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观
2014-08-15周良发
周良发,朱 燕
(安徽理工大学 思政部,安徽淮南232007)
随着科技的迅猛发展、商业浪潮的侵袭和大众传媒的新兴,知识分子对社会公众的影响力愈益减弱。如何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已成中外学界共同关切的热门话题。作为极具影响的文化批评家,萨义德将学术研究与政治关怀集于一身,对知识分子问题予以较多关注,并且付诸具体行动。1993年,他受英国广播公司之邀,发表关于知识分子的系列演讲,对知识分子的代表,知识分子的流亡,专业人士与业余者等话题提出许多富有启示的见解。文章以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一书为纲,拟对其知识分子观进行初步的分析与剖判,作为今后研究的借鉴。
一、概念范畴:公众的代表者
究竟哪些人是知识分子,他们为数众多,还是少数精英,抑或介于两者之间?倘要明确这个问题,首先必须界定知识分子的内涵。何谓“知识分子”?这是剖析萨义德知识分子观的逻辑起点。然由于知识分子是一个颇具动态特征的术语,不同时代不同国度者对其内涵的界定自然相异,而且呈现多向度展开。从班达的“知识分子哲学王”论到葛兰西的“有机知识分子”论,从古尔德纳的“知识分子新阶级”论到曼海姆的“知识分子自由漂浮”论;从布尔迪厄的“知识分子文化资本”论到余英时的“知识分子宗教情怀”论,可谓众说纷纭,迥然有别。事实上,不仅人们对“知识分子”内涵的界定歧异纷呈,知识分子参与其间的具体过程也是丰富多彩的。
那么,萨义德是如何界定知识分子的?通过对西方学界知识分子理论的借鉴,同时结合自身的特殊经验和学术立场,他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知识分子是以代表艺术(the art of representing)为业的个人,不管那是演说、写作、教学或上电视。”[1]17这个定义固然简洁,但它却划定了知识分子的基本范畴——公众的代表者。换句话说,不管知识分子从事什么职业,采用哪样方式,借助何种媒介,他们必须代表公众说话。在这里,只要理解定义中“代表”一词之所指,即能明晰萨义德心中的知识分子的大概轮廓。“代表”到底何解?他说:“知识分子是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公众(for)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1]16-17正是“向公众”和“为公众”,道出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代表者(即知识分子)。
其一,向公众,意思是直接对公众说话,用萨义德的话来说,即代表、具现和表明,这说明知识分子应当具有公共情怀和人文关怀。作为个体的人,既有个人性,也有公共性,倘要想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就必须自觉认识其个人性和公共性。以自己为例,萨义德诠释了知识分子对公众说话时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当他在社会公众面前表达的关切,正是深思熟虑后确信这是自己相信的,而一旦形诸文字发表出来,即从个人性转变到公共性。基于这种认识,萨义德反对知识分子离开公共视野退居学院书斋从事专业研究,因为这显然弱化了知识分子的公共意识。诚如学者王晓明所言:“他(萨义德)甚至把‘专业化’看成是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最大威胁。”[2]对于“专业化”问题,后文有详细论述。
其二,为公众,意思是为公众代表什么,用萨义德的话来说,即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它指出了知识分子能为公众提供什么。“今天的知识分子代表什么”?萨义德认为社会学家米尔斯作了最佳诠释。米尔斯说:“如果思想家不涉及政治斗争中的真理价值,就不能负责地处理活生生的整体经验。”[1]24这句话告诉我们:处于现实生活中的知识分子,很难“遁入纯粹的艺术和思想领域”,更无法“遁入超验的理论领域”[1]24。正因为知识分子难以超越生存的时代,所以被媒体资讯所裹挟,受政治生活所影响,为意识形态所左右,但他们应当为真理而生活。无论周遭境遇多么艰难,知识分子必须为公众提供观点、态度和意见。
在萨义德的思维世界中,知识水平、职业类别、精神气质并非知识分子基本的界定标准,而是特别关注他们在公众面前扮演何种角色,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知识分子应该成为公众的代言人。
二、角色特征:社会的边缘人
作为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知识分子历来在社会处于精神导师的地位,在价值批判、道德示范、文化传承与思潮引领上起到关键作用。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就公共问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俨然是社会各界的“意见领袖”。谁知,数十年后,知识分子驰骋活跃的壮丽景观恍如隔世,几成遥远的绝响。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由引领者蜕变为边缘人。
