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庸》的至诚之道
2014-08-15杨燕
杨 燕
中华民族在以往数千年中形成了修身养性、社会交往的道德原理与系统伦理规范。这种传统道德之学对于维系社会运转曾经产生了巨大作用。然而,近代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传统道德精神与伦理规范受到了极大冲击,以至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处于无所适从的境地。随着社会转型,人们越来越感到重新认识和评估传统道德文化价值的必要性。鉴于此,本文拟就儒家“四书”之一的《中庸》所涉及的道德内涵略作解读。
《中庸》一书,除了大量篇幅论述“中庸”与“中和”之外,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讨论“诚”。围绕“诚”,《中庸》提出了“诚者”、“诚之者”、“诚明”和“至诚”等一系列说法,对此,我们要如何理解?对于学人来说,这一部分对我们修习德性又会有什么样的启示呢?
一 “诚”的意涵理解
《中庸》第二十章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是天道,“诚之”是人道。为什么这样说呢?天地无言,不待安排而自得,周流不虚,万物无所遗,亦无所弃,各得其所,自然而成,这就是天道,它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诚”。“诚”与“成”通,大道至诚无妄,纯粹至善,所以能“成”万物;万物顺道而生,因诚而形,因此,各得其性,各得其诚。所以,“诚”实为人性本有之内涵。圣人与天地同流,通透人性之本有,达到了与中庸之道相合无间的境界,悠然自得,随心所欲,不用勉强而所行无不合宜,不用思虑而对万事万物无不了然,因此,圣人是达道者,是“诚者”。
然而,对普通人来说,与生俱来的至纯真“性”被后天参差不齐的“气”所蔽,虽然有“诚”,但所“诚”不全,所以需要通过“择善固执”,不断努力,才可以逐渐达到“至诚”,也就是圣人的境界,天地的境界。这个不断努力的过程就叫“诚之”,“诚之”之“诚”是“动词”,意谓“使之诚”,“之”指人后天被蔽之“性”。因此,“诚之”乃为“人之道”。
对《中庸》之“诚”,宋朝的儒家杰出代表朱熹有一个解释,他说:“诚是实理,自然不假修为者也。” (黎靖徳、王星贤,1986:1563)“‘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十分真实,恁地便是诚;若有八九分恁地,有一分不恁地,便是夹杂些虚伪在内,便是不诚。” (黎靖徳、王星贤,1986:2486)因为“诚”的根源为天理之所在,是人性得自于天的部分,并非由外而来,所以对人来说,“诚”指的是所行所想无不出乎纯粹心底的那份自然,完全朴质无一丝毫的欺诳不实,“诚”意味着真实无妄。战国时期的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其实质就是阐发了《中庸》的“诚”思想,与《中庸》所说的“诚”一脉相通,存在着前后相继的学术渊源。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先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或者说,他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现在很多解释《孟子》书中所说的“孟子认为世间万物全都存在于自己的一心”呢?
