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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是“英雄”还是“奸雄”?——东晋史学家孙盛论曹证实

2014-08-15吴怀东

皖西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魏氏三国志曹操

吴怀东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汉末政治斗争复杂激烈,社会秩序动荡无序,统治阶层之言行充满诡谲、矛盾,而有关其言行之传闻多样化甚至矛盾自是逻辑上之必然。从文化史角度看,此时亦发生重要的变化:政局动荡、统治秩序混乱,直接导致思想束缚的减弱,而军阀纷争,死亡枕藉,引发了人们强烈的生命意识,出现了思想的大解放,从而出现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新认识,写作与著述(包括史书)之风因此大兴。《隋书·经籍志》云:“晋时,巴西陈寿删集三国之事,……谓之《三国志》,……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刘知几《史通·书事》说:“自魏晋以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悦,而斯风一搧,国史多同。”唐人的上述两则论述,明确了陈寿撰写《三国志》的学术影响及魏晋时期史书撰写风气之盛。虽然有关这一时期人物、事件的历史记载相当丰富甚至多样,但这些史书对同一史实的记载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差异、歧异甚至矛盾之处,这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我们在今天看来,这些记载是记录、反映这个时期复杂历史事实的最原始资料,直接影响后代对于这个时期历史的认识、评价和判断,因此,客观把握记载者的立场,准确分析这些看似矛盾的资料,无疑也是我们穿透历史的迷雾,准确认识这个时期历史、评价此时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现象的基础工作。

曹操无疑是汉末魏晋时期最有影响、也最有争议的人物。古今关于曹操的评论很多,其中最综合的评价就是汉末魏晋时期出现的有关曹操是“英雄”还是“奸雄”的这两种说法。现代有学者认为,“孙盛《异同杂语》和晋时吴人所作《曹瞒传》首开非议曹操为人之先”,孙盛“将许劭对曹操‘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预测评语篡改为‘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曹操由‘英雄’变成‘奸雄’”①。事实上,明代以来出现的《三国演义》等戏曲文学作品所刻画的曹操形象,其基本特点确可用“奸雄”二字加以概括。可见,“首开”“篡改”二词,反映了当今学者对孙盛评曹观点及其巨大影响的认识。

许劭评论原话到底是“英雄”还是“奸雄”?如果确为孙盛所臆改,则既反映了其对曹操的嫌恶,更说明了其“史德”之可议。因此,我们有必要研究孙盛如何记载和评价曹操、如何评价曹氏政权暨三国乃至西晋历史的,进而根据孙盛的记载,我们借以更准确地观察曹操到底是“英雄”还是既“奸”且“雄”。这个问题并非新问题,古今学者已有过大量的、较充分的讨论,而本文则试图从文献和史学这两个层面做一个综合性的清理。

一、相关原始记载之辨析

关于曹操是“英雄”还是“奸雄”,最原始的记载不过如下几处,试梳理如下。

西晋陈寿《三国志·武帝纪》的记载:

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

《三国志》没有直接有关许劭评价曹操的记载。

刘宋时期,裴松之(372—451)注《三国志》,引用了东晋孙盛《异同杂语》的记载:

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皆传于世。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

按照裴松之注的体例,如果他不同意孙盛的记载,就会进行辨析,而对孙盛此则记载没有辨析,因此,可以认为,裴松之认可孙盛的记载。

于裴注稍后完成的范晔(398—445)《后汉书·桥玄传》,也记载了桥玄见曹操这件事情,桥玄对曹操的评价与陈寿《三国志·武帝纪》所载文字不同而意思大略相同:

曹操微时,人莫知者。尝往候玄,玄见而异焉,曰:“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

《后汉书·许劭传》还记载曹操见许劭以及许劭对曹操的评价:

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劭鄙其为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

与范晔、裴松之同时代出现的《世说新语》之《识鉴第七》,则采纳了“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语,这与范晔《后汉书·许劭传》相同,却将其记载为桥玄之言。对此,稍后的梁代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则进行了认真的辨析,他引司马彪《续汉书》的记载,注引王沉《魏书》载桥玄见曹操诸语,与《三国志·武帝纪》、《后汉书·桥玄传》所记载情况、引桥玄语记大同小异;又引郭颁《世语》说明曹操见许劭实由桥玄推荐,并进而引用孙盛《杂语》曰:“太祖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固问,然后子将答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刘孝标最后评论说:“《世说》所言谬矣。”显然,刘孝标认为《世说新语》所记不确,我们可以理解为刘孝标认可孙盛的记载,而否定此语乃桥玄所言,也否定了“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这种记载。

