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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踪辨典求真心——从用典看海瑞内心世界

2014-08-15李向阳孙雪英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海瑞

李向阳,孙雪英

(兰州商学院 商务传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海瑞一生所留诗歌虽然不多,但在有明一代甚有特色。王国宪在《海瑞年谱》中给予极高的评价,引用海瑞论文艺的观点曰:“‘文不过如画师之写神。穷一生读书作文,而于国家身心毫无补益,何异宋人所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者乎?’故公之用心,匪特耻为声诗,即古今文词,要以阐发性灵而止。虽不秉承古则而自成一家,大率如其为人。”[1]579这是理解海瑞诗歌的一把钥匙和基本切入点,因为“要以阐发性灵而止”,“于国家身心有补益”,所以海瑞诗作虽然不多,但并没有应酬之作、游戏之作。他是在很认真很严肃地抒写着真实的内心世界——“阐发性灵”、“求吾心之真”。

“阐发性灵”,换言之就是追求“本真”,刘菊英论及海瑞诗歌时说:“不论做人还是做诗,海瑞都特别强调‘本真’,他立身行事,处处注重‘求吾心之真’。‘率真而行之’,同时‘持本真破天下伪’。这一思想,在海瑞诗论和诗作中也得到了突出的体现。但他没有把问题简单化,因为他懂得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2]所论诚是。我们认为,本真是海瑞所追求的为人的基本准则,也是其为文的基本准则。但在表达上而言,海瑞诗歌中抒写其精神世界的本真之作,有很多却是通过用典的方式展现出来的。用典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特色,刘勰《文心雕龙》专列一章《事类篇》论用典,说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认为“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3]213-217经过宋代江西诗派的推扬,其后诗歌不用典故的几乎很少。海瑞诗歌中的用典,基本上是沿袭传统路子,或据事类义、托物言志,或语典意工、情味隽永。用典不妨性本真,我们通过探寻这些典故的出处本意,再结合诗人作诗时候的行踪,可以窥见诗人当时的思想状态以及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据事类义,托物言志

在海瑞诗歌中,《游蜂叹》和《玄鹤篇》两篇五言古风,是据事类义、托物言志的代表,现实中不便直言陈述者,诗人借助于典故的暗示,婉转地道出了心声。《游蜂叹》云:

日出蜂乱飞,花落春初歇。

夜来风雨多,枝头子才结。

徘徊青山隅,群芳宁可掇。

欲向泥中求,犹恐蒙不洁。

物态无终穷,天道有生灭。

功成身乃退,何事中肠热。

游蜂意指无花可采、无巢可归的蜜蜂,在这里,海公实际上是以游蜂自比,托蜂言志。宋代之后诗人喜用蜜蜂“排衙”之典故,如宋代于石《分蜂》诗云:“群蜂割据作生涯,户牖新开蜜酿花。汉世侯王自分国,秦民父子各当家。尊卑两尽君臣义,朝夕争趋南北衙。因感途人本兄弟,无知微物亦何嗟。”[4]据《玉壶清话》记载:“司天监丞丁文果善射覆,宋太宗一日覆一物,急令射之。果乃曰:‘葩葩华华,山中采花。虽无官职,一日两衙。’启之,乃数蜂也。”[5]66《渊鉴类涵》引用明代牛衷《埤雅广要》有“蜂有两衙应潮,其主之所在,众蜂为之旋绕如卫,诛罚征令绝严,有君臣之义”之说;引明代陈仁锡《潜确类书》有“朝衙毕方出采花,暮衙毕方入房”之说。[6]明白了这些宋代以来士人常用的典故,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首诗歌中虽然没有明用“排衙”的典故,但是“排衙”作为诗人引发感慨的文化暗喻背景,却始终在发挥着作用。诗中暗含海公不能排衙上朝,只能如游蜂乱飞之慨叹,语虽旷达,情实含忧,入声韵脚更使诗歌含有一种奇崛不平的情调。春歇花落之际,游蜂宁愿无芳可掇,也不肯向泥淄中蒙受不洁,托物言志,写自己立身皎皎。末四句借天道生灭、物态始终之理,来宽慰自己应该功成身退,不必眷眷于朝堂。然而结合摒居琼州时期之《七夕立秋值雨》诗意以及后来七十三岁再次出仕之事实来看,结尾两句实际上是深沉的慨叹,感慨自己功未建、业未立,而遭屏退,内心实如冰炭,忧心忡忡也。

《玄鹤篇》和《游蜂叹》一样也属于托物言志之作。诗云:

西台岁云徂,独立抚孤松。

仰盼丹阙迥,情眷玄鹤恫。

玄鹤如诉言,感之恻余衷。

冥鸿遵北渚,振鹭集西雝。

飞扬各乘运,翩翩厉高空。

洁身岂离群,澹素亦无庸。

留踪破苔绿,滴露悬朱红。

永唳奋清夜,朗月何虚融。

照此哀怨深,耿耿殊未穷。

亨嘉多夙遘,屯溺鲜英雄。

敢以落魄怀,长鸣向苍穹。

愿祈园景光,恒与今夕同。

月不知天上,鹤不老樊中。

此诗诚如刘菊英所言:“玄鹤是作者的人格和人格理想的艺术写照。全诗取譬明切,语多双关,在咏物中寄托着诗人的情志,达到了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2]但诗人究竟以“玄鹤”寄托何种情思,尚需仔细推敲诗中典故。玄鹤之事见《韩非子·十过》:“(晋平)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徳义之君也。今吾君徳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7]43-44诗人为了突出玄鹤之境遇,以“冥鸿”和“振鹭”作为对比,“冥鸿”喻避世隐居在野之士,典故出自《法言·问明》:“鸿飞冥冥,弋人何簒焉。”李轨注:“君子潜神重玄之域,世网不能制御之。”[8]17“振鹭”喻操行纯洁的在朝贤人,出自《诗·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雝。”孔颖达疏:“言有振振然絜白之鹭鸟往飞也……美威仪之人臣而助祭王庙亦得其宜也。”又《鲁颂·有駜》:“振振鹭,鹭于下。”毛传:“鹭,白鸟也,以兴洁白之士。”郑玄笺:“洁白之士群集于君之朝。”诗人以玄鹤自比,则既非在朝者,也非在野者,那么诗人在哪里呢?答案是在西台。西台是御史台的通称,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唐人本谓御史在长安者为西台,言其雄剧,以别分司东都,事见《剧谈録》。本朝都汴,谓洛阳为西京,亦置御史台,至为散地。以其在西京,亦号‘西台’,名同而实异也。”[9]81海瑞隆庆三年(1569)六月升任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巡抚应天十府,至隆庆四年四月上疏辞官、回籍闲居。这是海瑞在西台即御史台的确切时间,至于万历十三年(1585)正月召为南京右佥都御史之事,海瑞于五月十二初到南京,而在半道即已改命南京吏部右侍郎。但诗中先言“玄鹤恫”“恻余衷”,再言“哀怨”“屯溺”“落魄”,结言“不老樊中”,整体情调倒似嘉靖四十五年(1565)因疏谏世宗斋醮而下锦衣卫狱时候所写。在没有找到西台和锦衣卫狱关联之前,只能存疑。

二、语典意工,情味隽永

古风和歌行可以大肆铺排渲染,相对而言用典使事也较自由。而律绝体裁短小,必须炼字炼句,才能适合近体诗的要求,而海公律诗绝句中的用典,语典意工,情味隽永。如《赠竹园隐者》:

寂寂江村路,何烦命驾过。

羊求忘地远,松竹到门多。

野外常无酒,田间别有歌。

洗杯深酌处,落日在沧波。

朱逸辉校注本以为写于故乡闲居时,[10]752非。据《随园诗话》补遗卷七第五三条云:“海刚峰严厉孤介,而诗却清和。尝见鹫峰寺壁上有《赠竹园隐者》云:‘寂寂江村路,何烦命驾过。羊求忘地远,松竹到门多。野外常无酒,田间别有歌。洗杯深酌处,落日在沧波。’末书‘海瑞’二字,笔力苍秀。”[11]755则此诗当作于任职南京时期。袁枚这里提到的鹫峰禅寺,位于南京秦淮风光带的白鹭洲公园内,始建于梁武天监年间,名法光禅寺。历唐、宋,经元、明,岁久废毁,据《金陵梵刹志》载明礼部尚书邹干撰《鹫峰寺碑记略》载:“国朝天顺间,进公保开拓旧址,重新构建,佛殿三间,翼然严正,檐牙栋宇,远近想望。殿之前四天王殿,殿之后有毗卢阁,左庑之半建观音殿,簇以画廊二十余间,右庑之半建藏经殿,亦簇以画廊二十余间,俱彩绘其壁,东廊之前为钟楼,西廊之前为鼓楼,树碑铭,又于正殿之东辟地数亩间佛堂、方丈以为讲经之所,饭僧有堂,庖湢有所,栖僧有寮,退居有舍,池塘绕其后,金城抱其左。岁戊子(成化四年,1468),工克告成,特赐鹫峰禅寺。”[12]416