显然,从物理学的意义上说,万物当然是不可能存在于某一个人的肉体之心。但是,如果我们把此心理解为世间所有人之“心”的总和,之精神感知性能的统一体,试想,如果世间有什么东西存在于此“心”之外,那么,它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设若,你以为它是存在的,则其必已为你心所感知,则此物不得谓在你心之外;若谓此物在一切人心所可感知之外,则必不为世间一切人心所认识,则其不可以说是存在的,这也就是后来王阳明所说的“心外无物”。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不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呢?我想是可以的,而且是必须的,因为所谓的“存在”,其先期的条件就是必须已为某个能感知之“心”感知,因此,说到“存在”,则必在心内,或者说是“必备于我”。然而,对于此必备于“我”之“万物”,又并非人人皆现实拥有此种感知之力,如何可以真切由此体验并最终获取此与万物通的快乐呢?这就是“反身而诚”,也就是《中庸》中的“诚之”。以真实无妄之心直接体悟万物最神秘之关系,若能在一瞬间获得这种最高的智慧,试想,这种洞察生命秘密的快乐该是如何之激烈啊!世间自然无有更大之乐能与其相比。相信孟子一定对此有极高的体悟或经验,所以,他才能说出“反身而诚,乐莫大矣”的话。
在道教界,高道刘一明对《中庸》素有研读,对《中庸》之“诚”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在《神室八法》中,他从“真实无妄”的角度对“诚”与丹道修习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讨论。该文曰:
诚之一法,乃神室之基址……盖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不离之道贵乎诚,能诚则大道可学,大道可知,大道可成。不诚则心不纯,心不纯则疑惑生,疑惑生则妄念起,妄念起则脚根不实,一行一步,入于虚假,一举一动俱是烦恼,隔绝大道,闭塞灵窟,而欲明道,不愈远乎?(刘一明等,1996:389~390)
在这段话中,刘一明将“诚”定位为内丹修炼的基石和修习大道必备的品性。唯达“诚”之人才能论“明道”之事。因为“诚”意味着人心纯,心纯则专一于道而不疑,不疑才能踏实修习。“夫诚者,醇厚也,专一也,老实也,无欺也,不隐也,不瞒也。善用其诚者返朴归醇,黜聪毁智,主意一定,始终无二。”(刘一明等,1996:390)接下来,刘一明进一步论道:
何为诚?安危不计,一心向前,出言无伪诈,行事不怪异,随地而安,遇境而就,到安乐处不喜,逢困难时不忧,择善固执,顺守其正,至死抱道,永无变迁,有过即改,遇善即行……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诚之一法,岂小补云哉!(刘一明等,1996:390)
可见,“诚”这种美德使人做事平实、坚定、持久;同时,“诚”又能助修习者反朴归醇,黜聪毁智。而修成大道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看起来有些蠢钝的坚持功夫。历史的经验以及生活事实也证明,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比较笨拙的人,反而在最后获得了更大的成就;而那些看起来很聪明的人,却因为很快就对所学的东西一知半解,反而容易产生骄傲轻忽的情绪,最后一事无成。这不由又让人想起老子那句“大智若愚”。
“诚”作为“道”的品性,同时还具有“明”的能力。“明”是人对道的自觉意识。《中庸》认为“诚”在圣人身上表现为“至诚”,而在普通人身上则表现为部分之“诚”;同样,“明”在不同人身上的表现也不一样。对至诚者来说,由天然完备之至诚而自然能了然万事,完全体现大道在人身的发用,这是浑然天成的“大明”;对于普通人来说,因“诚”有所不至,所以须从学习开始,由“不至之诚”所具有的部分之“明”,不断修习才能达到“大明”、“至诚”,这个过程就叫“教”。
《中庸》第二十一章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无论是天成之人,还是后天修习而成之人,达到“至诚”,则必然能洞明万事;能洞明万事,则必然“至诚”。“诚”“明”对举,“诚”为体,“明”为用。学人正是因为有“明”的能力,所以能由未至之“诚”推而直至“诚”之极致,即“至诚”;而达到“至诚”的过程,同时也是个人之“明”由小至大,最后无不通透的过程。
二 成己成物
《中庸》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有至诚,则自然及物,至诚之性不仅以一身之“成”为外在彰显,而且必然同时以成就他人、成就外物为特征。成就个人叫“仁”,成就外物叫“知”。从“德”的角度来说,“仁”为本体,“知”为外用,虽然从外在来看,一内一外,但二者都是人心本有,得自于天的“性”,是“道”在人身的表现。一个至诚之人,“仁”、“知”双全,内外兼得,自然能够做到与万物和谐共处,时时相得融洽。《中庸》这一段话,从内外两个层面,物我双向一体的角度,论述了至诚之道的一个最重要的实践表征,也是修习大道的最高功效、终极目的——即“成己成物”。
在二十二章,《中庸》有这样一段话,更详细地探讨了至诚者尽性成己,成己成物的过程。其文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这段话从直接翻译成白话文大概的意思是说:唯有天下间达到至诚的人,能彻底明尽自己得于天的本性;能彻底明尽自己本性的人,也能明尽他人的本性;能明尽他人本性的人,进而能明尽天地万物之性;当一个人不仅能明尽人类之性,还能彻底明尽万物之性的时候,他就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了;达到这样的境界时,也就是可以与天地并立而为参了。
那么,到底什么是尽性?什么是赞天地化育?什么是与天地参?为什么尽性就可以与天地参?