另外,从记事层面看,虽然孙盛《异同杂语》与《后汉书·许劭传》记载许劭评语不同,可是,两书对这场评价发生的过程记载十分近似,而且,这个过程十分符合曹操奸猾无赖的个性,这其实提示我们注意:第一,确实发生过曹操被评价这件事;第二,由曹操之为人、由曹操反复纠缠许劭,可知许劭对其评价绝非单纯肯定,换言之,孙盛的记载更符合这场评价得以产生的背景以及曹操的为人,则显然“奸雄”更符合许劭之实际态度。

上述是有关曹操是奸雄或英雄的最原始资料。后代学者只是根据自己的逻辑加以取舍。不过,《资治通鉴》就称曹操为“奸雄”:一处为曹操起事之时,司马光引许劭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处是建安十年,荀悦作《申鉴》,胡三省做注时所加评语:“曹操奸雄,亲信彧、攸,而悦乃在天子左右”。显然,作为史学家,司马光以及胡三省均认可孙盛的记载。

近人卢弼《三国志集解》于《魏书·武帝纪》裴注引孙盛《异同杂语》后先引胡三省语“言其才绝世也。天下治则尽其能为世用,天下乱则逞其智为时雄”,然后论曰:“二语实为确论,无愧汝南月旦之评。《蜀志·许靖传》:靖与曹公书云:自窜蛮貊,成阔十年,吉凶礼废。昔在会稽,得所贻书,辞旨款密,久要不忘。是魏武与子将昆仲夙有雅故。少年即与名流结纳,可知其人。胡玉缙曰:二语恐孙盛因晋承魏祚,有所避忌,加以窜改,当以范书《许劭传》为得其实。后丕深嫉月旦,欲取其首,未始不由于此,况劭本鄙操者乎!”②卢弼、胡玉缙所论已扩展到是否发生过许劭评论曹操其事,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胡玉缙认为,孙盛身处晋世,著述时为避晋讳而刻意讥评曹操,将许劭评语“英雄”篡改为“奸雄”,这其实涉及孙盛的史德以及对曹操的态度诸问题。

就原始记载本身而言,仔细比较,我们认为,根据史料,陈寿《三国志》、孙盛《异同杂语》和《后汉书》所记桥玄、许劭点评曹操应该确有其事③,且是同一件事情,细节大致不差——桥玄点评过曹操、许劭评价过曹操,唯一不同的是范晔记载许劭评价曹操的话是“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④,而裴松之引孙盛的记载是“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虽然两种记载存在“治世”、“乱世”不同背景下表现的差异,但是,就对曹操一生的评价来说其实涵盖了两个方面,而且,人们历来关注的后半句中“奸雄”、“英雄”这一表述的出入,却忽视了前半句的表述,实际上,将范晔所记的两个半句合在一起看,范晔所记同时也包含“奸”、“雄”这两个方面的意思,和孙盛记载的意思并无大差。所以,可能的解释是,这一评语当时很有影响,但在口耳相传过程中出现了纯粹是用语表达上的歧异,不过基本意思大体一致。进一步看,既然曹操既“奸”且“雄”是当时的共识,那么,认为孙盛“首开”讥评为“奸雄”这一说法并不成立,其真正的发明权毫无疑问属于许劭,从而将后代文学作品中对于曹操奸诈性格的描写也归为孙盛记载的影响,这显然是夸大了孙盛的影响。

胡玉缙认为孙盛为避忌晋讳而刻意篡改史实而讥议曹操,并无依据(见下文深论),不过,他的质疑有一定道理,所以,要否认“奸雄”是孙盛主观讥评曹操而做的恶意篡改,仅仅确认孙盛此条文献记载的准确性还不够,我们必须进一步考察孙盛是否具有忠于史实的良好史德以及是否对曹操有着总体趋于否定的态度,这才是导致孙盛做出上述记载的专业素养和思想基础,进而才能推翻孙盛任意篡改的可能性。

二、孙盛之史学著述及其特点

孙盛(302—373),在唐修《晋书》中有传⑤,是一位知名且能坚持己见的学者。

东晋前期,玄学思想流行,史学写作大盛⑥,这种时代学术风气自然影响到孙盛的学术活动。《晋书》卷82《孙盛传》载,孙盛“善言名理。于时殷浩擅名一时,与抗论者,惟盛而已。盛尝诣浩谈论,对食,奋掷麈尾,毛悉落饭中,食冷而复暖者数四,至暮忘餐,理竟不定。盛又著医卜及《易象妙于见形论》,浩等竟无以难之。由是遂知名。”(《晋书》卷82《孙盛传》)孙盛另著有论《老子》诸文,《三国志》裴注亦有所引录,后被收入《弘明集》、《广弘明集》中。孙盛一生“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晋书》本传),除了“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外,最重要的著述就是史书《魏氏春秋》、《晋阳秋》⑦。

