟然在近现代“江湖黑话”以及民间艺人的口中觅到了“务头”的蛛丝马迹。
我们首先在各种江湖黑话和民间艺人中搜寻“务头”一词,在遍搜无果后,便转而从词义上作出比照,结果我们终于发现一个从声形到词义都和“务头”接近的词语,那便是“杵头”(有人称作“楚头”)。“杵头”者,在“行业隐语”和“江湖黑话”中乃指民间艺人演出后的报酬,也有人将其直指为“钱”。这在解放前江湖侠义小说中或民间打把式卖艺以至相声界,都知道或使用过这个概念。据考,“杵头”或“楚头”一词,与当年“务头”一样,完全找不到它的来源;而同样详考“杵头”的词义与“钱”在文字学的比照上,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于是我们判断,“杵头”的唯一来源只能是“务头”一词。首先,我们认为“杵头”乃是“务头”的讹读。这个词语在民间或江湖上千百年来都是口口相传,出现讹读或音转毫不奇怪,就像民间艺人把“杵头”也呼为“楚头”一样。尤其是它的词义与我们前面对“务头”的解析(唱完“收钱”也)暗相吻合,如出一辙,这无法不让我们对这两个词汇作出相同的联想。而尤其重要的是这两个词语可以互相参证,同时解决了历史上演艺活动中的两个不解之谜。
由于篇幅的关系,至此,我们的文章行将结束,但我们仍将再次申明:“务头”一词绝非一个戏曲学概念,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文化词汇,无论周德清、王骥德、李渔和吴梅等在戏曲学研究中是多大的“腕儿”,但如完全囿于自己的所知所学对一些问题作出判断,其结果便很可能“跑偏”,甚至在史学上造成千年的混乱!
[1]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2]王骥德.曲律.论字法[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王骥德.曲律.论务头[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4]李渔.闲情偶记.词曲部.音律第三[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5]王国维,吴梅.宋元戏曲史.中国戏曲概论.顾曲麈谈[M].长沙:岳麓书社,1998.
[6]施耐庵.绣像全本水浒传[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2.
[7]宋史.食货志上二[M]//耿相新,康华 校注.二十五史.宋史 (上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