“尽性”,主要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从向外的角度来讲,把人得自于天的所有潜能都挥洒出来;一是从向内的层面来讲,就是深刻而完整地领悟生命的秘密。《中庸》认为“至诚”者就是能深刻而完整地领悟生命秘密的人,他们能向外全然地挥洒得自于天的潜能,所思所往而无不自由,真正地是自己的主人;同时,由于他们对最深刻的生命本源有了彻底的领悟,因此,他们在穷究人自身生命本体的同时,也就能穷究一切生命及宇宙的奥妙,明了天地间一切生命的本然,进而觉明后知后觉者,协助他人各得其所,各得其位,万物都各得其用,这就叫赞“天地之化育”。我们通常说称赞某某人,又说对前辈不敢赞一词。称赞一个人的前提是欣赏他,而欣赏意味的是了解、理解。对前辈的不敢赞一词,从语词的表达上来说或许是为了表达一种敬仰,然而“不敢赞”的事实前提却是没有能力了解。对天地之大道所谓“赞”或不能“赞”者,也是在同样的语义中使用的。所以,只有“至诚”方能“尽性”,只有“尽性”才能明了天地化育万物的秘密,只有明了才有“赞”之可能。而当人已对天地宇宙之最高法则了悟时,人、天、地才能并行大道之中,人作为天地间最灵最秀者的最根本特征才算真正得到了彰显,此为“成人”之最高表征,如此,则为“与天地参”。
《中庸》的这一思想,后来同样被《孟子》继承。在《孟子·尽心上》中这样说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其中所依循的理路正是《中庸》所论的“至诚——尽性——赞天地”, “知天”方能“赞天”,也就是“赞天地之化育”。
《中庸》在二十三章接着论述这个问题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承接前文由“至诚”入手,论“至诚能参”的境界,转而从“致曲”入手,论“至诚能化”的过程。
《老子》说“大直若曲”,中庸之道正是天下最大的“直”,不过“大直”不直,就好像地球的赤道一样,是地球上最大的“直”,然而,学过现代地理的人都知道,赤道同时也是地球上最大的曲。说到这里,笔者不禁感慨这个世界构造的精密神奇,到处都是大道的密码,一旦我们找到了钥匙,便处处彰显。不过,遗憾的是,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一片茫然,有眼无珠,对无处不在的昭示熟视无睹。而前贤往圣在数千年前就给我们的启示,在现时代又如此地被众人轻忽,真是可悲的事。所以,有缘读前圣经典的人是幸运的。
赤道之“曲”是可见之“曲”,而大直之“道”的“曲”,指的则是顺时顺势而动的规则。顺时顺势并非如浮萍般随波逐流,而是要像引导溪河流向的堤岸,顺水势而蜿蜒,导万江而入汪洋。行随若“曲”,其理最“直”。中庸就是一种像堤岸顺导河流一样,以“若曲而实直”的方式顺应事物自身之性的大道、直道、曲道。这种由“曲”而得“直”的过程就是“致曲”。 “致曲”为“中庸”,为“道”,其中所体现的正是“诚”。因为河堤不得有丝毫虚伪不实,否则就会汪洋恣肆。“大道”也从不会有任何虚伪,否则将万物不生,宇宙不存。而这种顺势顺时,因势利导,使一切生灵都各得其所,各尽其能的“诚”,虽然其自身不可得见,然而,由之而成之世界却是最大的彰显,所以,“诚则形”;大道发用,宇宙在瞬间生成壮大,由无形到有形,由至微之无到至大之有。一旦有形的“有”呈现生成,则自然昭明显现;有形之物不可常静而必动,动则变,变则化,生生不息,宇宙就此生成存在矣!此即《中庸》所讲的“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从现实已有之世界反观之,即是《中庸》第二十六章所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与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天地之道的话,那就是为物不贰,也就是“诚”,万物由此而成,“诚”的效用无处不在:天,运系日月,覆护万物而不见穷;地,承载华岳,背负河海而不觉重;山,草木生生,藏宝居兽而不见竭;水,蓄鼋鼍鱼鳖,无数货财而不知其深。此皆为“诚”之用的广大悠远神奇之处,然“诚”自身及其生成万物世界之细节却微妙不测。这里,《中庸》用常人熟知的常识再次旁敲侧击,以助学人由显入微,切实体悟圣人所言“成己成物”之真谛。而这部分内容所隐含的宇宙生成理论,更是与现代科学界最为前言的宇宙爆炸说不谋而合①现代科学宇宙爆炸论认为,宇宙在瞬间形成,并不断膨大,直到我写这字的一刻,你读这字的一刻,仍在不断继续着这个膨大的过程,与《中庸》所隐含的宇宙生成描述不谋而合。,实在让人惊奇!