刘宋时期,卓越的史学家裴松之注《三国志》,引用了孙盛著述的不少内容,并且对孙盛史才有所讥议。

有的是批评孙盛对史实的记载不合逻辑,如《三国志》卷四记载,正元二年春,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大将军司马师帅兵征讨。裴松之注引郭颁《世语》云“大将军奉天子征俭,至项;俭既破,天子先还”后,批评干宝、孙盛等“多采其言以为《晋书》,其中虚错如此者,往往而有之。”又,《三国志》卷四十六载,“建安五年,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孙)策阴欲袭许,迎汉帝,一密治兵,部署诸将。未发,会为故吴郡太守许贡客所杀。先是,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卒与客遇,客击伤策。”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云:“(孙)策闻曹公北征柳城,悉起江南之众,自号大司马,将北袭许,恃其勇,行不设备,故及于难。”注又引孙盛《异同评》否认孙策有袭许之略,且认为曹操、袁绍相拒于官渡在后,而孙策被害在前,因此,孙策不可能闻曹操北争于袁绍而袭许。裴松之则认为,孙盛所辩并非全对,曹操于建安四年已出屯官渡,“乃(孙)策未死之前,久与(袁)绍交兵,则《(三)国志》所云不为谬也。”又,《三国志》卷三十三记载,“建兴元年夏,牂牁太守朱褒拥郡反”。裴松之注引孙盛《魏氏春秋》更详细的记载:“初,益州从事常房行部,闻褒将有异志,收其主簿案问,杀之。褒怒,攻杀房,诬以谋反。诸葛亮诛房诸子,徙其四弟於越隽,欲以安之。褒犹不悛改,遂以郡叛应雍闿。”然后,裴松之批评孙盛云:“以为房为褒所诬,执政所宜澄察,安有妄杀不辜以悦奸慝?斯殆妄矣!”

裴松之有时批评孙盛随意更改史上人物原话,不符合史书写法。如《三国志》卷二十二《陈泰传》,裴松之注引干宝《晋纪》记载,在大将军司马昭心腹贾充的指使下,武士成济射杀曹髦,陈群之子陈泰枕曹髦之尸而哭,司马昭与陈泰有一段对话,再引孙盛《魏氏春秋》所记,然后论定二者记载异同云:“案本传,泰不为太常,未详干宝所由知之。孙盛改易泰言,虽为小胜。然检盛言诸所改易,皆非别有异闻,率更自以意制,多不如旧。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辞胜而违实,固君子所不取,况复不胜而徒长虚妄哉?”又,《三国志》卷一记载,兴平五年春,曹操带兵攻打刘备,谋士劝阻,曹操说:“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孙盛《魏氏春秋》所载曹操之语是:“刘备,人杰也,将生忧寡人。”裴松之评价说:“史之记言,既多润色,故前载所述有非实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凡孙盛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励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类。”不过,具体就许劭评论曹操之言,裴松之并没确认孙盛进行改易。

裴松之有时批评孙盛知识欠缺,如《三国志》卷十三记载献帝死,王肃认为“皇”轻于“帝”,对献帝应“称皇以配其谥”。孙盛则认为“皇”贵“帝”轻,反对王肃之议。裴松之则详细辨析云:“上古谓皇皇后帝,次言三、五,先皇后帝,诚如盛言。然汉氏诸帝,虽尊父为皇,其实则贵而无位,高而无民,比之於帝,得不谓之轻乎!魏因汉礼,名号无改。孝献之崩,岂得远考古义?肃之所云,盖就汉制而为言耳。谓之为谬,乃是讥汉,非难肃也。”

孙盛深受儒家思想影响,高度重视礼制,其对历史事件的评论有时显得很迂腐,裴松之对此有很多批评。《三国志》卷十二记载孔融被曹操所杀,孙盛《魏氏春秋》补充记载孔融被杀后其二子的表现:“二子年八岁,时方弈棋,融被收,端坐不起。左右曰:‘而父见执,不起何也?’二子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乎!’遂俱见杀。”又引郭颁《世语》记载:“融二子,皆龆龀。融见收,顾谓二子曰:‘何以不辞?’二子俱曰:‘父尚如此,复何所辞!’以为必俱死也。”裴松之批评说:“《世语》云融二子不辞,知必俱死,犹差可安。如孙盛之言,诚所未譬。八岁小儿,能玄了祸福,聪明特达,卓然既远,则其忧乐之情,宜其有过成人,安有见父收执而曾无变容,弈棋不起,若在暇豫者乎?昔申生就命,言不忘父,不以己身将死而废念父之情也。父安犹尚若兹,而况於颠沛哉?盛以此为美谈,无乃贼夫人之子与!盖由好奇情多,而不知言之伤理。”又,《三国志》卷二十四记载高柔劝魏明帝宽贷公孙晃,而孙盛责备高柔“不究明此术非盛王之道,宜开张远义,蠲此近制,而陈法内之刑以申一人之命,可谓心存小善,非王者之体。古者杀人之中,又有仁焉。刑之於狱,未为失也”。裴松之则否定孙盛之言,并且有详细的辨析:“辨章事理,贵得当时之宜,无为虚唱大言而终归无用。浮诞之论,不切於实,犹若画魑魅之象,而踬於犬马之形也”,“(孙)盛责(高)柔不能开张远理,蠲此近制。不达此言竟为何谓?若云猜防为非,质任宜废,是谓应大明先王之道,不预任者生死也。晃之为任,历年已久,岂得於杀活之际,方论至理之本。是何异丛棘既繁,事须判决,空论刑措之美,无闻当不之实哉?其为迂阔,亦已甚矣!汉高事穷理迫,权以济亲,而总之酷忍之科,既已大有所诬。且自古以来,未有子弟妄告父兄以图全身者,自存之悖,未之或闻。晃以兄告弟,而其事果验。谓晃应杀,将以遏防。若言之亦死,不言亦死,岂不杜归善之心,失正刑之中哉?若赵括之母,以先请获免,锺会之兄,以密言全子,古今此比,盖为不少。晃之前言,事同斯例,而独遇否闭,良可哀哉!”

