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清思想中的佛道痕迹
2014-08-15宋野草
宋野草
(云南民族大学 哲学与政治学院,云南 昆明650000)
蔡清,明代著名经学家、理学家,是朱子学派在闽南地区传播的代表人物。由于所处的大时代背景,蔡清的思想已不单单表现为经学特质,更透露出佛教、道教的一些思想元素。本文就此现象做一梳理,进而揭示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蔡清理学中的佛教思想痕迹
蔡清在理学方面造诣颇深,对于朱子理学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究其理学,内容丰富,下文仅选取理学中两个重要范畴说明其思想与佛教的种种关联。
(一)理一分殊
在理的问题上,蔡清如是说:“天理流行随处充满者,近自一身之间,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行,以至于身之所接,如君臣父子之属,皆是道理。如此一动静、一衣服、一饮食,以至鸢飞鱼跃,都是此理。”[1]284按照蔡清的看法,天理流行,无处不在。近观吾一身之体,远到君臣父子之间,鱼虫鸟兽之中,都不外是此理。无论动还是静,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都可以看到理所依存处,此可谓真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同时,理是天地间的最高法则,人类的行为应以理为准则,否则会获罪于天。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是即大本大原所在,又万事之所自出者也……以一理复终之一理也,由一理而散为万事,放之则弥六合也。由万事而合为一理,卷之则退藏于密也。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亦姑以形容其极于至大,而无外入于至小,而无内耳[1]80。
理散于万事万物之中,天地六合皆备于一理,极大之处,至微之地均有理藏于其中,可见理之无处不在。万理乃一理也,殊途同归,世间万物都出于一理。理是一个理,然理又化分散于天地间,一与万之间相辅相成,没有此一,则无万物之理,没有万物来体现,也不得见此理之广博。天下理只是一个依存且循环的过程。朱子所谓理一分殊是也。
蔡清对于理的认知,与佛教华严宗的理法界颇为类似。华严宗认为全宇宙统一于一心。此“一心”与蔡清之“一理”类同。华严宗又将此“一心”分为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四种。所谓理法界,即无尽事法,同一理性。将事物之本源归于一理,这种认识体现了华严宗与蔡清在理的问题上的一致性。进而,对于理的特征问题,华严宗认为理没有形象却存在于万物形象当中。正如蔡清所言,天地之理虽然难以描述,但其赋予万物中,在人身为一理,在君臣为一理,在花草鱼虫又为一理,此理散于万物而易为人所明。蔡清的这种认识与佛教“理无形相,全在相中”的观点十分相似。
(二)虚静之说
在蔡清的理学思想中,除对于“理”本身的阐述外,对于如何获得理,蔡清提出了虚静的方法论。对于虚静,蔡清如是说:
定而后能静。大抵外物所以能动其心者,只是见理不真,而胸中无定力耳。定则惟理是主,是非眩他不得,故静而不妄动。定以理言,故曰有静。以心言,故曰能,静而后能安。人之一身以心为主,心苟静而不妄动,则此身随其所在,而无不得其所安矣。或谓静与安皆以心言,非也。安谓所处而安处居也,非处事也。处事则能虑,时矣[1]32。
蔡清认为静是通往事物之理的渠道。心中有定,而后才能静,心方能不为外物所动,如此方能明理见性。心为一身之主,心能静能安,则身随心而静而安。蔡清所强调的入静的这种状态,与禅宗的禅定有着相同之处。禅宗的这个“禅”字,本是由梵文 “办”音译而来,其意为“静虑”“思维修”“定慧均等”。它是指集中精神以进入有层次冥想的过程,为佛教重要且基本的修行方法。禅定讲究的是进入一种完全的静的状态,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这与蔡清所说的定而后能静是一样的。禅宗所谓的禅并不是指某一种特定的修行方法,而是指证悟到本性的一种状态。蔡清的虚静之说,也是在达到认识本性这个目的的过程中的一种状态。以虚而能受万物,只能虚心才能感受天地万物之化育。虚是明白众理的前提。
虚静,其本意为排除主观之成见、杂念、嗜欲,以保持内心平静清澈、精神专注、心智专一。蔡清所强调的虚静是以一种神秘的感受性的原则和方法来感知世界,进而体会到理的真谛。佛教思想讲究排除杂念,聚精会神。慧远大师曾在《庐山出修竹方便禅经统序》中提到:“夫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虽精粗异分,而阶藉有方。是故发轸分逵,途无乱辙;革俗成务,功不待积。静复所由,则幽绪告微,渊博难究。然理不云昧,庶旨统可寻。”[2]在慧远看来,禅与智是相互依存的,定能发慧,智由禅起,禅定没有智慧就不能穷尽寂灭,智慧没有禅定就不能深入观照。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蔡清的虚静与禅宗的禅定异曲同工。
然蔡清也指出儒学与佛教虚静的本质是不同的。如佛教所谓明心见性与儒家的尽心知性,前者最终是归于空无,后者则是为了明乎道,为了治世。一个空无,一个实用,截然不同。