如果说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 《中庸》所讲的“著、明、动、变、化”是中国古老的宇宙学说的话;那么,从君子修习大道的角度来看,“著、明、动、变、化”就是君子模仿宇宙运动的规律修养自身,变化自我,先成己,再成物的一个修养模式。《礼记·学记》中说:“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郑玄、孔颖达,1999:1224)以“学”为化民成俗的道路,而所谓“学”者,在古代指的正是君子修德,又说:“五年……谓之小成。九年……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 (郑玄、孔颖达,1999:1227) “大学之道”,所讲的由学而至小成,而至大成,由成己之大成,到化民易俗,近者悦服,远者怀之的成物境界,与《中庸》所讲的由曲致道,成己成物可谓完全一致。所以,这也无怪乎北宋以来的儒者,由于对儒家内在心性修习学问的关注,而把《大学》、《中庸》等书视为具有内在有机关联的一体,最终集结为一本书了。
三 至诚无息
至诚者以曲致直,成己成物,参天赞地。作为一种最高明的修习境界,在现实人生中,亦有其最真实的化用和形态。这就是《中庸》最后几章所讲的“至诚无息”。
《中庸》首先描述了什么是“至诚无息”,其文曰: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朱熹,1983:34)
至诚的境界,也就是把握了宇宙整体最隐秘的规则,所以,必能万物谐安,永存不朽,从时间上讲这就是“久”。永不停息的存在,光耀璀璨,以有形征表世间,在空间上看,就是悠远博大。这宇宙博厚高明,时空纵横,天地万物永存其中,但是,掌控这一切的微妙至理,我们却从没有见到它出现;然而,它又分明无处不在;试问,有人见过是谁在安排四季的轮回吗?有人见过是谁在推动那些星球的运转吗?有人见过是谁给予了地球内核无限的能量,使得烈火亿万年得以在土中燃烧吗?答案是否定的,没有人!然而,我们却分明可以感知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左右我们目力所及,心力所及的每件事物!我们没有见过它来回运动,它却瞬息万变;我们也没有见过它有所作为,但宇宙万物由此而生,它确实能无所不为。这种力量我们没有办法描述,只知道它的一个特性是“至诚”!它最显著的表征是“无息”!而我们人最希望达到的境界就是如这种神秘的力量一样,可以在悠然间永久自如地左右与我们触碰的一切事态。假如我们勉强用“神”来描述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的话,那就是,人希望能够成为神!然而,“神”之为“神”,就因为其不可测度,所以,人又几难为神,那么,如果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尽力模仿神的行事方式,神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在某些事情上,像神一样做到“无息”呢?答案是肯定的。
在接下来的论述中,《中庸》以孔子为典型,描述这一人间圣人的至诚之德,进一步明晰“至诚无息”的外在表征和现实化用。其文曰: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朱熹,1983:37)
仲尼遵循前圣尧舜之德,效法周文王和周武王的礼乐制度;以天时为律,以地理为规。他的德行就好像大地一样,包容一切;又好像四时运转、日月推移一样按部就班,秩序井然。万物齐生,虽各不相同,但并不以此害彼,看起来世间的道路纵横交错,但各行其是,互不妨碍。德性小者,譬如山川溪流,浸润萌芽;德性大者,厚重化生,滋养万物。这就是天地为什么可以成为“大”的原因啊!