应该说,裴松之不愧为史学大家,他对孙盛的批评客观、准确、深刻。不过,仔细考察,裴松之主要批评孙盛的记事方法和写作能力甚至史识,由此可见孙盛的撰史能力并非一流。此后学者对于孙盛也有所肯定,如齐梁时期文章学家刘勰肯定孙盛史书的写法,肯定孙盛《晋阳秋》“以约举为能”(《文心雕龙·史传》),赞美“孙盛、干宝,文盛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彩略同”(《文心雕龙·才略》)。值得注意的是,裴松之并没有批评孙盛的史德,孙盛秉笔直书的史德更深受唐人肯定。唐人《晋书》本传表彰孙盛说:“《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并记载:

既而桓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其子遽拜谢,谓请删改之。时盛年老还家,性方严有轨宪,虽子孙白,而庭训愈峻。至此,诸子乃共号泣稽颡,请为百口切计。盛大怒。诸子遂尔改之。盛写两定本,寄于慕容俊。太元中,孝武帝博求异闻,始于辽东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书遂两存。

正是因为这件事,初唐著名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内篇·直书》中表彰了孙盛:“张俨发愤,私存《嘿记》之文;孙盛不平,窃撰辽东之本。以兹避祸,幸而获全。足以验世途之多隘,知实录之难遇耳。”在《史通·外篇·忤时》中再次说:“孙盛实录,取嫉权门。”

刘知几对于史书机械地模仿经书大为不满,他批评孙盛说:“故裴少期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夫差灭亡之词。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史通·内篇·言语》)当然,这种问题并非孙盛史书所独有(《史通·内篇·模拟》),裴松之对孙盛改易人物话语早已有过批评。

实际上,就《三国志》裴注所引来看,孙盛史书内容除了少量的音注之外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补充、丰富史实,特别是历史细节,增强了历史的现场感和具体性;第二类则提供异说,揭示内幕,考证异同;第三类,则是发表评论,三类之中以第一类为主。尽管裴松之有批评,但是,他在《三国志》注中大量引用孙盛记载可见其对孙盛记载和观点的重视、认可⑧。相比而言,西晋史学家陈寿为当权者讳(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条),孙盛同时代的史学家习凿齿坚持正统论而刻意丑化曹操及其政权(《汉晋阳秋》),而孙盛却没有特定的政治倾向,更没有因为政治立场而刻意篡改事实。由此可见,孙盛的史才或有不足,史识不算高妙,但可以说他能够不畏强权,坚持尊重事实,秉笔直书,具有良好的史德。

三、孙盛对待曹氏之态度

孙盛记载曹操及曹氏家族其他人物活动并代表其态度、认识和评价的文字,主要是《魏氏春秋》⑨以及《异同杂语》。据笔者参考相关工具书并统计,前者为《三国志》裴注引用最多,达56次⑩;司马彪《续汉书》八志刘昭注引用5次,郦道元《水经注》引用4次,都为地理注;《世说新语》刘注引用《魏氏春秋》11次,《杂语》2次,内容亦见于裴注;《文选》李善注引12次,有4条为裴注所无。《三国志》裴注引孙盛著述文字总共155次:除引用《魏氏春秋》外,还引用《晋阳秋》23次,《杂记》2次,《异同评》3次,《异同杂语》1次,《杂语》4次,《蜀世谱》6次,《魏世谱》3次,合计42次,另有没提及书名而径称“孙盛曰”、“孙盛评曰”或评价提及孙盛的有57次[11]。钱大昕云:“孙盛《异同评》或作《异同杂语》,又作《异同记》,又作《杂记》,其实一书也。”[12]钱氏忽略孙盛另有《杂语》。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所持看法大致相同,近人沈家本《三国志注所引书目》[13]亦有辨析,因此,可以认为,“杂记”、“异同评”、“异同杂语”、“杂语”是一书异名[14]。总体来说,《三国志》裴注引用孙盛著述足可以反映孙盛论曹、评曹的基本特点。