此诗所用意象亦多暗含典故,与隐逸高士相关。“命驾”见《晋书》卷49《嵇康列传》:“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13]1372“松竹”喻节操坚贞的贤人,见《文选·袁宏〈三国名臣序赞〉》:“潜鱼择渊,高鸟候柯;赫赫三雄,并回乾轴;竞收杞梓,争采松竹。”吕向注曰:“松竹,贞坚也,并比于贤人也。”[14]“田间别有歌”暗用左思《招隐诗》“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诗意。初看此诗,直写隐者,与禅寺了无交涉。况且访问隐者而题诗于寺院之壁,亦似不通。但是考察竹园一词,既可以按照字面理解为中有竹子的园林,其实更有佛教典故在其中。竹园精舍、即竹林精舍,《说郛》卷77引晋道安《西域志》:“摩诃赖国有阿耨达山,王舍城在山东南,竹园精舍在城西,有佛六年苦行处。”为古代印度最初的寺院,在中印度迦兰陀村。本迦兰陀的竹林,迦兰陀归佛后,即以竹园奉佛立精舍,为如来说法的场所。如此,则诗人寻访的对象或侨居寺院之中,或为附近之高人隐士。

七夕是古代重要的传统节日,七夕之作或写少女七巧,或言闺中相思。但是海瑞《七夕立秋值雨》却别抒情致:

尊前细雨飞南山,坐隔牛女河之间。

越岁佳期应自合,一望萧瑟总虚还。

萤垂碧草疏帘静,燕入深红画栋間。

漫指白云浮故国,忽因清梦落朝班。

考察万年历,嘉靖、隆庆至万历时期,恰逢七夕和立秋同日者唯有隆庆五年,可知本诗作于隆庆五年(1571)七夕乡居之时,这首诗是借七夕儿女之情,来写君臣之思。“越岁佳期”明写牛女越年才能一会,实慨自己闲居经年,不见朝廷启用,“佳期应自合”者,理应合而实未合之意也。海瑞于穆宗隆庆四年(1570)四月上疏辞官、回籍闲居,至此经年,正合越岁之意。佳期未合,故发尾联“云浮故国”“梦落朝班”之思。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诗人隆庆四年是主动上疏辞官的,又怎么会希望再度回朝呢?我们参看《年谱》,隆庆四年,先有都给事中舒化上疏,弹劾“公迂滞不达政体,宜以南京清秩处之”。后有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庇奸民,鱼肉搢绅,沽名乱政。”[1]592即可明白当时诗人的处境,实际是被迫上疏,乞求归老养病。而在诗人赋闲之后,朝廷中还是有人希望海瑞能够出山。隆庆六年,“都御史雒泾坡等会荐公,有‘忠贯日月,望重华夷’之语”。[1]593可见当时诗人还是有再度出山的可能的。

《游归上之滴水岩》向我们展示了诗人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貌。不管在诗歌中还是在历史上,海瑞的形象总是忧国忧民、忠勤王事,而此诗却写了乘兴游山,自叹潦倒。诗云:

露磴盘纡郁万岑,碧峰飞映翠华临。

鳌飞玉栋浮云烂,鹊隐琼岩对雪深。

石顶有泉时滴滴,洞门无日昼阴阴。

簿书多暇偏乘兴,潦倒樽中月满簪。

此诗朱校本以为游故乡琼山县石山之滴水岩,[10]753非。当为任南平教谕时期〔嘉靖三十二年(1553)冬至嘉靖三十七年春〕,游归化县滴水岩时所作。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的陈义钟校注本中,诗据光绪本增入,并用墨迹覆校,诗题作《游归上之滴水岩》,李锦全、陈宪打猷点校本也作《游归上之滴水岩》,朱逸辉、劳定贵、张昌礼校注《海中介公全集》本则作《游滴水岩》,当从陈本。

归上为地名,属于汀州府归化县。南平县属于延州府,西至沙县,一百四十五里。沙县和归化地壤相接。明成化六年(1470),汀州府同知程熙以“地境旷远,民梗难治”为由,奏析清流县的归上、归下里,宁化县的柳杨、下觉里,将乐县的兴善、中和里,沙县的沙阳里等地合置归化县,以示“归顺成化”之意,隶属于汀州府。据《大清一统志》卷333记载,滴水岩在归化县东北五里。上有泉水下滴,亢旱不竭。岩西有洞,曰虚鸣洞,一名玉虚洞。阔数十丈,洞内孔窍相通,凡数十里。泉石竒胜,甲于一邑。下有隠流,即滚溪诸水所出也。详细景物可以参看宗臣《游滴水岩记》:“余读《汀记》,归化东北五里盖有滴水岩云。”