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日渐式微,自然引起各界人士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深情关切。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知识分子日趋没落的声音就不绝于耳。从利奥塔的“知识分子的坟墓”[3],到雅戈比的“最后的知识分子”[4]1,到波斯纳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衰落”[5]1,再到傅铿的“知识人的黄昏”[6]1,以及刘志勤的“建议取消‘知识分子’的称谓”[7],这似乎表明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身份角色已经发生根本性转变?关于知识分子的角色变迁,萨义德却显得相当乐观。在他看来,边缘人,或者说流亡者,恰是其对知识分子社会角色的定位。且让我引用他的观点加以佐证。萨义德说:“对于受到迁就适应、唯唯诺诺、安然定居的奖赏所诱惑甚至围困、压制的知识分子而言,流亡是一种模式。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维方式,面对阻碍却依然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走向边缘——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这些是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1]57此话无疑表明:社会边缘人的角色则让知识分子变得更加从容和豁达。他进而指出:“边缘的状态也许看起来不负责或轻率,却能使人解放出来,不再总是小心翼翼行事,害怕搅乱计划,担心使同一集团成员不悦。”[1]57作为边缘人的知识分子,虽然失去了往昔的社会地位,但意味着他们终于从寻常生涯中解脱出来。
行文至此,大家不禁疑问:知识分子边缘化的原因何在?边缘知识分子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吗?对此疑虑,可分两个层面回答。
先论原因。关于知识分子的边缘化问题,笔者近身揣摩,概为四点:1.日渐开明的政治。“知识分子”一词之所以最初见于俄国与法国,正因为两国当时的政治环境使然。而由于民主制度的普遍推行,目前多数国家执政理念日渐开明,政治实践日渐务实,在一定层面上消解了知识分子的政治批判职能。2.多元并存的教育。随着教育的发展,高等教育、成人教育、职业教育、远程教育多元并存,致使更多的人能够学习知识文化,享受和传播知识、思想与观念不再是知识分子的唯一特权。3.新式媒介的兴起。伴随科技的进步,网络的普及,论坛、博客、微博等新式媒介横空出世,创造出比报刊、广播、电视更宏大的舆论平台,随之将社会批判推向更广阔的空间。值此新式媒介大行其道,知识分子的影响却微不足道。4.社会风尚的变化。政治理念的开明,和平发展的持续,健康休闲娱乐成为人们生活的主旋律,由此而来的影视明星、体坛明星对社会公众的影响力不逊于知识分子,甚至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后者①或许有人说也有学术明星,但他们毕竟只是少数,且远没有前两者那样的知名度,何况学术明星与知识分子并非同等概念。。在上述四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知识分子日趋边缘化,乃是社会发展的势之必然。
再看表现。笔者完全赞同萨义德的观点,即边缘知识分子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就制度层面言,知识分子无外乎分成体制内知识分子和体制外知识分子,而边缘知识分子大多属于后者。对于体制外知识分子来说,由于没有政治体制的束缚,没有既得利益的羁绊,可以更理性、更客观地批评社会不平,倡导公平正义。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这里选取民国时代的部分知识分子为例,略加说明。比如胡适、王芸生、储安平、王造时等人,大抵如此。胡适一生标举自由主义,虽曾做过驻美大使,当过北大校长、主持过中研院,但他始终没有直接参政,而以“文人论政”彪炳于史。作为《大公报》的主笔,王芸生立志做个职业报人,既不入党也不做官更不参政,只以新闻人的身份时刻关注时局变化、品评社会现象、胸怀家国天下。胡适、王芸生等人虽身处政治生活的边缘,但正是边缘人的身份成就了他们的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方能无愧于“社会良心”之称谓,为后世知识分子树立了难以逾越的标高。
三、职业定位:十足的业余者