从孙盛的记载来看,是否可以看出他否定曹操及曹氏政权而偏袒司马氏?似乎不能这么认为,因为孙盛披露了司马氏在篡魏过程中不少细节,恰恰揭露了司马氏的阴险、凶残,同时,也表现了曹氏的无助与可悲。应该说,孙盛还是坚守史学家的原则、良知和信仰,秉笔直书魏晋时期那段波诡云谲的历史。

孙盛补充了不少历史细节,客观地记载了魏晋之际司马氏篡权、夺权的经过,再现了其中的血雨腥风。《三国志》卷三记载魏明帝临终授权司马懿辅佐齐王芳:“明帝遗诏宣王辅政。引入卧内,执其手谓曰:‘吾疾甚,以后事属君,君其与爽辅少子。吾得见君,无所恨!’宣王顿首流涕。”裴注引孙盛《魏氏春秋》记载:“时太子芳年八岁,秦王九岁,在于御侧。帝执宣王手,目太子曰:‘死乃复可忍,朕忍死待君,君其与爽辅此。’宣王曰:‘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揭示了司马懿的虚伪,裴注还引用了孙盛对魏明帝的评价:“闻之长老,魏明帝天姿秀出……然不思建德垂风,不固维城之基,至使大权偏据,社稷无卫,悲夫!”《三国志》卷四记载,齐王曹芳被废,裴注引《世语》及《魏氏春秋》“并云”:“此秋,姜维寇陇右。时安东将军司马文王镇许昌,征还击维,至京师,帝于平乐观以临军过。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方食栗,优人云午等唱曰:‘青头鸡,青头鸡。’青头鸡者,鸭也。帝惧不敢发。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谋废帝。”

后来,高贵乡公曹髦即位为帝,四年诏封郑小同。裴注引《魏氏春秋》曰:“小同诣司马文王,文王有秘疏,未之屏也。如厕还,谓之曰:‘卿见吾疏乎?’对曰:‘否。’文王犹疑而鸩之,卒。”高贵乡公曹髦反抗司马懿被杀,裴注先引《汉晋春秋》的记载,然后评论说“习凿齿书,虽最后出,然述此事差有次第。故先载习语,以其余所言微异者次其后”,其中详录有孙盛《魏氏春秋》的记载:“戊子夜,帝自将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会雨,有司奏却日,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入白太后,遂拔剑升辇,帅殿中宿卫苍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贾充自外而入,帝师溃散,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充帅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成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霆,晦冥。”

《三国志》卷四记载,曹髦不甘心做司马氏的傀儡,奋起反抗,结果被贾充指使成济当众刺杀。事件发生后,司马昭为了平息众怒,派人射杀成济。裴注引用《魏氏春秋》记载:“成济兄弟不即伏罪,袒而升屋,丑言悖慢;自下射之,乃殪。”

《三国志》卷九记载,李丰等谋杀司马宣王,事泄被杀。裴注引《魏氏春秋》记载:“大将军责丰,丰知祸及,遂正色曰:‘卿父子怀奸,将倾社稷,惜吾力劣,不能相禽灭耳!’大将军怒,使勇士以刀环筑丰腰,杀之。”

《三国志》卷二二记载,陈群子陈泰故事,裴注引《魏氏春秋》详细记载陈泰对司马氏的强烈不满:“帝之崩也,太傅司马孚、尚书右仆射陈泰枕帝尸於股,号哭尽哀。时大将军入于禁中,泰见之悲恸,大将军亦对之泣,谓曰:‘玄伯,其如我何?’泰曰:‘独有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大将军久之曰:‘卿更思其他。’泰曰:‘岂可使泰复发后言。’遂呕血薨。”

上述记载既是对司马氏的揭露和批判,也可以视为对曹氏家族及其政权的同情,值得注意的是孙盛既同情曹氏家族,也客观地描述、批判曹操及其他曹氏统治者残弱以及凶残、虚伪、失礼、无能。

《三国志》卷一记载,“董卓乱洛阳,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京都大乱。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裴注引孙盛《杂记》记载:“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后来,曹操父亲被陶谦所杀,曹操为报杀父之仇,所过多所屠杀。裴注引孙盛语批判:“夫伐罪吊民,古之令轨;罪谦之由,而残其属部,过矣。”

建安二十四年冬十月,曹操军还洛阳,关羽攻击曹仁,曹操派兵解围。裴注引《魏氏春秋》曰:夏侯惇谓王曰:“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王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孙盛这个记载等于揭露曹操篡汉的阴谋。