文中所说的天地之所以为“大”的原因其实就是“至诚不息”的原因,至诚者所以能“不息”从外在的有形世界观察,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包容”。所谓“天地无亲,以万物为刍狗”,自然无弃物,所有的有生命物也好,无生命物也好,一切平等,在整个宇宙的结构模式中,无不有其存在的位置和意义。宇宙因平等包容而和谐广大,因和谐广大而生生不息。尧舜也好,文王武王也好,孔子也好,他们的德性之所以为人称道,他们的法章之所以为人效仿,就是因为他们遵循天地之道行事,以宽容为本。因此,后世之君主治世,世人修身,若要想达到“至诚不息”“协和万邦”,所及所触而不无欢乐悠然,则必以天地为法,以宽容平等之心为行事之则。
在《列子》中有一个关于商丘开至信不伤,与物和谐的故事,或者可以对我们学者修习,并进一步理解《中庸》至诚之道以很好的帮助。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古代晋国有个姓范的家族,这个家族有个叫子华的人,很受晋国国君的宠爱,虽然他并没有官职,但他的社会地位却在众臣之上。他赞赏谁,谁就能得到爵位,他憎恨谁,谁就会被罢免官职。全国的人因此都很佩服他。他喜欢蓄养门客,在他家里议事的人跟朝廷上一样多。范子华还喜欢让他蓄养的这些门客互相攻击,即使这些人受伤流血,死在眼前也毫不在意,并以此取乐,这种风气甚至影响全国,几乎成了晋国的风俗。
在子华蓄养的这些门客中,有两个人,叫禾生和子伯,有一天,这两个人出门游玩,住在荒郊野外的老农商丘开家里。晚上,两个人就议论起范子华的势力,说他能让死人活,活人死;富人穷,穷人富。
商丘开一直以来贫困潦倒,听到这样的议论,马上借了些干粮,一路就投奔范子华去了。到了那里以后,出身“贫农”,苦大仇深,面色黧黑,衣冠不整,年老体弱的商丘开立刻成了其他门客的欺负对象。他们不断地侮辱、戏弄他,推摔捶打,无所不为。商丘开却是忍辱负重,一点恼怒的神色也没有。最后,这些门客手段都耍完了,欺负商丘开都欺负得疲劳了,商丘开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生气。
后来,他们又想了一个新办法,带着商丘开登上一个高台,其中一个人说谁要是能从台上跳下去,就赏谁一百金。这群人争相响应,却并没有人真的相信这句话。只有傻瓜一样的商丘开信以为真,第一个从台上跳了下去。只见他就像一只展翅的飞鸟一样,飘飘荡荡就落到了地面,竟然毫发无伤。这些门客虽然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是,又觉得可能事出偶然。于是,他们指着不远处一条河弯的深水处说:“那水里有宝珠,潜水下去就可以摸到。”商丘开又第一个跳进了水里。当他游出水面后,手里竟然真的拿着一颗宝珠。这时候,其他的门客都惊呆了,感到非常奇怪,认为商丘开一定是一个奇人。范子华也因此让商丘开穿上绸缎做的衣服,吃上肉做的饭食。
日子过了没多久,范家的仓库起了大火。范子华说:“凡是能钻进火中取出绸缎的,根据取出的多少赏赐你们。”其他门客都面面相觑,不敢钻进火里去抢救财物,只有商丘开面色不改地钻进了大火中,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取出了很多绸缎,脸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些烟尘,身体也毫发无损,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这下子,范家的那些门客都彻底傻了眼,认为商丘开一定有什么道术,于是,一齐向他道歉,并且请求商丘开教一教他们。