一般来说,知识分子大多是某个领域或学科的专业人士,正如《现代汉语词典》定义的那样:“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如科学工作者、教师、医生、记者、工程师等。”[8]1746虽然萨义德并未忽视知识分子的专业技能,但他更倾向于将知识分子的职业定位为业余者。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萨义德何以提出这种观点?难道仅仅为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答案肯定不是,其个中缘由,值得深入探讨。笔者以为,他借用“业余者”这一词汇,来概括那些超出自己的专业之外,而向社会公众阐述一个民族国家的道义问题和公共关怀的文化。而业余者的身份,遂使知识分子成为附着在任何学科上的通才,由此打破各种知识与经验的疆域,进入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所以,他认为威胁知识分子生存与发展的,既非社会角色的变迁,亦非身份地位的弱化,更非商业浪潮的冲击,恰恰是专业态度。他说:“今天对于知识分子特别的威胁,不论在西方或非西方世界,都不是来自学院、郊区,也不是新闻业和出版业惊人的商业化,而是我所称的‘专业态度’。”[1]65此处“专业”何义?他作了解释:“我所说的‘专业’意指把自己身为知识分子的工作当成为稻粱谋,朝九晚五,一眼盯着时钟,一眼留意什么才是适当、专业的行径——不破坏团体,不愈越公认的范式或限制,促销自己,尤其是使自己有市场性,因而是没有争议的、不具政治性的,‘客观的’。”[1]65可见,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要求不是专业素养,而是认为他们必须拥有自主权,或者说在社会中对道德行为和心灵生活拥有不受限制的抗拒力。
不可否认,随着现代学科专业的划分日益琐细,任何知识分子都难以跨越分工精细的专业鸿沟,专业化(即专门化)不可避免。但专业化意味着“昧于建构艺术或知识的原初努力,结果就是无法把知识和艺术视为抉择和决定、献身和联合,而只以冷漠的理论或方法论来看待”[1]67。照此说来,文学专家也就自然把历史、音乐或政治排除在外,成为完全专门化的文学知识分子,逐渐变得温驯,接受该领域权威人士的意志,从而失去自主性。更可怕的是,“专门化也戕害了兴奋感和发现感,而这两种感受都是知识分子性格中不可或缺的”[1]67。专业化对知识分子的探索精神和创新思维之危害,由此可见一斑。至此,他对专业与业余作了区分:专业人根据专业的标准而宣称超然,并假装客观;而业余者既不为奖赏也不为实现眼前的职业计划所动,而是献身投入公共空间中的观念与价值。
源于这种观点,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就是处理专业化的冲击,而不是忽视那些冲击或者否认它们的影响。至于如何处理?他的建议是“今天知识分子应该是个业余者”,若“要维持知识分子相对的独立,就态度而言业余者比专业人士更好”,并陈述了业余知识分子的三大优势。首先,可以自由选择公共空间。业余者选择的空间,不是由专家和职业人士所控制的内行人的空间,这有利于他们更好地发挥作用。他说:“对于政府有职位的顾问我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们日后会把你提供的见解作何用途。”[1]75其次,可以确定知识传授的对象。是在大学公开演讲,还是收受酬劳传达知识,或应邀向不对外开放的官员的小圈子讲话?业余知识分子可以自己确定。就个人而言,他只愿意到大学演讲。再次,可以更好地介入政治。萨义德说:“因为身为十足的业余者,我受到各式各样的献身的激励,要跨越自己狭窄的职业生涯。”[1]76作为美籍巴勒斯坦人,萨义德支持巴勒斯坦解放运动,乐于为巴基斯坦团体帮忙,或者到南非的大学演讲,反对种族隔离政策、支持学术自由。
需要说明的是,萨义德将知识分子从专业人士剥离出来,也就是把他们从各种政策和规范中脱离开来。由于业余者的身份,知识分子可以“进入并转换我们大多数人所经历的仅仅为专业的例行做法,使其(知识分子精神)活泼、激进得多”[1]71。对于那些技术性、专业化的行为举措,业余知识分子可以更加自然地进行道德评判和价值关怀。
四、辨识标志:对权势说真话
所谓辨识标志,就是确定知识分子与否的比较基本的标准。关于这个问题,历来存在歧异。比如,班达认为知识分子应当是“圣王”[9]78,科塞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是为真理而活[10]16,何怀宏认为知识分子以独立为第一义[11],而萨义德则认为知识分子必须对权势(或当局)说真话。他说:“知识分子不是专业人士,为了奉承、讨好极有缺憾的权力而丧失天性;而是具有另类的、更有原则立场的知识分子,使得他们事实上能对权势说真话。”[1]82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只有敢于对权势说真话,才能代表普遍正义,而且永远批判。