二、蔡清易学思想中的道教痕迹
道教与儒学的关系历来密切,两者同尊《周易》为经典,即从思想本源来讲,有着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周敦颐《太极图》的建立,乃援道入儒的最好证明。朱熹作为理学大家,其思想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道家道教的影响。朱子专门著有《周易参同契考异》,可见其对道教思想的关注。蔡清作为明代闽南地区朱子学派的代表人物,其思想自然会受到道家、道教的影响。下文通过几个易学重要范畴来说明其中的道教痕迹。
(一)太极
蔡清认为太极是宇宙的本体,“易有太极易者,阴阳之变;太极者,阴阳之所以变者也;阴阳之所以变者,太极有动有静也。太极有动有静,即是一每生二也。一每生二,即是太极之理也。自两仪以上,以至于六十四卦,皆是此理,即一神两化也。此处主易而言。盖易是影此理者也”[3]657。在《周易》的符号体系中,太极乃是源头,太极后而阴阳两仪。太极即是理,无时无处不在,无形无嗅,“圣人以其无穷无尽而无以名状之,故强而加之以太极之名。盖太极只是此理之尊号而已”[3]596。从一定意义上讲,太极等同于理,皆是本体。太极是对于世界本源的又一种称谓。
道教思想中对太极的认知可体现在太极图中。阴阳鱼太极图正确地表达了太极与阴阳、八卦的关系。万物各不同,但却都可以归到太极中来。如以太极喻理,则万物一理。道教的太极观,同蔡清一样,认为太极是万物之根本,统摄万物,太极并非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散而为万物。蔡清认为:“合天地万物之理谓之太极,此太极二字之本指也。若谓一物各具一太极者,则指散殊者之全体而言,天地间无他物,只是道而已,道无他,只是一阴一阳而已。”[3]595可见太极无论之于道教还是之于蔡清,都处于本体的地位,而又都可散为万物,使得物物各具一太极。
(二)阴阳、五行
在蔡清的易学思想体系中,阴阳是构成世界的主要元素,同时也是推动事物发展,化育万物的根本。“天地间无他物只是道而已,道无他只是一阴一阳而已。是阴阳也,在天者此也,在地者此也,在人者此也,在物者此也,在此一物有是阴阳,在彼一物亦有是阴阳,皆道之所在也,而实有定在,所谓无在无不在也。”[3]595-596天地间只是道,而道不外乎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即道的运动是靠阴阳的力量来实现的。阴阳之所以可以造化万物,全在其神,即其阴阳不测之理。简单来讲,正是由于阴阳不停地往复运动,变化成型,可为阴,可为阳,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所以其道正是此理,故谓阴阳不测,万物成焉。
道教的阴阳之说主要继承先秦道家的道论及阴阳理论,同时又吸收《周易》以及中国古代阴阳五行学说的精华。老子认为阴阳是推动道运动变化的力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即阴阳,由道产生;阴阳相交,产生冲气以为和,天地万物遂于阴阳相反相成中化生。庄子进一步将阴阳的观念具体化,道蕴涵着阴阳两个相反的方面,宇宙万物亦都包含着阴阳正负两个方面,阴阳的互相交通、互相作用,而形成了和,和为万物生成的基础。战国时,以邹衍为代表的阴阳五行说广为流行,被后世道教所吸取,调阴阳、顺四时、序五行、以政令配月令的思想,成为汉以来的主流看法。早期道教经典中也充满了阴阳五行思想。《太平经》中以阴阳五行为家,以奉天地、顺五行为本,认为天地之性是由阴阳所构成的。《老子想尔注》讲阴阳之道,主张和五行,令各安其位。《参同契》以《周易》卦爻配阴阳五行,用以说明修仙炼丹。《黄庭经》以五脏配五行,用阴阳之气炼形养身。阴阳五行学说成为道教内外丹学的重要理论依据。道教教义也吸收了阴阳五行学说的义理并大量采用阴阳五行学的名词术语。在道教思想中,认为天地由阴阳所构成,五脏应与五行相匹配,将阴阳、五行作为一种准则来奉行,以顺天道、以炼身心。
蔡清认为五行是万物组成的基本元素,也是气化流行之序。五行之间相生相克,互为流转,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万物如此,四季也是如此。五行者,各有不同的特性,故有着不同的先后顺序。水微而火渐,木实而金固,土则是就总体上说,故居于中。道教的炼丹之术正是基于此理。炼丹术吸取《周易》中阴阳消长及五行生克的原理,同时借用《周易》术语以表明复杂的火候景象,如《参同契》上篇云:“推类结字,原理为证,坎戊月精,离己日光,日月为易,刚柔相当,土旺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己之功。”[4]其中“坎戊月精”乃阴中有阳,像水中生金;“离己日光”乃阳中有阴,像铅中生汞;“青赤白黑”乃木火金水,土居中央。讲的阴阳消长变化及五行的演化。借用五行思想,演说炼丹火候景象。如此的描述,在道书中随处可见。由此可见,道教炼丹所依据的阴阳五行原理来自于《周易》,正与蔡清在对《周易》进行注解时所表达的阴阳、五行思想相符合,即可见蔡清易学与道教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蔡清思想中佛道痕迹的原因及意义