“簿书”并非自簿书中除名,而是指官署中的文书簿册,唐代部郎中、州刺史也可以说亲“簿书”,如时任滁州刺史的韦应物《再游西山》一诗中即有“自叹乏弘量,终朝亲簿书”之言;白居易《赴苏州至常州答贾舍人》则有“厌见簿书先眼合,喜逢杯酒暂眉开”之句。明人则只有州从事主簿、县令丞典史才言“簿书”,教谕为八品之秩,学校为清水衙门,又无多事,故有“簿书多暇”之语,“潦倒”之慨。

南平教谕时期,海瑞还写过游访友人别墅之作《秋日访王龙津观物园》,野兴悠然,风格明快。诗云:

碧苔山深草堂洁,王子情□野兴悠。

修竹烟霞凝玉局,万松风露接清秋。

放歌剧饮不尽意,落日出林还泛舟。

山童载酒更呼酌,天半雷鸣翻白鸥。

《吕梁洪》为纪游写景之作。诗云:

吕梁之险亦奇观,石壁惊涛走万滩。

楚缆吴樯天上度,朔云燕树镜中看。

日黄山阁湖光皱,雪白江村草色寒。

隔岸秋千春不歇,桃花开遍曲阑干。

此诗朱逸辉、劳定贵、张昌礼校注《海中介公全集》本解作吕梁山洪,[10]755误。刘菊英《本真在我,因触而诗——海瑞诗歌的思想艺术初探》所言甚是,[2]实写徐州铜山县东南之吕梁洪。

首联写吕梁洪,用“石壁惊涛走万滩”形容奇险壮观。据《江南通志》卷14载:吕梁洪,在(徐州)府东南五十里,有上下二洪,相去七里。巨石齿列,波涛汹涌。庄子所谓“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是也。尉迟敬徳尝疏凿以杀水势,今尉城其遗迹。明成化间,王事费瑄迭石为堤,归水于洪,吕梁之险十去五六。至明末时期已经不再险要。有万历戊子闽县举人徐熥《吕梁洪》诗可证:“吕梁洪下水,已变作安流。安流虽自好,只是滞归舟。”可以参看元代陈孚、明代唐之淳《吕梁洪》诗、李东阳《修筑吕梁洪堤(附坝)记》等文献。颔联化用杜甫“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言吕梁洪处南北水路之要冲,笔力宏大,自见境界。颈联“山阁”,疑是指洪上之古建筑。洪上有吕梁洪庙,元董恩建,以祀汉寿亭侯闗公。又有景福寺,在吕梁洪,金大定三年建。最妙处在尾联,起句写隔岸秋千,至三月犹不歇,于热闹中又颇能见出承平之乐,而对句写曲阑桃开,又把诗意收束到静景中去,余音袅袅,情韵无限。

三、补益家国身心事

不管是古风还是律绝,其实落脚点都在于“补益家国身心事”上。就小处而言,海瑞以诗歌热情赞美那些在家能尽孝的人。大处而言,海瑞沉思的目光常常落在国计民生之上。前者如《陆子还晋陵省母》《贞节周母莫孺人》,后者如《送诸生小试遇雨》《春日阻风部中限韵》。

《陆子还晋陵□母》诗云:

东风上河津,万里无流澌。

游子倦行役,逝将去天涯。

执手出芳甸,言别更□□。

白云度南山,绿草含西晖。

不有感物意,眷言怀母慈。

寿域日以启,游子日以迩。

母颜欢北堂,客星烂珠履。

有鸟巢高林,将母违素心。

翙翙空文翖,哀鸣无好音。

羡兹反哺鸟,孝养酬中湛。

海瑞因为自己父亲早逝,为寡母辛苦养育,所以对孝子贞母怀有特别的感情。此诗的写作时间地点无考,陆子亦不详所指。因陆子将要还归晋陵探省母亲,海瑞有感而发,作诗相送,用典甚多。“眷言”亦作“睠言”,回顾貌。见于《诗·小雅·大东》:“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北堂”指母亲的居室。语本《诗·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毛传:“背,北堂也。”[15]244“客星”见晋张华《博物志》卷十:“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16]111后遂用以为典,亦以指客人,在此指游子身份的陆子。“孝养”言竭尽孝忱奉养父母。语出《书·酒诰》:“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孔传:“农功既毕,始牵车牛,载其所有,求易所无,远行贾卖,用其所得珍异孝养其父母。”但用典虽多,并不妨碍文气的贯通。其实最关键在于海瑞把自己对母亲的情感映射到了诗中,两言“游子”,三言其“母”,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分外亲切。