孙盛还多次批判曹氏政权行为之失礼,这与孙盛身为学者、关注思考有关。

《三国志》卷二,夏侯惇薨,魏文帝素服幸邺东城门发哀。裴注引孙盛语批判曰:“在礼,天子哭同姓于宗庙门之外。哭于城门,失其所也。”

黄初三年九月,魏文帝诏曰:“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髃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裴注引孙盛语议论云:“夫经国营治,必凭俊哲之辅,贤达令德,必居参乱之任,故虽周室之盛,有妇人与焉。然则坤道承天,南面罔二,三从之礼,谓之至顺,至于号令自天子出,奏事专行,非古义也。昔在申、吕,实匡有周。苟以天下为心,惟德是杖,则亲疏之授,至公一也,何至后族而必斥远之哉?二汉之季世,王道陵迟,故令外戚凭宠,职为乱阶。此自时昏道丧,运祚将移,纵无王、吕之难,岂乏田、赵之祸乎?而后世观其若此,深怀酖毒之戒也。至于魏文,遂发一概之诏,可谓有识之爽言,非帝者之宏议。”

黄初七年,文帝曹丕死,明帝曹睿将送葬,曹真、陈群、王朗等以暑热固谏,乃止。裴注引孙盛语议论曰:“夫窀穸之事,孝子之极痛也,人伦之道,于斯莫重。故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夫以义感之情,犹尽临隧之哀,况乎天性发中,敦礼者重之哉!魏氏之德,仍世不基矣。昔华元厚葬,君子以为弃君于恶,群等之谏,弃孰甚焉!”

《三国志》卷五记载,明帝思念母亲甄后,大封其亲族。裴注引孙盛议论云:“于礼,妇人既无封爵之典,况于孩末,而可建以大邑乎?悳自异族,援继非类,匪功匪亲,而袭母爵,违情背典,于此为甚!”

曹睿初娶河内虞氏,即地帝位后却不立虞氏为后,虞氏曰:“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然后职内事,君听外政,其道相由而成,苟不能以善始,未有能令终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虞氏遂被绌还邺宫。所封后非人。裴注引孙盛曰:“古之王者,必求令淑以对扬至德,恢王化于关雎,致淳风于麟趾。及臻三季,并乱兹绪,义以情溺,位由宠昏,贵贱无章,下陵上替,兴衰隆废,皆是物也。魏自武王,暨于烈祖,三后之升,起自幽贱,本既卑矣,何以长世?诗云:‘絺兮绤兮,凄其以风。’其此之谓乎!”

《三国志》卷十记载,荀彧劳军卒于寿春。裴注引孙盛《魏氏春秋》曰:“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咸熙二年,赠彧太尉。”揭露曹操的阴险。

总括而言,孙盛总体的立场是客观的,在处理曹操集团与司马氏甚至刘备、孙权诸政治集团互相斗争的史实时,立场并无明显的偏颇,是尊重历史事实的,并无恶意篡改,当然,他囿于儒家价值观对史实有所抉择、有所评价,而且这些评价可能显得迂腐,这是思想观念问题,则另当别论。陈寿生当西晋,他撰写《三国志》,不得不刻意回护司马氏篡夺曹氏政权过程中所做之恶,但是,他也丝毫不吝惜对曹操之肯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三国志·武帝纪》)。孙盛同时代的另外一位史学家习凿齿(317?—383)撰写《汉晋春秋》,“以魏为正统,至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始立异议。自朱子以来,无不是(习)凿齿而非(陈)寿。然以理而论,(陈)寿之谬万万无辞;以势而论,则凿齿帝汉顺而易,寿欲帝汉逆而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相比而言,既没有陈寿的客观被迫,也没有习凿齿的主观随意,孙盛对自己身为史学家秉笔直书的基本立场还是很坚定的。

四、“奸雄”评价与历史真相

孙盛记载许劭之语,采用“奸雄”这个说法,符合历史真相吗?