然而,商丘开的回答显然让他们很失望,只见商丘开说:“我没有什么道术,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对这些奇迹的原因,我心中模模糊糊有一点猜测,姑且向你们说一说。过去你们中有两位门客曾经住在我的家中,我听到他们议论范氏很有能力,他能使活着的人死去,死去的人复活;富有的人贫穷,贫穷的人富有。我就完全真诚地相信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点怀疑,所以,我不怕路途遥远而赶到这个地方。我来了以后,对你们所讲的话同样没有任何怀疑,以为这些话都是真实可靠的,因而只怕我的诚心不够,行动得不快,并不知道我的形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利害在什么地方,只是专心一意做事,任何外物也不曾改变我的诚心,如此而已。现在,我知道原来你们一直都在欺哄我,于是我心中便萌生了猜测与疑虑之情,回想过去侥幸没有被烧焦、淹死,不由得害怕得心中发抖,哪能再靠近水火呢?”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孔子的弟子宰我那里,宰我就是那个非常有名的,白天睡大觉的懒学生,不过,宰我因为白天睡大觉被孔子大骂之后,好像改正了不少,后来,他不仅成了孔子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贤人之一,还是有名的孔门十哲之一,善于辞令,是孔门第一外交家。话说宰我听说了这件事后,马上告诉了他的老师孔子,孔子立刻趁机对他的众弟子进行了一次教育,他说: “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尤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杨伯峻,1979:57)意思是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至信的人,是可以感动万物的。甚至可以感动天地,感动鬼神,横行天下而没有违抗的人或事,何止是身处险境、出入水火而已呢!商丘开相信假话尚且凡事无阻,何况你我这些修习至诚大道的人呢!小子们啊,你们要牢牢记住!”
在这个故事中,主角商丘开其实就是一个心眼实诚的老农民,商丘开前能后不能的关键,不在于他有什么特异功能或者高深道术,而在于他内心是不是完全至信。当他对范子华的能力确信不疑,对众门客的话完全信任时,他的内心对外物无疑、无惧、无虑,浑然一体,合而为一,彼此无分别,无障碍,完全没有高台、烈火与深潭可能对人造成伤害的意识,所以,他能毫无惧色地跳高台,潜深渊,来往于烈火之中而无伤。等到后面他心中有了疑虑,起心动念之间,则分别之心随即而起,物我两重天,当然自由全失,往来皆阻。商丘开为“至信”之人,即便他信的是虚假之物,他都可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何况是修习至诚大道的人呢?如果一旦达到如“大道”那般的至诚之境,自然更是可以纵横六合而无不自在。试问,有哪个同学见过与“道”不能兼容的事物吗?唯“道”有容,方能至大无疆,和谐万邦,生天生地,纵横六合,无碍无阻,无始无终,这不就是“至诚无息”吗?