知识分子说真话,“对于客观性和权威的批判的确产生了正面作用,因为它强调了在世俗世界中人类如何建构真理”。基于此,萨义德指出:“我们这个世纪的主要知识活动之一,就是质疑权威,更遑论削弱权威了。”[1]78问题是,知识分子毕竟栖身于世俗社会中,同样是充满“七情六欲”的世间凡人,必然受到民族的、习俗的和宗教的影响,原生的、本地的和本能的制约。以至于这种现象屡见不鲜:知识分子对其他国家的恶行大肆批判,却放过自己国家的相同行径。在他看来,典型的例子就是19世纪法国知识分子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深度考察了美国的民主制度,并严厉批判了美国虐待印第安人和非洲黑奴。但对于19世纪30—40年代,法国殖民者对阿尔及利亚伊斯兰教徒展开的野蛮战争却予以辩护,甚至说伊斯兰教属于低劣宗教,必须加以规训。托克维尔以人道主义指责美国的种族屠杀,却纵容自己国家的殖民主义,无疑表明他没有对权势说真话,此举显然与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普遍正义相悖。
如何超越民族立场,代表普遍正义,则是当代知识分子必须深思的问题。萨义德说:“若要维护基本的人类正义,对象就必须是每个人,而不足是选择性地适用于自己这边、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国家认可的人。”[1]80只有摒弃私欲、兼济天下,知识分子方能承受“社会公正”和“道义良心”之盛誉。虽说知识分子代表的公共领域异常纷繁复杂,其中包含着许多令人不适之处,但纵有千般困惑,有一些底线总是需要坚守的。唯其如此,知识分子才能坚定正义与公平的信念,抗拒正统和教条,以道德勇气对抗当局。自古及今,公开地提出令当局难堪的问题,正是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
由于社会商业化的持续推进,知识分子日渐失去“社会公正”和“道义良心”的金色光环,但他们对权势说真话并不是为社会公众提供“娱乐消遣”,而是要“规划一个更好的事物状态,更符合一套道德标准——和平、修好、减低痛苦——将之应用于已知的事实”[1]84。诚然,知识分子身上聚集了太多的理想主义,但他们仍要向当局进言,对公众负责,为社会承担。虽然知识分子面临多维困境,但他们仍能发挥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不可否认,在这个大众化、多元化的时代,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微弱而孤独的,“必须自由地结合一个运动的真实情况,民族的盼望,共同理想的追求,才能得到回响”。换而言之,知识分子的介入方式(即说真话的方式)必须有所调适,不再是登上高山或讲坛振臂高呼,而是要在“最能被听到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要能影响正在进行的实际过程”[1]85。不过,萨义德同时告诫知识分子:“对权势说真话绝不是邦葛罗斯式的理想主义;对权势说真话是小心衡量不同的选择,择取正确的方式,然后明智地代表它,使其能实现最大的善并导致正确的改变。”[1]86
萨义德的系列演讲发表以来,受到世界各国的广泛关注,再次将知识分子问题推向人们的生活视野,使之成为一个公众的问题。随着全球化思潮渗入社会的每个角落,各种世俗观念正在消解人们的道德良知,人类社会似乎变得越来越骚动不安。如何在物化泛滥、人欲横流之际转变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思想危机,成为时代给予知识分子的重大课题。在此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特别需要知识分子的时代,一个特别需要开阔的视野,丰富的想象力、批判性的思考和富于个性的趣味的时代”[2]。而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理性认知和深刻反思,正由此而显得意义深远。他对知识分子生态环境的关切,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分析,对知识分子批判危机的忧虑,应该会对人们了解知识分子,探索和思考当前中国的社会转型有所贡献。虽然在知识分子问题上,萨氏之论没有启人心智的体系建构,某些观点缺乏必要的论证,但我们应该珍视他的这份信念。
[1]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2.
[2]王晓明.在低调与高调之间[J].读书,1998(10).
[3]利奥塔.知识分子的坟墓[N].世界报,1983-7-16.
[4]雅戈比.最后的知识分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5]波斯纳.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
[6]傅铿.知识人的黄昏[M].北京:三联书店,2013.
[7]刘志勤.建议取消“知识分子”的称谓[N].环球时报2012-07-25(10).
[8]社科院语言所.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9]班达.知识分子的背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0]科塞.理念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11]何怀宏.知识分子,以独立为第一义[J].读书,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