深入查究一下,其实,“奸雄”一词并非许劭首创,许劭之前已被使用。班固《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论云:“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典,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值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汉书》卷八四《翟方进传》:“臣幸得备宰相,不敢不尽死。请免博、闳、咸归故郡,以销奸雄之党,绝群邪之望。”《三国志》卷四三《蜀书》:(吕)凯答檄曰:“天降丧乱,奸雄乘釁挑,天下切齿,万国悲悼,臣妾大小莫不思竭筋力,肝脑涂地以除国难。”《三国志》卷五七《吴书》:陆瑁上书孙权曰“奸雄已除,天下无事。”《三国志》卷六一《吴志》:陆凯上书孙皓曰“自顷年以来,君威伤于桀纣,君明喑于奸雄。”袁宏《后汉纪》卷七《光武帝纪》记载:太守欧阳歙飨礼讫,教曰:“西部督邮繇延,天资忠贞,禀性公方,典部折冲,摧破奸雄。”卷二四《孝灵帝纪》记载:“今以劲士坚甲利兵,奸雄因之为乱,此社稷之深忧也。”唐宋以来则使用更广,如《魏书》卷一六零:“自是奸雄鼎沸,覆軍相踵,其灾之所及且二十余年而犹未弭焉。”《晋书》卷九:“登朝奸雄自消。”《旧唐书》卷一二四:“(隋)炀帝南徙,河洛丘墟,兵戈乱起。髙祖唱义,亦先入关,惟能翦灭奸雄,底定区宇。”《资治通鉴》卷二零零《唐纪》:“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無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也。”仔细考察,“奸雄”一词的含义有所变化,汉代还泛指一般为非作歹的奸臣,后来则特指图谋不轨篡夺天下的奸臣。而以“奸雄”指称曹操,“奸雄”之“雄”,毫无疑问主要指英雄行为,而“奸雄”之“奸”,主要意义不仅指为人处世方面之“奸诈”,主要指政治上对帝王之不“忠”甚至篡逆即“奸贼”,具体而言,着重意指曹操篡夺刘氏之家天下。

先看第一方面,曹操是否是“英雄”?

曹操同时代的刘劭《人物志》对“英雄”有过明确的定义:“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前者侧重于谋略,后者侧重于勇敢。“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与雄。能役英与雄,故能成大业也。”他说很多人是偏才,例如张良是英,韩信是雄,而刘邦、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撰写了《英雄记》,他认为董卓、袁绍、刘备、曹操等都是“英雄”。许劭对曹操的评论可不置论,东汉后期另外一位大名士李膺之子李瓒就说:“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后汉书·李膺传》)曹操也自诩是“英雄”,他曾经告诉刘备:“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世说新语·容止篇》还记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可见,曹操是“英雄”,这是当时人的共识,而魏晋的史学家对此记载并无出入。

再看第二方面,曹操是否“奸”?是否有意篡夺刘氏政权?

前引《三国志》所用之“奸雄”并非特指曹操,却是指觊觎国鼎之奸臣。许劭认为曹操为“奸雄”,还只是一个预测性的评论,而孙盛在两百年之后引用这个评语,显然是基于对历史事实的观察和判断。

曹操不仅在日常行事以及军事活动中表现出奸诈,而且确实有篡汉之心。虽然终其生前,曹操都没有对汉献帝取而代之,并且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故作姿态地表白:“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也说过“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但是,当时人看得很清楚,周瑜说曹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三国志》卷五四),刘备说“曹操阶祸,窃执天衡”(《三国志》卷三二)。后来侍中陈群、尚书桓阶甚至孙权劝进亦是了解其内心,只是时不我待,曹操巩固了统治不久就在洛阳去世,而其死之后,其子曹丕立即自立为帝,取代汉献帝正式建国为帝,也算是完成了曹操身为周文王的“遗志”。

以此为衡,孙盛认可许劭的评论,是符合曹操行动的真实历史记载。曹操言行本身就具有美丑、善恶对比强烈的鲜明两面性。古代学者关于曹操是否“奸雄”的记载真伪及其辨析,其实不止是一个概念问题的讨论,而涉及曹操政治能力、特别是政治品质的论定。

五、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可得出如下3点结论:

第一,从文献学角度看,主要史学家认可孙盛的记载,换言之,孙盛的记载是准确的。

第二,从史德和政治立场看,孙盛是一位正直的史学家,不会刻意篡改历史,当然,他缺乏史识、史才,不追求统一性,他表述的历史很粗糙甚至自相矛盾,但是,这也许意外地有助于保存材料的完整性、真实性。从孙盛关于曹操以及司马氏活动记载来看,孙盛对于曹氏政权、司马氏政权的态度没有偏颇,他只是基于史学家的求真的基本立场,基于儒家的道德判断,实事求是地反映了先后两朝统治者在建立王朝过程中的恶行败德,具体就曹操的记载和评价来说,孙盛的记载确实揭示了曹操为人的两面性特点——奸且雄。因此,从思想立场和史学家的史德来看,我们不必怀疑孙盛的记载。

第三,孙盛的记载合乎曹操的行为。曹操身为“奸雄”,我们可以看到,其英雄性这一面很好理解[15],其奸的品性——日常为人的奸诈和政治上的篡汉也是客观存在,是古代学者的共识,其“奸”是那个特定的动荡时代所造成的,是乱世造成的,不必隐讳,也不必夸大——那时英雄很多,奸贼也是时代环境使然,当时篡汉者很多,奸诈者不少。曹操的形象并非到宋代或明代《三国演义》才坏的,只不过这些文学作品更突出了曹操为人的奸诈和对汉政权的篡夺。虽然范晔《后汉书》的记载文字不同于孙盛《魏氏春秋》,其实,将范晔记载的两句话合在一起看,二者语意近似,只是孙盛记载的表述更简明而已,正因为孙盛的记载简洁而准确地揭示了曹操乃至那个时代豪杰的共同特点,从而才在后来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进一步看,曹操“奸雄”这个评价发明权虽然属于许劭,但是,毕竟通过孙盛的记载将其广泛传播开来,因此,在曹操的形象塑造、传播史上,孙盛无疑是一个重要人物,应该说,宋代以来戏曲小说中曹操的形象,实在是对孙盛这个历史评价的情感化、文学化的结果。然而,即使孙盛的记载被认为首创“丑化”曹操的历史,难辞其咎,作为敢于坚持史学家秉笔直书的孙盛可能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吧?