《贞节周母莫孺人》是海瑞为文山友人周某的母亲莫氏所作。诗云:

宝镜鸾分四十年,魂飞孤冢锁云烟。

冰霜节操共姜苦,铁石肝肠令女坚。

万古纲常天地久,一生贞白鬼神怜。

朝廷有意教流俗,早晚褒书下九天。

此诗三用典故,极言莫氏守节其情之苦,其志之坚。“宝镜鸾分”见《艺文类聚》卷90所引用南朝刘宋范泰《鸾鸟诗序》,喻夫妻生死离别、孤独悲哀。序称:昔罽宾王结罝峻卵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17]“共姜”是卫世子共伯之妻,共伯早死,姜不再嫁,后常用为女子守节的典实。《诗·墉风·柏舟》序称:“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絶之。”[15]179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皇甫谧《列女传》,“令女”为谯郡夏侯文宁之女,(大将军曹)爽从弟文叔之妻。文叔早死,后来曹爽被诛,曹氏尽死。令女不以存亡盛衰易其心,乞子字养,为曹氏后,名显于世。[18]178“万古纲常”、“一生贞白”,皆非泛泛浮词,其情实哀,对比同时林士元《贞节莫孺人三首》即可知。林诗云:

早岁离鸳侣,晨昏强自持。

个中惟欠死,此外更何思!

盟誓山丘重,贞心天地知。

昭昭青史内,千古令名垂。

偕老平生愿,那堪丧所天。

妆台春梦冷,玉颊泪痕鲜。

劲节丹心炳,孤身白发坚。

彤庭旌节下,奕祀姓名传。

一自良人逝,冰霜苦自持。

红颜身不死,白璧行无疵。

镜里铅华谢,胸中铁石期。

覆舟身不没,节孝有天知。

《送诸生小试遇雨》为海瑞任南平教谕时期,送县学生员参加学政府考时所作。诗云:

雷掣电鸣酣野战,水吟龙啸郁云兴。

山南月暗全无路,岸北沙明仅有灯。

海内英雄今并起,江中波浪此凭陵。

商霖散满焦枯发,野色新添万里青。

“小试”也称为“小考”,指旧时太学生、童生应贡举及学政、府县之考试。诗中连用两个典故,鼓励诸生当有所作为。“海内英雄”用唐太宗事:唐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19]3“商霖”双关,既指秋雨,又关傅说。据《尚书·说命上》,商王武丁任傅说为相,命曰:“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孔传解释说:“霖,三日雨。霖以救旱。”谓依为济世之佐,后遂以“商霖”为称誉大臣之词。海瑞希冀自己的生员都能龙飞大海,化作霖雨,济国济民,正可看出海瑞的胸襟抱负,恰恰在“补益家国身心事”之上。

《春日阻风部中限韵》应作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春。考察海瑞行迹,嘉靖四十年冬赴部候选,至四十一年十二月调任兴国知县,为居于燕京时期,但所居应为吏部铨曹。此后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授户部云南司主事,生活于燕京。四十四年十月上疏,四十五年春二月癸亥,户部主事海瑞疏谏斋醮下锦衣卫狱,十二月世宗崩,始出狱,改兵部武库司主事。穆宗隆庆元年(1567)之后,所司皆不在六部。诗云:

白昼日黄天欲浮,燕城三月似高秋。

涛生宫掖沙惊树,花覆苑墙春隐楼。

朝马不嘶金勒断,塞鸿无路到关愁。

却思丰沛有遗恨,猛士雕残蔓草稠。

此诗虽为限韵之作,但诗人并非以游戏出之。嘉靖后期边患频频,仅据《明史·世宗本纪》检索而得,自嘉靖三十七年秋至四十四年春,凡列记八年二十次之多。

此诗尾联“却思丰沛有遗恨,猛士雕残蔓草稠”非泛泛而言,实有感而发。“丰沛”,汉高祖刘邦为沛县丰邑人,还沛时曾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处以汉高祖暗喻明太祖朱元璋,言其诛杀功臣,猛士凋残,以致此时虽欲“守四方”而不得,边患频频。

概言之,海瑞虽不轻易写诗,但所作诗篇,很少诗酒流连的应酬之作,这和他“匪特耻为声诗,即古今文词,要以阐发性灵而止”的文学观念是一致的。透过诗中典故,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认识作为诗人的海瑞是如何在诗歌中“求其真心”、展现其“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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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艺文类聚:卷90鸾鸟诗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9]王定保.唐摭言[M].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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