这下诸位可能就恍然大悟了吧。《中庸》一文首尾连环,说来说去,说的就是一个字—— “道”。“中庸”是道,“中和”是道,“至诚”还是道。从学者修习的角度来讲,“中和”由人之性情说,“中庸”由人之行为说,“至诚”由人之品性态度说,万流归宗,其原生点就是恒久不变的“大道”。所以行“中庸”也好,至“中和”也好,达“至诚”也好,其终极、最高的境界就是如大道周流万物的情形完全一致,即所谓“无息、久、征……配天地、无疆域”。
至此,我们不妨再去看一下《论语》,在《论语》中有一段著名的记述,后人称之为“吾与点也”。这段文字所显示的境界和气质与《中庸》的“至诚无息”同样具有相当的一致性,可见子思确实继承和发扬了其家学,亦可帮助我们理解《中庸》 “至诚无息”内容对君主治世的启示。
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 “吾与点也!”(朱熹,1983:129~130)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与老师孔子一起闲谈,孔子就说了:你们平常老是说没有人赏识你们,如果有人赏识你们的话,你们会有什么表现呢?子路性格坦率,与孔子年龄相差不多,在门弟子中与孔子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他第一个站起来,说了一通自己治国的远大志向,结果孔子不过“哂之”而已。“哂之”是什么意思,就是面带讥讽的笑,这分明是嗤之以鼻呀。看来孔老夫子也不总是像雕塑那样一个表情。接着冉有、公西华也分别发表了自己的豪言壮志,可是孔子都没有什么表示,看来也不认可。这时候到曾点了,他正在弹琴,见老师点到自己了,就停了下来,不过他没有像其他三个同学那样志满意得,而是谦虚了一下,意思是说,我曾点的志向不像他们那么远大,老师你可不要见怪啊。孔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家也不过是闲谈而已,不要那么在意嘛。于是,曾点就说了这段流传千古的话,他说:我的愿望就是到了春天,穿着刚做好的新衣服,五六个大人,带着六七个小孩子,到沂水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回家。曾点刚一说完,孔子就禁不住赞叹道:我和点想的那是一模一样啊。
这可真是有点奇怪啊,我们都知道孔子一心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能挽救礼崩乐坏的天下于水火,为什么他对子路等人说的具体治国之道不屑一顾,反而与曾点“心有戚戚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曾点所述的这幅万物任情,自然快乐的图景,其背后所蕴含一个天下大治的前提,如果天下混乱,又怎么可能有这样自得其乐的生活。所以,曾点的志向实在是最高远的,与《中庸》所说的“至诚无息”无二,套用现在最时髦的话来说,他的愿望可不就是和谐社会的生动写照嘛。可见,曾点确实非同一般,他深得道之三昧,也难怪独得孔老夫子赏识,引其为知音。
如果我们把思维放得更开一点,就会发现,《中庸》“至诚无息”在政治上的意味除了于儒家内部可以找到共鸣者外,这种思想与道教首席专家老子所说的理想社会同样异曲同工。在《中庸》一文的最后这样写道:“《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将君主治世分为三等,一为明德,一为如毛,一为上天之载。在最理想的社会中,君主就如上天一样,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再次是以明德治世化民,再次是以刑罚治民。有明德则有暗污,有刑罚则有罪孽,暗污与罪孽必不能与其他平等,人类从此有分别差异,众生便无法至诚协和,此即“非道”,“非至诚”也。《老子》中则说: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王弼、楼宇烈,1980:40)一个高度和谐美好的社会,必是多元的社会,能包容不同声音的社会,人人各得其所,各尽其责,各发其声,所以,就像大道运行,生养万物而万物自得不知大道之所在一样,最好的君主老百姓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次一点的君主,老百姓口口声声对他感恩戴徳,而最差的君主,就是老百姓恨不得与之共毁灭了。这不就是《中庸》文末的治世三等级嘛。
总之,无论是《老子》、《论语》还是《中庸》,对“至诚无息”“无声无臭”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最高的社会治理状态就是“不知有之”,最高的君子修养就是“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这种景象用《诗经》中的一句话说就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种包容一切,物我融和,各得其所,与自然浑然一体的至诚境界,在后世的学术流传中,一直被作为君子修德治国的终极追求标志,悟与不悟,也是学人醍醐灌顶的关键所在。禅宗有一句著名的偈语,所谓: “青青绿竹,莫非真如;粲粲黄花,无非般若”,其中之真意,岂不让人再次叹息古圣人所说的:“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真至理名言矣!
杨伯峻 (1979):《列子集释》,卷2,中华书局。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 (1999):《礼记正义》,卷36,北京大学出版社。
(清)刘一明,羽者等点校 (1996):《道书十二种》,书目文献出版社。
(宋)黎靖徳编,王星贤点校 (1986):《朱子语类》,第4册,卷64,中华书局。
(宋)朱熹 (1983):《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 (1980):《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