注释:

① 张作耀《曹操传》第443、444页,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曹瞒传》在《隋书·经籍志》中无著录,《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曹瞒传》一卷”,而《三国志》裴注引录较多,《世说新语》刘孝标注、郦道元《水经注》、《文选》李善注、《后汉书》李贤注以及唐、宋时期大型类书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白孔六帖》、《太平御览》、《事类赋注》等亦有所引用。至于作者,裴注曰“吴人作”,《旧唐书·经籍志》沿袭之,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侯康《补三国艺文志》(俱见《二十五史补编》本)、梁章鉅《三国志旁证》(《二十四史订补》本),都认为指的是三国时吴国之人,而张作耀先生以为《曹瞒传》作者为“晋时吴人”,不知何据。

② 中华书局影印本,第6页,1982年版。

③ 有学者根据曹操和桥玄、许劭的关系怀疑此记载内容的可靠性与史实的真实性问题,其实无实据,在此不论。

④ 《方诗铭论三国人物》认同《后汉书·许劭传》的记载,见该书第4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王帆《曹操“奸雄”考》(《江海学刊》2010年第5期)从字义角度进行考查,认为“奸”字乃干练、能干的意思,“奸雄”不是贬称,此解堪称大胆、新颖,可备一说。

⑤ 今人李颖科、乔治忠等学者专文考证了孙盛生平、著述情况,参见李颖科《孙盛史学初探》(载《西北大学学报》1984年第4期)、乔治忠《孙盛史学发微》(载《史学史研究》1995年第4期)。

⑥ 参见葛兆光《晋代史学浅论》,载《北京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第39-45页。

⑦ 这些作品后来都散佚了,其中,《魏氏春秋》内容在《三国志》裴注中引录较多,此外,在《世说新语》刘孝标注、郦道元《水经注》、《文选》李善注、《后汉书》李贤注以及《通典》、《太平御览》、《资治通鉴》等大书中亦有少量保存,后人辑本有陶宗仪《说郛》本、叶绍泰《增订汉魏六朝别解·史部》本、黄奭《汉学堂知足斋丛书·子史钩沉》本以及严可均《全晋文》本、《古今说部丛书》本,见孙启治、陈建华《古佚书辑本目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⑧ 据伍野春《裴松之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统计,裴注引书229种,其中孙盛著作《魏氏春秋》、《晋阳秋》、《异同杂记》以及《蜀世谱》、《魏世谱》计5种;总引书例2066条,其中引孙盛书近90条,在全部被引作者中位列第5名上下,由此可见,裴松之对孙盛著述的高度重视。当然,裴松之基于自己的撰史体例,引用也不一定就是认可(参见伍野春《裴松之评传》第三章《全面创新的注史体例》之论述),但是,引用数量毕竟表明裴松之的重视程度。

⑨ 清代学者沈涛《铜熨斗斋随笔》云:“(孙)盛避晋郑太后讳,改‘春秋’为‘阳秋’,则《魏氏春秋》亦当改为‘阳秋’。今《隋志》仍作‘春秋’,当是后人追改。”(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十二引)

⑩ 伍野春《裴松之评传》统计引用为55次(按:经本人统计,实为56次),在其全部引书229种、引文2066则中排序为第10位。

[11]《三国志》卷五十六《朱治朱然吕范朱桓传》记载,魏遣曹真等攻江陵,“(孙)权遣将军孙盛”带兵救之,此“孙盛”为吴国将领。

[12]《廿二史考异》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13]《沈寄簃先生遗书乙编》,民国刻本,中国书店1990年重印本。

[14]今人乔治忠《孙盛史学发微》(《史学史研究》1995年第4期)进一步认为,孙盛此书为编写《魏氏春秋》的“副产品”,并认为属于史料考异性质的著作,开创古代史学中史料考异这一史著体例,评价甚高。另,张孟伦甚至认为,裴注体例亦承袭自孙盛,说见其《裴松之<三国志注>》(《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四集),转引自伍野春《裴松之评传》。

[15]关于汉魏之际的“英雄”概念内涵以及当时的英雄文化,参见刘志伟《“英雄”文化与魏晋文学》相关篇章之详论,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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