每一个人物思想的形成,难免受到当时的时代环境影响。对于蔡清思想的研究,势必要将之放在大的历史环境中。回顾蔡清所处的时代,不难发现,当时文化上的“三教合流”已然形成。“三教”的说法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出现。“三教合流”的说法据说由南北朝时期的医学家、道家学者陶弘景较先提出。从汉代到南北朝时期,是佛教与儒家、道教的磨合期,这一时期佛教与儒、道相冲突、矛盾,水火不容,经历了许多“毁灭佛法”的事件。直至北周武帝在皇宫正殿主持“量述”三教,三教关系才从最初的佛道论难,最终演变成以融会贯通为主调。唐以后,是儒释道三教并立、会通的时代。唐高祖李渊开始,“三教讲论”渐成风气。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形成了“一主两从”的儒释道格局,儒释道三教并立。宋以后,三教最终从冲突走向了融合,实现了“三教合流”。而蔡清所处的明朝,“三教合流”已成定局。当时的有学之士研习佛法已蔚然成风。加之明代政权建立之初,鉴于元代崇奉喇嘛教的流弊,朝廷开始支持汉地传统的佛教各宗派,禅、净、律、天台、贤首诸宗逐渐恢复发展。在这种背景下,蔡清的思想受到浸染,其作品中流露出佛、道教思想,不足为奇。最为朱子学派的传承者,其思想中因袭了朱子的思想。而朱子在阐释理时,也借助了佛教思想。其理一分殊的思想与佛教华严宗思想颇有渊源。蔡清本人也曾在泉州开元寺开设研易班,此举也从一定侧面反映出蔡清对于佛学和易学的造诣。
蔡清思想中的佛道痕迹,从一方面佐证了三教的融合。三教融合对于中国的学术思想发展、传统文化的延续,乃至整个中国社会文化的建构,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三教思想中的伦理意识,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中国社会完成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转变。而儒家所强调的伦常思想,更是调节人际关系的润滑剂。这种宗法制度的形成,减少了社会矛盾的产生,解决了人与社会之间的问题。而儒家思想中所缺乏的对自然与人关系的关注,又有道家思想所弥补,最重要的,二者又和谐地统一在了佛教思想之中。佛教一方面讲究出世,迎合了道家信徒的愿望,一方面又讲究入世,普济众生,符合儒家救世的观念。
儒释道三教会通融合、和而不同的特殊模式,在世界文明史上实属罕见。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中国的主流价值体系——儒家文化具有较大的宗教宽容性,另一方面在于儒释道三教各有擅长、互为补充,三教以不同的文化功能最终实现了和谐共存。所谓“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三教合流,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还表现在消极的方面。儒家文化执着于维系封建人际关系的纲常,道家文化则侧重于寻求人自身心理平衡的机巧,佛家文化则继续坚持人的精神解脱的说教。它们的共同特征显而易见都归结于以精神文化尤其是以人文观念为本,对物质文化或自然科学实施部分或整体的排斥。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对物质的渴求始终处于压抑状态,甚至整个社会对于物质的进步表现的更多的是冷漠。于是三教合流的结果终于使得人文观念成为一种超然的系统。人在追求物质欲望之满足的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文化,始终只能成为精神文化的附庸。这种传统观念的弊端在现代社会也暴露无遗。正是由于之前长时间的压抑,导致在现当代社会,物欲的大规模爆发。现代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之前的压抑给这个民族造成的困扰,然而,矫枉过正,这种爆发式的反扑,又使得精神文化处于劣势地位,甚至导致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三教合流的传统文化,在其成熟之后,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根基,在很长的时期,促进了中华文明的繁荣发展。也正是这种根基的地位,造就了她的独霸,而这种独霸,如今看来,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华文明的更好发展,如何改变其中的不合理因素,如何使这种传统文化走得更远,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1]蔡清.四书蒙引:卷七[M]//文渊阁四库全书:206.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2]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九[M]//续修四库全书:128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23.
[3]蔡清.易经蒙引:卷十下[M]//文渊阁四库全书:29.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4]陈显微.周易参同契解:卷上[M]//文渊阁四库全书:1058.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588.